第60章 血牡丹浴火開洛陽(五)
血牡丹浴火開洛陽(五)
樂正辛哪裏能想到,在與他親近的同時,時清歌也同樣跟他的弟弟樂正言糾纏不清着。
與樂正辛的巧遇被促成之後,時清歌便向常接送他兄弟二人的下人打聽到了樂正言的喜好。
下人是在主家們談話間聽到的一些消息,說樂正言好騎射,在洛陽小住的這些日子,每天早上他都會出城去耍一個時辰再回來。
“是麽?”時清歌看着那下人幫着給她搬過來的幾盆盆栽,閑問道,“那是哪兒啊?”
下人擦了擦汗:“哪兒來着……嗐,都是随口說的,哪裏還記得。”
時清歌便不再問了,拿出幾枚錢來:“有勞了,這些你拿去吧。我也想着去學學騎馬,也不知道地方,才說問問呢。”
那人頓時笑逐顏開,接過賞錢謝了幾次,一邊點頭哈腰,一邊說:“多謝大娘、多謝大娘……嗐,讓小想想……”他認真思索了片刻,眉頭都擰成了一團,随後說了個地名。
時清歌知道那地方,是有一片跑馬場,也就是後來顧妙舞叫她一同去打馬球的地方。山上有好大一片花圃,也是胡家的,專門有人伺弄花草,日常間往城裏送進來。
她去不了那座山頂上,于是找了一天起個大早,像往日出門采藥一樣,戴着幂籬、背着竹簍、哼着小曲一路步行出了城。
到了山腰處,估摸着樂正言是時候往回走了,她便在路上掐了幾朵野花,掀開幂籬來,随手別了一朵在耳後,随後挽起袖口,露出兩截粉白的腕子,沿着下山的路往回走去。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樂正言便騎馬下山來了。
原本馬兒跑得飛快,可他見野花盛放、又聽山中歌聲曼妙,不自覺便拉緊缰繩讓馬兒放緩了步子,下馬循着歌聲的方向走去。
時清歌聽見身後的馬蹄聲忽然停了,微微一笑,手中捧着的野花便灑落在了地上。她脫下背簍彎腰去撿,假作無意擡眼看去,恰好與剛剛尋過來的樂正言對上了視線。
她轉而避開目光,抱起野花背過身去,匆忙間想再去背竹簍,胳膊卻鑽錯了位置。
“娘子可是要下山去?”樂正言見她鬓間生彩,衣着卻樸素得很,還以為是附近山上農戶家的女兒,“山中荒涼,不若與我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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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清歌像是才想起什麽來,手忙腳亂放下了幂籬,也沒作聲,只是搖了搖頭,把路給他們讓了出來。
見她似是害怕,樂正言也不便強求,只好重新上馬,一步三回頭地下了山去,心想:若是真有緣,之後想必還能再見吧……
不過一面之緣,樂正言很快便将這件事抛諸腦後。他向來好玩,有了人陪着玩,別的便什麽都顧不上了。但那日顧妙舞把時清歌叫出來,他卻一下子就想起了當日在山路上見過的這女子,瞬間有種緣分天定的感覺,便想着何時能與她單獨說上幾句話。
過了幾天,衆人又約着去城南湖上乘船采蓮。
有了上次的事,這回顧妙舞主動叫了時清歌一道來。
上船之前,顧妙舞拿肘彎撞了顧成一下,顧成回過頭來:“知道、知道,姑母說了,讓你跟辛弟多相處相處……”
“別亂點鴛鴦!”她羞惱起來,瞥了一眼還沒上船的樂正兄弟,搭住船家伸出來的胳膊,提着裙擺便跳了上去。
時清歌走在最後,原本接人的船家已經伸出了胳膊,結果她還沒拉住,前一個上船的樂正辛便回過頭來,一把握住了她的小臂,将她拽了上去。她急忙站穩,拍掉了樂正辛的手,看了周圍其他人一眼。
“沒事的。”樂正辛寬慰道,“不過拉你一把,這都不行?”
時清歌紅着臉沒說話,低頭走到了其他姑娘們身邊。
顧成跑過來,拉着樂正辛和顧妙舞一起去船頭看起錨。衆人都跟着過去,獨留了時清歌一個還站在船尾。她倚在船上往水裏看去,旁邊猛地探出個頭來,把她吓了一跳。
“呀!你——”她往後退了兩步,手中的團扇“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沒着意腳下有一攤水,腳底一滑,右肩便狠狠撞在了船身上。
樂正言立刻蹲下身來查看她的傷勢,順道撿起團扇塞在腰間,急切問道:“怎麽樣,對不住,我沒想吓着你的……”
時清歌緩了緩疼,按着右肩站起身來,搖頭道:“嗯……沒大礙,就是磕碰了一下。你……”她伸出手,“我的扇子……”
樂正言便把團扇還給了她。
方才着急沒覺着,這會兒拿出扇子動了動,竟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撲鼻而來,也不知是扇子的香、還是時清歌身上的香。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這麽想了一想,便不自覺紅了臉。
時清歌向他點了點頭,以扇掩面而走,擦身而過的時候,那股淡淡的芳香又一次鑽入了樂正言的鼻子裏。
船很快便啓動了,衆人分散着坐在四周,有人進了艙裏品茶、吃點心,時清歌坐在船尾的水臺上,挽起袖子、探着沒受傷的胳膊,小心翼翼用團扇去撩水。
清澈的湖面随着她的撥動泛起一圈圈漣漪,樂正言正與其他人說這話,可目光卻一直沒離開過時清歌露在外頭的一截手腕。
到船靠岸時,樂正辛還被顧成纏着說話。
樂正言原本跟顧妙舞走在一起,忽然轉過頭去,問了句:“你阿姊跟你一起回去吧,她人呢?”
顧妙舞這才想起時清歌來,二人便在船上等了等,等時清歌到了,才一同下船去。樂正言特意先下,手把着手将姊妹兩個接下了船。
“多謝。”時清歌擡眼看了看他,緩緩抽回了自己的手。
即便是這麽熱的暑天,她的手指依然沒有一點熱意。涼涼的觸覺長久地留在樂正言的小臂上,他有些恍了神,站在原地注視着她離開的背影,直至被顧妙舞的呼喚聲叫回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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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正兄弟在洛陽待了一整個夏天,就住在顧成家的宅子裏,隔三岔五便呼朋喚友地出去,有時還會去附近州縣的鄉下避暑玩樂。
直至入秋,貝州才來了人,說要接他們回去。
樂正辛知道時清歌的處境,從來都是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時候,才會與她偷摸親近一會兒。他一直說等回去之後,便向母親把這事說開,要她來顧家提親。
時清歌這時便會搖頭嘆氣,露出難言之色。他便更覺得心疼她,一邊親她的手,一邊為她許下更多的承諾。
樂正言常被顧妙舞纏着脫不開身,只能借着送禮的機會,多準備上一份給時清歌,向她婉轉地表示自己的心意。
時清歌有時也會給回禮,多數是些親手做的小玩意兒,不值什麽錢,卻都被他好好珍藏起來。
他們要走了,顧顏子便準備了一車的好禮,說要他們帶回貝州去,算是顧家給樂正家長輩的心意。
兄弟二人很快就在下人的催促下離開了,顧顏子一直等着對方來個消息,可樂正家卻一直杳無音信。
顧妙舞也有些擔心:“阿娘,你說他們不會回去就忘了我們吧?這事情還能成麽……”
顧顏子只好安慰她:“莫急、莫急,總歸是大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急得來的……”
幸好到了中秋,樂正家便寄來了問安信,還随信附送了不少禮品,可叫顧顏子喜出望外。兄弟二人的信是給每人都寫了的,下人分信的時候就直接給時清歌送了過來。
她拿到手裏,回屋之後卻拆都沒拆,就順手丢進了炭爐裏。
乳母眼瞧着那信被燒成了灰燼,焦急道:“這兩位郎君出身高門,若能搭上一個,總算姑娘也有個出路。怎不打開來看看呢?”
時清歌正低頭繡着一方“仕女圖”的扇面,嗤笑一聲,屈着食指把針頂了出來:“靠男人的女人,幾個有好下場的?阿娘還算運氣,早死早投生去了。看看那大娘子,活了半輩子,可過了幾天順心日子?”她拿了剪刀,“咔嚓”一聲剪斷了線頭,利落地打了個結,“我早就看明白了——男人可用而不可靠,我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只有在從小看着她長大的乳母面前,她才會表露出幾分真心實意。
她其實不常笑,一個人呆着的時候,總是厭厭地耷拉着一張臉,目光失神地望向某個地方,若沒別的事做,這麽一呆就是一整天。
她不愛照鏡子,每每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就似乎能回想起當初時歡歡在的時候。
當初時歡歡每天都要照幾十遍鏡子——她一身無所依,只能仗着自己年輕貌美,博劉仲庭一天多一天的喜歡。若有朝一日人老珠黃,再沒了那份喜愛,連想都想不到該如何以為繼。
因而有的時候,時清歌也是發自內心覺着,她過世得早并不是件壞事。
只是畢竟時歡歡走的時候她年紀尚小,沒了生母照應,所遭所受的,自然比不上人家有生母照應的人。
“阿娘……”
她趴在繡架上,看窗外秋意闌珊,眼中緩緩滴落了一顆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