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苦忠仆再告滅門案(四)
苦忠仆再告滅門案(四)
“疼麽……”
匡靜睜開眼,向着問話的人望過去——
她不知道玉真怎麽會在這兒,也沒想到再見面時,他會這樣平和不帶一絲波瀾。
他仍舊穿着初見時的那件僧袍,從頭到腳幹淨得一塵不染。而她,卻變得如此狼狽、如此不堪。
他滿懷悲憫地回望着她,又一次問:“疼麽?”
匡靜咽下嘴裏殘留的血腥味,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沒殺同惠……”
話才出口,她便是一愣。
起峰寺短暫相處的那些時日,早已被她從記憶裏剝脫,從來不會主動想起。若換了平時再見,她定然不會這樣說,可她飽受了半日的煎熬,理智崩潰大半,在看見那雙澄澈眼睛的瞬間,這話就不自覺脫口而出了。
玉真聽得也是一愣,抿了抿嘴,低下頭去将她的裙擺蓋好。
她不由苦笑,有幾分後悔方才說出那句話,甚至心想:都走吧……都不要管我死活才好……
可下一刻,玉真卻又伸出手來,輕輕拈住了她的手,将一串熟悉的念珠套在了她纖細的腕子上。
“常當勤心忏,無始一切罪……佛有過去、現在、未來,人也有過去、現在和将來。小僧自是能夠識人的,有些事,便是不說,也終能想得明白。”
匡靜喉頭一熱,別過臉去不看他,又擰巴着說:“人眼看到的有虛……”
玉真吸了口氣道:“小僧不是以目看人,是以心。”
匡靜忽然有種大笑的沖動,她垂了垂眼:“小時候讀輔國公的論,裏頭有一句話,說‘人無過往,難為今日’。和尚……我早說過,我手有殺孽,便是大成,也絕成不了佛——你偏偏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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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由今日,才有将來。”玉真沒有多說,雙手合十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你們出家人,”匡靜一手捏住了腕上的念珠低下頭去,眼裏忽然掉出了一滴淚,很快沒入了成堆的幹草裏,“不是該‘身心六根清淨,無明煩惱已斷’麽?”
玉真也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嘴唇微動:“我知道不該……可我忍不住啊。”
只這一刻,他不再是哪位住持的高徒、亦非哪個人的師父,而只是一個動了心的凡人。
如同世間每一個情動之人一樣,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更加無法控制自己的所作所為。
他是來送師父同惠的舍利到大法淨寺的,因同惠曾在寺中修行,也是目前朝廷登記在冊的“十四大僧”之一,所以他的坐化舍利,需要入大法淨寺內的“極天舍利塔”供奉。
他是同惠生前最得意的弟子,此事便由他來辦,起峰寺那邊,則交由師叔同覺暫代住持位。
他來京城已有一個多月了,日日跟着大法淨寺的高僧為同惠的舍利誦《地藏菩薩本願經》,需得誦滿九九八十一天才可離開。
今日仁源和仁悟是替大法淨寺的師父來京兆府跑腿送經書的,湊巧撞見了匡靜受審。他們也都認得“錦娘”,且并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于是急忙跑回去告訴了玉真。
玉真驚駭于匡靜所遇到的危難,也猶豫了片刻——畢竟發生在日曜光塔上的一切,只有他一人知道。
他有私心,并為此折磨許久,曾經整夜對着師傅的遺體訴說忏悔,也想過把事情說出來,最後卻都失敗了。
他的心不再平靜、他的因不再只有佛。
他整日搖擺其間、輾轉難眠,一邊悔恨自己的軟弱,一邊回憶與匡靜相處過的點點滴滴……
他甚至無數次想象過跟匡靜再見的瞬間,想象過很多場景,可怎麽都想不到,面對面時,她會這樣凄慘。
只這一個瞬間,他的搖擺、愧疚……竟然奇跡般地通通不見了。
他看透了自己的心。
就像他說的,明知再走下去是錯,卻永遠無法去選擇“對”。因為他的整顆心,從來不在對的那一邊。
頓了一會兒,玉真長嘆了一口氣,走出了這間監牢。他始終沒有回頭,帶着弟子們緩緩走出了女監。
獄吏們正在對幾個挑頭尋釁的犯人施以懲戒,見他們出來,獄吏頭子連忙過來,滿臉的橫肉堆在一起,笑着問:“大師,可以了吧?”
玉真雙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彌陀佛,小僧尚需在此誦經除煞。”
“誦經?”獄吏頭子一愣,“那得多久?”
“需得幾日。”玉真道,“且還需一些師門法器,要我的弟子回大法淨寺去取來。”
“這麽久?”獄吏頭子有些不快,“府君知道這事麽?”
“小僧這便去回禀。”
大法淨寺負責接待玉真的,是與付如俊交情甚篤的“明淨禪師”,當年同惠在寺裏修行,與他交情最好。後來這些年雖少碰面,但二人每年都要互寄書信來往,是以他對玉真幾個小輩頗為親近,這才順利讓他打着付如俊的名號,進到這監牢裏來。
弟子們應聲而走,玉真被帶去見過付如俊,讨了一紙手書又回來了。
腿上的藥漸漸起了作用,匡靜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天都有些亮了,她慢慢坐起,看到一旁地上新放着的一碗菜糊,照舊是木碗,只是這回沒了筷子。
監牢裏每日至多給犯人安排兩頓餐食,這怕不是玉真又想法子給她加來的。
她胃裏空空,一陣陣的絞痛甚至蓋過了腿上的疼。好不容易忍着疼一點點挪過去,剛把碗拿起,打算用手撈着吃幾口,就聽見外面一陣熟悉又陌生的低吟。
她拿着碗仔細聽了一會兒,是有人在誦《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須菩提:于意雲何?可以身相見如來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須菩提: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她安靜地聽着,靠在木栅上扯出一個笑,看了看手腕上略顯大的木念珠串,用沾着泥土、血跡還有別的不知道什麽的手指,撈起第一口菜糊送進了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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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吏們因怕他們平日所做的事敗露,于是對死去兄弟的事衆口一詞,上頭來人問了一次,他們都只說他是腳滑失足才釀成的慘禍。
匡靜同樣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便也三緘其口。
幸好那人無家無室,不過孤家寡人一個,死就死了,除了上頭照例的問詢,也沒別的人會來追究,很快便下葬了。
因玉真留在了監牢裏,方典早上又來了一遍,犯人們的吃食、傷藥都安排得好了些。女監的獄吏回來輪值,幾個上夜的獄吏便都回家去了。
匡靜熟練地給自己換藥,在心中盤算着若到後日還不能出去,該怎麽想法子聯系爾籁?
她把目光放在外頭隐約能看見一個背影的玉真身上,似乎有片刻的糾結。
“不一樣麽?”她低聲自言自語,随後卻又搖頭,自嘲地笑了一聲,“哪會有什麽不一樣……”
這一整天還算安穩,換過了藥之後,匡靜便一直斷斷續續地睡覺。疼得厲害的時候睡不着,她就把手腕壓在唇邊,嘴裏咬上幾顆念珠,過上一會兒,就也不知道是累的還是疼的睡過去了。
快到傍晚時,付如俊忽然來到了監牢裏。
他先問候了玉真,請他去府上更衣沐浴休息,玉真推脫了兩次,他卻再三堅持,像是有什麽事要避開他做,于是他只好跟着差役出了監牢。
随後,付如俊便在監牢裏巡視了一圈,看過匡靜,而後命人提走了海老大。
海老大一出男監,便對着木栅臭罵匡靜,罵聲響徹整座監牢上下。
匡靜對此充耳不聞,依舊靠着她的幹草堆閉目養神。
日頭已經落到西邊了,再有半個時辰天就要黑了。
這一遭受傷,匡靜的身體虛得厲害,外加時不時的疼痛,夜裏根本睡不好,只能靠白天見縫插針地睡。她又有些犯困了,上下眼皮開始打架,迷迷糊糊之間,似乎看到牢門外面站了個身材高瘦的男人。
“和尚……”她呢喃了一聲。
那人的臉上黑乎乎的看不清,但卻一直朝着她的方向站了許久。
她覺出不對來,用力蹬了蹬腿,好不容易借着疼勁兒把自己逼醒過來,可那人卻一個轉身匆忙走了,像是怕跟她見上面似的。
那個背影讓匡靜莫名覺得熟悉,卻始終想不起來是誰。
玉真不知出了什麽事,到這會兒還沒回來。
“勞駕!”匡靜挪到木栅邊,喊看守的獄吏,“那誦經的師父怎地不在了?”
獄吏懶得起身,直接喊:“人都進來了還有空操心這些?吃好喝好等着給你下判就對了——”
匡靜哪裏聽得進去這話?
她一心想着等玉真回來,跟他說完幫忙去找爾籁的事。哪知他這一去,就整夜沒回來,甚至到了第三天早上,匡靜睜眼見天亮了,連忙過去看他昨日呆的位子,但卻依舊空空如也。
她心焦不已:“到時辰了,怕是爾籁要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