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苦忠仆再告滅門案(三)
苦忠仆再告滅門案(三)
這監牢不算十分難呆,比起當年住過的死牢來,已經好了不止一倍。
那年是卓晴将她救出,帶着她一路從洛陽到長安,路上她曾問過卓晴,為什麽要救自己。
“聽命而已。”那時的卓晴偶爾還會流露出一點真情,或是微笑、或是苦思,“是有事情交給你去做,你這樣的,若就這麽死了,實在太過可惜。”
而今再回頭,不過五六年的光景,仿佛一切都變了,但又都沒有變。
她心中生出了一種別樣的松弛,仿佛一切本就應該如此,仿佛她這樣的人,就只該呆在這陰冷潮濕、不見天日的地方。
“阿娘……”
她低低地喚了一聲,不自覺攥緊了餘下的一截斷筷,緩緩擡手向着自己的頸間移去。
可就在尖刺即将刺破皮膚的瞬間,她忽地驚醒過來,想起外頭還有一個人,正在等着回城來與她相見。
“爾籁……”
她擡手抛掉了那截斷筷,從血水之中抽回手來,張大了嘴劇烈地喘息着,似乎有些呼吸不暢。
在死牢裏的那小半年,她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每晚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那些被她害死的人,鐵青着臉出現在她面前,罵她心狠、要她償命。
她像個孩童一般被吓得抱頭鼠竄,不住地叫着“阿娘、阿娘”,希望阿娘能在這個時候出現來救她。
可她連時歡歡長什麽樣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她永遠愁容滿面、永遠謹小慎微,就算變成了鬼,也只會是一個受欺負的可憐鬼!
那些亡魂圍着她轉、對着她尖叫,她無數次從夢中驚醒,身邊卻空無一人,只能用力抱緊自己,睜眼到天明。
後來這些年,死在她手下的也有百餘人,饒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有午夜夢回、驚懼難安之時。可自從認得爾籁之後,她就很少會做從前那樣的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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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绛州救下爾籁的第一夜,她們坐馬車在山中過夜,她不願跟卓晴、爾籁一起睡,便自己找了個大石頭,躲在背後睡着了。
夜來山風呼號,那呼嘯聲吵得她又一次夢見了那些青面獠牙的鬼怪。就在她怕得不行、即将醒來的前一刻,有人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雙手上帶着與她截然不同的暖意,微微晃動着,把她從夢中喚醒過來。
“靜姊姊……靜姊姊……”因卓晴還在睡覺,爾籁沒敢高聲喊,照着從前黎娘子夢魇時候的法子,一邊喊她的名字,一邊揉着她手掌上的穴位,“好些了麽?是不是夢魇了?你夢話說不清,我還怕是聽錯了……”
匡靜後背心出了冷汗,懵懵然看着她給自己遞過來一只水壺。
爾籁分明是睡在遠處的,剛脫離魔窟,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能讓她心無旁骛放松睡着。原本她已經睡沉了,卻不知怎地,就聽見了匡靜被噩夢驚擾的呢喃和口申口今。
她強迫自己從沉睡中醒來,一溜小跑過來叫醒了匡靜。
“喝一點吧,會好些,可惜沒蜂蜜,否則來點糖水再好不過了。”爾籁用力咧開嘴對她笑着,“姊姊,你不肯讓我們挨着睡,那我看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去。你放心……”她絞盡腦汁想要安慰匡靜,“我這麽人高馬大,真要有鬼怪來了,也是先吃我的……你安心睡……”
匡靜哽咽了一下,還是嘴硬道:“你幹巴巴有什麽好吃的?”
爾籁沒想她會這麽說,愣了一下才說:“萬一……萬一是個愛啃骨頭的鬼呢?”
匡靜不屑地嗤笑一聲,背朝着她又再躺了下去。
後來到了南河溝的廢棄兵營,即便總被她冷言冷語地訓斥,爾籁也還是一直跟着她轉——睡在她旁邊、為她打飯、幫她鋪床洗碗……從那之後,她們就沒再分開過。
她們一同走過生死,都曾救過彼此、幫過彼此,也為了對方做過一些不得已的抉擇。
爾籁為她摒棄了一顆純良善心,學會了拿起刀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殺掉想殺掉自己的人;
她為了爾籁,收斂了愈發不受控的怨恨和癫狂,心中也漸漸有了依托……
即便她們現在仍舊做着許多不是出于本心的事,但只要彼此都還在,那在這世上,她們就都不是一個人。
“我不會死的……”
她靠在幹草堆上,低聲自言自語道。
等緩過神來,她又重新撿起那截斷筷,用牙一點點咬開,雙手使勁,把筷子掰成了一節一節的細小木刺,大小跟她慣用的銀針別無二致。
其他獄吏久不見兄弟回去,總算叫人往這邊來了。那人還沒走近就發現了情形不對,一看牢門大開,兄弟已經躺在了地上,頓時吓得半死,急忙喊了人來。
餘下三人拔刀近前,将那死透了的獄吏翻過身來,确認他沒氣了之後,獄吏頭子惡狠狠對匡靜道:“大膽兇犯,敢在牢中行兇!”
匡靜擡眼看向那他,手腕翻轉間,一根木刺便紮入了他握刀的手背上。
那人驚叫一聲,刀脫手落地,其他人想上前來幫忙,又聽“唰唰”幾聲,木刺盡數飛出,竟是朝着他們臉上飛去。幸好他們躲閃得及時,都只是受了點皮外傷。
獄吏頭子更來了氣,便要沖上來。
“兄長,小心些她那木針!”
方才出手有些透支了體力,匡靜眼前一陣發暈,但又不能讓他們發現,只能咬牙強撐着。嘴裏忽地湧上一股氣,她嗅到了鐵鏽的血腥味。
“若再敢近前,”她沉聲道,“我便就此自戕……罪囚自殺,你等也難逃幹系……”
獄吏頭子一驚,氣急敗壞指着她痛罵:“賤人!”
正在混亂之時,女監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幾人匆忙對視一眼,将死去兄弟從監牢裏拖了出來,再将匡靜的牢門鎖上,随後整理衣裳,蹲在地上假裝大喊起來。
京兆府監牢共有兩名獄官,此時進來的這位方典,正是平日不太出現在這兒的獄丞。
“出什麽事了?”方典見狀有些怪異。
“禀獄丞……”獄吏頭子琢磨了一下,“方才巡視之時,老六不慎……”他擡手擋住了眼睛,聲音裏帶了哭腔,“腳滑摔倒,被那折斷的木筷紮、紮破了脖子,人已經……”
“怎麽一回事?”方典急忙讓手下過來查看,手下嘆了聲氣,搖了搖頭。他又說:“那快将人擡出去,正好有大法淨寺的師傅在外頭,先為他超度,再送回家去安葬。”
兩名獄吏立刻上手去擡人,獄吏頭子對他們使眼色,告誡他們不要随意說話,二人懂事地點頭。
方典又說:“幾位和尚師傅是奉府君之命來此鎮壓邪祟的,你們也知道,這些怨氣重的地方,年年都有怪事……”他凝重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血泊,“等下師傅們進來,千萬好吃好喝伺候着!”
“是、是!”獄吏頭子點頭哈腰,跟到門外去迎人,臨走前,又往匡靜身上掃了一眼,像是在威脅她小心說話。
匡靜本就沒了力氣,他們走後立刻癱軟在了幹草堆上,吐出一口鮮血來。她腿上的傷不輕,若不能及時醫治,怕是會落下病根。可眼下的情景,她連死活都定不了,又哪裏能有條件療傷?
她将一堆木刺握在了手裏,握得有些緊,手心一陣陣發疼。
監牢裏的藥根本就是為了犯人死不了準備的,這會兒疼勁兒上來,她渾身又開始一陣陣抽搐泛冷汗了。
獄吏們不多時就回來了,一邊走,一邊對和尚們介紹獄中情形。
匡靜腦袋嗡嗡作響,幾乎快撐不住了,不自覺又把手中木刺握緊了些。有幾根刺破她手心皮膚,紮出了血痕,她張嘴咬上那處破皮的位置,讓新的疼來刺激她保持清醒。
“這頭是女監,也有女獄吏,不過今夜不當值。”獄吏頭子谄媚地笑着,“師傅瞧瞧,可有什麽不對勁的?”
和尚們越走越近,忽然在匡靜的監牢外停了下來。
她是背對着外面的,睜開眼睛看着牆壁上被油燈照出的幾個影子,影影綽綽、搖搖晃晃的,難以名狀。
“仁源,”一人輕聲開口,“将你帶的傷藥拿出來,給這位娘子用吧。”
匡靜呼吸頓時一窒,眼睛死死盯住了其中一個略顯高大的影子。那影子轉過頭去跟身旁的弟子說話,弟子應了一聲,解下身上的包袱來,說道:“煩請開個門吧。”
“這……”
“陰森之地最忌鮮血,讓她這樣傷着,有害無益。”那聲音還在說,“起碼讓小僧進去替她止血,也算是……”他不知怎地停了一下,“全了府君的吩咐。”
那獄吏縱有千般不肯,也拗不過他搬出付如俊來,只好打開牢門,将幾個和尚放了進去。
匡靜仍舊背對着他們,一動未動。
她渾身的血都像停滞了似的,雙手跟腿一樣冰涼。她瞪着眼睛,看着那影子越走越近,感覺到一雙手輕輕落在了她被随意包紮過的腿上,于是猛地閉上了眼。
那人在她背後輕輕嘆了口氣,擡起她的腿,解下被血染紅了的細布,沒再說什麽。他從小徒弟手中接過傷藥,仔細地塗上,再用幹淨的細布重新纏好,然後換另一條腿。
有犯人在男監那頭吵鬧,獄吏被叫過去處置,這邊便只剩下了幾個和尚。
仁源和仁悟遞完藥就退了出去,在外頭踮着腳尖往男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