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十不存三百人遴選(二)
十不存三百人遴選(二)
被卓晴陸續接回兵營的女孩越來越多,趕上這天又來了四個新人。
爾籁忍不住跑去問她:“阿正……上回說替我接阿姊來,你去了麽?她什麽時候才能來?”她目光之中透着滿滿的期待。
卓晴沉默了片刻,餘光瞥向了不遠處的一個身影。
織房牆根處是馬廄改成的雞窩,養着一群下蛋的母雞。因匡靜不肯學織布,媽媽們便安排她去喂雞。
她抱着笸籮,抓了一把麸皮灑在地上,看着母雞“咯咯”叫着,搶着去啄地上的麸皮,順帶着往爾籁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跟卓晴對上視線。
只頓了一下,她便假作不經意地轉開了臉,耳朵卻直直豎起,留心聽着二人的談話。
卓晴收回視線問:“你阿姊……是叫賴賴?家裏還有個弟弟叫五兒是麽?”
“嗯!”爾籁心知她是去過了,忙問,“賴賴怎麽樣?什麽時候能來?”
卓晴垂下眼睛,猶豫了下才說:“她死了。我早就派人去過你說的村子……兩年半前,她被賣到了一大戶家做妾,沒兩個月便跑回了家,說在那家裏挨打得厲害。全村都知道這事,議論紛紛,說她丢了家裏的臉。後來那家人派人來接,說她是得了癔症才被關起來的,那天是下人不小心忘了關門,被她跑了。然後她就被接了回去……大概過了小半年,人就沒了。”
爾籁還在愣神,似乎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麽。
“本來想着別告訴你的,但又怕你更擔心。”卓晴在她肩上拍了怕,“節哀吧……起碼把自己的日子活好,就算是為了你阿姊。”
爾籁一下子失了力氣,跌坐在晾曬幹菜的架子上,習慣性沒有哭出聲來,只是低着頭,無聲地流淚。
她一只胳膊撐在歪倒的架上,還沒緩過勁兒,眼淚就湧了上來。她想找個人說幾句話,可團子正跟着唐婷在學用織機,無暇顧及這邊。她左手握成拳頭,使勁把手背抵在了眼睛上。
方才的幾句話,卓晴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匡靜聽得一清二楚。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把笸籮放好,拍幹淨手上的沫,回屋拿了一只碗出來——碗裏裝的是前晌爾籁搶着去給她打來的飯菜,她沒什麽胃口,只吃了幾口就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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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過去把多半碗飯菜放在了爾籁面前。
聽見動靜,爾籁悄悄把手挪開一點,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吃點吧。”匡靜的表情有些別扭。
爾籁紅着眼睛揚起臉來看她。
“唯一在意你的人死了,是不是?那你記得,從現在起,不管哭死還是餓死,都沒人會來給你收屍……”匡靜在她面前蹲下,忽然輕笑一聲,像是在自嘲,也像是在安慰爾籁。她夾起一筷子葉菜,“多吃幾口,吃飽了就沒那麽難受了。”
筷子尖戳到爾籁的嘴角,淚珠啪嗒一下掉進了碗裏。匡靜卻像什麽都沒看到,仍舉着碗筷停在原地。
爾籁張了一點嘴,吞下了那一口葉菜,嘴裏無知覺地咀嚼着,眼淚卻更加洶湧了。
匡靜往前蹲了一點,把碗筷放到一邊,兩個膝蓋着地跪下,短嘆一聲後伸手将她攬進了懷裏。她一手抱着爾籁的肩,一手在她頭頂輕輕拍着。
爾籁瞬間繃不住了,使勁摟着她的腰,臉埋在她胸口低聲痛哭起來。
匡靜低下頭,輕輕把臉貼在她的頭頂。
——那痛徹心扉的哭泣聲,就在她的耳邊,攪得人心緒難寧。
“阿姊……”爾籁斷斷續續地喚着。
“阿姊……”
阿姊……
匡靜閉上了眼。
她的眼前出現了另一個身影,從肉乎乎的嬰孩一路跌跌撞撞跑着,嘴裏不停地喚着“阿姊”。
往事一幕幕飛馳而過,嬰孩漸漸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最後停在她面前的,是火光中一雙仍舊望向她的、流着血淚的眼睛。
——阿姊……
她看見有血淚劃過的那張嘴微微動了動。
——如果……我從來沒有過阿姊……該有多好啊……
匡靜猛地睜開了眼,眼中的迸發出強烈的恨意和怒意,以至于抱着爾籁的雙手有了些微的顫抖。她不着痕跡地用雙手蓋住了爾籁的耳朵,極其小聲地說了句:
“這下好了……你再沒有阿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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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個女孩就這麽在土堡裏安然呆了幾個月,直到這一年的十月二十三,突如其來的變故打破了一切安詳寧靜。
前一天夜裏,卓晴帶回了第一百個女孩。那女孩只有一只手和一條腿,說是小時候家裏鬧饑荒,一家人分食了她一只手、一條腿才得以撐過去。可後來,為家人作出犧牲的她,卻被無情地抛棄了。她在外面流浪很久了,一口牙爛掉了多半,能活下來簡直是命大得出奇。
卓晴把她背上山來,讓唐婷幫忙照看她。她惴惴不安地留了下來,睡了長久以來的第一個安穩覺。
第二天清晨,土堡裏忽然闖入了一隊身高體壯、全副武裝的铠甲兵,他們手持長矛、板斧,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所有織機砸了個稀巴爛。随後踹開了倉庫、地窖,陸續搬走了幾乎全部的糧食,就連那幾只走地雞都沒有放過,直接用長矛串了一串帶走了。
女孩們哪裏見過這陣仗?自然是被吓得不敢出門,不少人都躲在屋子裏哇哇大哭。
唐婷緊張得要命,但還是擔起了“老大”的責任,蹲在門邊透過門縫往外看去,盯着那些人的舉動。有膽子大的,也跟着一起過去。
見那些人只在外面打砸,沒有要沖進來的打算,她們便開始讨論來的都是什麽人。
一聽到動靜,團子就撲到了爾籁懷裏,抱着她的被子不肯撒手。
匡靜不屑地瞟了她一眼,随後低聲道:“來了。”
“什麽來了?”爾籁也很害怕,但她覺得自己個頭高,所以下意識把二人擋在了身後。
匡靜沒有回答,抱膝坐在榻上,同樣緊盯着屋裏唯一的一扇門。
外頭叮呤哐啷的動靜漸漸消失了,铠甲兵卻沒有離開,而是列陣爬上了土堡圍牆。他們十步一崗,将整個土堡包圍在了他們的監視之下。
“阿正!”一直蹲在門邊的唐婷忽然喊了一聲。
卓晴帶着六個蒙面人,從被打開的土堡大門外走了進來。她眼睛有些泛紅,像是一夜沒睡,滿面倦容。
一名铠甲兵站到了門樓上,底氣十足地喊道:“所有人!到外面站好——”
屋裏沒有人動,那铠甲兵拿出一只小旗來上下揮舞了幾下,只見圍牆上所有的铠甲兵齊刷刷摸出了弓箭,搭箭開弓,正對準了女孩們住的寝室。
卓晴往前走了兩步,高聲道:“都出來!……”
铠甲兵又喊:“數到一!不出來就放箭!——十!”
卓晴看見唐婷打開了門,急道:“讓大家都出來!快出來!”
出于對她的信任,唐婷總算壯着膽子帶頭走了出來,有人跟上,但大多數人還是留在了屋裏。
匡靜在外頭數到“八”的時候,便毫不猶豫光腳跳下榻來,拉起還沒明白過來的爾籁和團子往外走去。
“靜姊姊?……”
“閉嘴。”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左手拉着爾籁,爾籁再拉着團子,三人很快就站到了卓晴面前。
等數到“一”,屋裏還有近二十人沒有出來。铠甲兵左手的小旗揮舞,左半邊立刻有人向着屋裏的窗戶射出了第一箭。
女孩們的尖叫着此起彼伏,大部分人都迎着緊跟而來的箭雨跑出來。只有幾個人身上真的中了箭,但也都強撐着跑了出來,被別的女孩拉進了人群中。
整整一百名女孩擠在空曠的操練場上,都被先前的陣仗威懾住了,阒無人聲。
卓晴抿着嘴,挨個掃視着這一百個女孩,不知道在想什麽。
“受傷的……先來領藥。”她的嗓音有些沙啞,側過一點身子,讓一個蒙面人上前來。
蒙面人挨個給受傷的女孩們清理傷口,也不管她們喊疼或掙紮,下手又快又準。随手又摸出一些內服外用的傷藥分發出去,走到匡靜面前時,匡靜立刻伸手也要藥。那人隔着蒙面的黑紗看了她一眼,将藥放到了她手裏,爾籁、團子有樣學樣,也都拿到了一份。
等受傷的人都處理完後,卓晴才又說:“從今天起……你們不需要再織布了。接下來,你們唯一要學的……就是怎麽活下去。”
女孩們開始竊竊私語,尤其是剛才受過傷的,這會兒還都有些後怕,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
“明天起,你們要開始為期半年的訓練任務。铠甲兵會分批駐守土堡,所有人一律不得随意進出。水三日一送,打滿倉庫的水甕,飯菜由他們統一分配。只有完成任務的人,才能領到飯菜。”
她指了指左手邊兩個蒙面人,其中一個身形瘦長,另一個體型壯碩:“何大、何二,負責操練你們基礎的體力和耐力。一個月後,改由另外四位教習繼續教授兵器、摔角、暗器、毒藥四種進階本領。兵器教習是何三、摔角是何五……暗器何六、還有毒藥,是剛剛給你們發藥的何七。”
匡靜失笑,自言自語一句:“何四去哪兒了?”
卓晴看她一眼,沒有應聲。那幾個姓何的教習卻都朝她看了過來,目光不善。
團子拉着爾籁的衣角小聲問:“什麽意思呀?”
“沒聽見麽?”匡靜是在答她的話,眼睛卻看着爾籁,“學會了,就能活下去,學不會……”她往身後看了看,大部分女孩們還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什麽樣的境地。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學不會的……就去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