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長安城再會舊時裳(五)
長安城再會舊時裳(五)
第二天早起,姊妹倆便去到了東西市閑逛。
平日爾籁自己在長安城裏行走是不帶刀的,但今日匡靜跟着,她便将柴刀拿出來挎在了腰上。
匡靜仍戴着幂籬,這天氣用不着扇子,她便在腰間插了一只玉笛——和那柄團扇一樣,從中段擰開,裏頭也藏着一截尖刺。
京城果真比并州城熱鬧了許多,胡人、胡琴、胡刀遍地,就連普通的布坊裏頭賣的,都有不少來自大江南北的繡品,料子名貴不說,繡樣也時興。匡靜會用手指虛空去描上頭的紋樣,贊嘆幾句“大家手筆”。
路過首飾鋪和玉器行,姊妹倆自然也得進去瞧瞧。
并州的富貴人家喜好玉雕擺件,因而“花家玉器行”的玉擺件最為上品,數量也最多。京城的幾家玉器行所售則不局限于此,拿出來的鎮店之寶有渾然一體的拼接玉版畫、有半人高的玉盆景、還有金鑲玉的觀音菩薩坐蓮像……叫人目不暇接。
走了一圈,匡靜指着那觀音像說:“你的手藝不比這個差。”
爾籁拜手:“阿姊,別擡舉我,這可是祖師爺輩的手藝,我學不來。”
掌櫃一聽忙道:“喲,可見二位是行家!此尊觀音像,正是出自主持修建皇家‘大法淨寺’的羊舌毋老爺子之手。老爺子已過耄耋,再有兩年便要辦百歲宴了,不會再有新作問世,此像可說是孤品中的孤品!”
出來之後,匡靜想到什麽:“我是随阿娘信‘三清’的,聽說京城‘出雲觀’求姻緣靈得很,妹妹改日陪我去上柱香?還有方才那掌櫃說的‘大法淨寺’,乃天下寺廟之首,到時我們也去瞧瞧?”
爾籁自然沒什麽意見,話說到了這兒,後晌二人便改道去了“出雲觀”。
出雲觀原址在城外萬年山上,但因行路不便,太/祖治平朝時便被遷至了長安城中。而後沒幾年,太/祖又下令修建了“大法淨寺”,兩座高樓隔着主街東西相望,香火鼎盛,甚為壯觀。
道觀坐北朝南,占據了四分之一的坊地,進門便是“玉皇殿”,左右“鐘鼓樓”、而後是“四禦殿”、“三官殿”、“財神殿”,再後便是正殿“三清殿”。
無論佛還是道,爾籁都是不信的,她一路跟着進去,匡靜取香、跪叩時,便站在一旁打量殿內的雕梁畫棟。匡靜在玉皇大帝像前求了符文,出門去找老道解符,爾籁閑不住,便溜達着往人少的地方去了。
西偏殿後有一座空無人煙的小殿,門外有個老叟正在擦洗木柱。她站在外頭看了看,見裏頭供奉的是一幅黑龍尊者的壁畫像——那尊者原身是條盤踞在半空的黑龍模樣,隐于雲中,雲下則是化身人形的雙腿,左腿上還盤着一條小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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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還有條小龍?”她随口自言自語。
那老叟便說:“無上太乙救苦天尊……那是黑龍尊者的孩兒。天地初開的那些年,雍州一帶本是沼澤遍布,一日小黑龍出門玩耍,不小心陷進了泥潭中難以自拔,黑龍尊者為救它化盡一身修為,并治理好了雍州的沼澤,造福一方,也因此飛升得道。是以百姓為黑龍立像,供奉在此,前來叩拜的,多是為自家孩兒求平安的爺娘,若孩子有病痛,也都會來此上柱香,好了之後再來還願。”
爾籁聽的好笑:“那人們又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呢?”
“自然是口口相傳下來的。”
“事情過了那麽久,誰又知道真假呢?”她不屑,“人都難保對自己的孩子全心,更何況是高高在上的神?它們每天要保佑那麽多人和事——保得過來麽?”
那老叟瞬間瞪大了眼睛,“咿呀”了一聲:“你、你這小子,怎敢對黑龍尊者不敬?!便是尊者真身不在此,對着尊者畫像,也不能胡亂口吐狂言!……”
他急切地想要反駁爾籁,證明她的話是毫無根據的诋毀。然而爾籁卻只是輕輕瞥了他一眼,轉身便離開了。
那老叟還在喋喋不休:“膽敢冒犯尊者……災禍、災禍……”
老道已經替匡靜解完了符,她正坐在石階上,無趣地撥着自己腕上戴着的兩串珠子。
“阿姊——”
“來了?”匡靜起身提着裙擺自階上跳下,“去哪兒轉了?”
“碰見了個腦子不清醒的老漢。”爾籁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的符怎麽說的?”
“總歸就是那些兇兇吉吉,還能說出什麽來?小時候我跟着阿娘去洛陽的道觀,也都是這一套。唯獨一次……”她想了想,“應該是什麽節氣去的,人太多把我跟阿娘、阿爺沖散了,我到處哭着抱人腿,結果撞進了一位女冠懷裏。她恰好捧着幾株玉蘭,便把花兒送給了我,還教我回去如何種植,後來又替我找到了爺娘。”
“怪不得你喜歡玉蘭。”爾籁點頭,“後來那花你養活了麽?”
“活了沒幾天,但又實在好看……”
二人攜手往外走去。
“還去大法淨寺麽?”爾籁問。
匡靜似乎有些猶豫,沉默了半晌才道:“大法淨寺有些遠,過去也不早了,改日吧。還是先回善才坊去,我總覺得,這幾天有些太安靜了。”
“是說卓晴?”
“是也不是。”匡靜凝眉,“以她的行事作風,不該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們已經到了京城。但既然知道,又為什麽沒有動作?孟芮和雲舟的人頭,還都關在仙子家的地窖裏,我們不急,難道她也不急?……”
二人乘車回了善才坊,剛一下地,就看見兩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梳着童髻、着一身桃粉色裙衫,正一左一右等在門前。
匡靜失笑道:“瞧,我說什麽——她怎會不急?這不就來了?”
兩個小丫鬟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上前詢問:“這位姊姊……”不等她話說完,匡靜便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名丫鬟急忙往回跑,張嘴便叫:“救命哇!殺——”
爾籁大步上前伸手一撈,便将她後半截話堵在了嘴裏。她只是擒住了這小丫鬟,同時朝着匡靜回望過去。
匡靜微笑地看着那丫頭,手上越掐越緊,眼看人臉漲得通紅、真的喘不上氣了,才甩手将她丢開。爾籁也立刻放開另一個丫鬟,緊跟在她身後進了門。
伊仙子今日在後堂有客,也不知這會兒走了沒有。
小厮正在廚房搓洗衣裳,天氣涼了,他在竈上坐了熱水,正從裏頭舀水洗衣裳。
前廳一樓榻上坐着個人,正拈着桌上的幾朵□□出神。她梳着幹練的堕馬髻,鬓間插着兩枚金銀花葉簪頭,另還有一支鎏金釵,戴着嵌寶石的耳墜,一身高腰襦裙豔麗名貴。然而十分突兀地,她面前的桌上卻橫放着一柄長劍。
那劍長足有四尺,鞘身呈烏金色,光華奪目,一看便知是把絕世寶劍。
爾籁緊走了兩步,想擋在匡靜前面,卻被她抓着胳膊輕輕拉到了身後。匡靜停在廳門外,開口叫了聲:“久不見了……卓阿正。”
卓晴早聽見了她在門外鬧出的一番動靜,右手拿着桌上的劍站起身來。她眼角帶着和善的笑,與當年姊妹二人初見她時的漠然與冷淡大相徑庭,透着年華雕刻出的沉穩和疲憊。
“地窖裏的‘貨’,我已命人帶走了。”卓晴朝她們走近,“伊仙子這朋友,你交得還算值,為你,她險些連性命都賭上了。”
匡靜聽罷神色一變。
“放心,她不是什麽無名小卒,我不會輕易傷她。”卓晴再看看爾籁,“當日錦蛇把你從長安城外帶走,都沒見上一面。聽說你傷得很重,現在呢,好了?”
爾籁渾身上下表露着戒備,沒有應聲。
外頭兩個小丫鬟互相攙扶着跑進門來,連聲叫着“夫人”,躲到了卓晴身後。卓晴回身看了看她倆,摸了摸被匡靜掐出印痕的那丫頭的脖子,忍不住長嘆一聲,而後叮囑:“先回繡坊去吧,我與二位姑娘說完話就回去。”
“夫人……”兩個丫頭瑟瑟發抖地看向匡靜,十分替她擔憂。
“不要緊,先走。”卓晴分別在她們頭頂摸了摸,将她們往門口推去。
兩個丫頭都不想走,但又實在拗不過她,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匡靜和爾籁一前一後斜斜站着,眼看着三人上演了一番“主仆情深”。
匡靜沒忍住笑出了聲:“呵……卓晴,為什麽呢……”
卓晴回過頭來,眼中的笑意散去了幾分,倒是多出了一些惆悵。
“這些女孩,也是你救回來的孤女吧?可為什麽……我們跟她們,從你這裏得到的……卻是天壤之別呢?”匡靜死死盯着她,“你把所有的恐怖和殘忍,都留給了當初的我們,現在卻又表現得像是……一個慈愛的母親、一個和善的長姊……”
“為什麽啊?”
“我們也是在這個年紀來到你身邊,視你如長輩,甚至那麽多人祈求着能被救贖……但你卻親手把她們推進更深的煉獄之中……我們被你、被你們——當作刀劍!現在,你卻把她們當作你的家人麽?”
她幾步走到卓晴面前,同樣上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看着我們被逼無奈、不得不自相殘殺求活命,是不是很痛快?喂我們服下劇毒的時候,是不是非常得意?那為什麽,現在卻又這麽對她們呢?我們不配是麽?還是……你變得這麽快……”
爾籁正打算上來幫忙,卻見她冷笑一聲,放開了卓晴。
卓晴手中的劍始終沒有動過,她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垂着眼睛,沒有看她們。
“如果有一天你死了……”匡靜咬牙切齒,臉上卻始終帶着淩厲的微笑,“記住……你一定是死在我匡靜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