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長安城再會舊時裳(四)
長安城再會舊時裳(四)
臨出院門前,李騰回頭看了一眼二樓。匡靜正站在窗後的燈火暗處,似乎是在注視着他們。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一層淡淡的金光籠罩在她身上,仿佛是從她體內散發出來的。
他低聲嘆道:“單就這麽一個憑欄之态,長安城的樂坊裏……沒一個比得過她的。”他搖了搖頭,又是一聲長嘆,“可惜。”
賀政聞言,也同樣回過頭去看。
恰好匡靜往前踏了一步,遠處夕照紅光打在她臉上。她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群人,目光如炬,像在盯着自己的獵物一般。
賀政忍不住笑起來,昭然靠在他懷裏,擡頭問:“殿下笑什麽?”他搖頭,在她頭頂輕輕啄吻了一下,“沒什麽,只是覺得有意思……今日一趟,不虛此行。”
他正要駕馬離開,面前卻忽然沖出一人來。
“祁王殿下!”那胡女以頭搶地,擋在了他面前。
賀政沒來得及收斂表情,臉上露出了厭惡的神色。然而就在小厮剛要去拉那女人的瞬間,她卻從懷中掏出了一樣物什,使勁抛到了他面前。
“殿下!殿下——奴有話對殿下說啊——”
賀政定睛一看,看清了地上丢着的是什麽,當即翻身下了馬。因他動作有些大,險些把昭然一并帶下來。
他全然沒有察覺自己的失态,俯身拾起那物什,看向了被摁在地上的胡女。他想說什麽,餘光瞥見一旁的賀宥等人驚奇的目光,于是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賀宥三人立刻反應過來,一刻也不耽擱地駕馬先走了。
賀政揮揮手,讓下人将昭然騎的馬也帶遠一些,随後走到了胡女身邊蹲下,捏着她的脖子讓她擡起頭來。
“你是誰?”他問。
“奴……阿奇舒。”阿奇舒眼底泛光,是湧上來的淚花,用只有她們二人能聽得到的音量說,“是幾日前被放出宮來的……皇後身邊的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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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靜在樓上看完了一場大戲,這才好整以暇坐回了榻上,拿起賀政幾人先前泡好的茶,給自己到了一杯。
伊仙子敲門回來,一改先前親近的姿态,畢恭畢敬地問:“匡姊姊,是不是要換住處了?”
“換什麽?”匡靜品了一口茶,斜睨她一眼,“爾籁未歸,我怎會換住處?”她頓了一頓,“那個祁王……還有方才沖出來的那胡女……呵,不簡單。祁王的事你知道多少?說與我聽聽。”
伊仙子坐到她面前:“祁王殿下是當今陛下的親侄,族中行第十六。他的父親名叫賀霆,乃先祁王,軍功卓著、深得先帝和陛下的倚重。當年先帝病逝,永王犯上作亂,殿下雙親皆為阻殺逆黨而死。賀政被皇帝特許不降級襲爵,還接入宮中親自照養。他如今是禁軍的将領,又在兵部職方司有兼任,太子和宣王黨争都在憋着勁拉攏他,可說是京中炙手可熱的年輕權貴。近來聽說他因什麽事情被停職了,已經好幾個月了。”
“停職?”匡靜盤算了下時間,“……是不是與龍勒之事有幹系?”
“這奴就不清楚了。”
“你如何跟他有來往?”
伊仙子面露不自然,片刻後才說:“姊姊知道,我出身犯官之家,與阿娘一同被除籍為奴,險些發配成了營伎……阿娘與祁王殿下的生母陳王妃是同鄉,也算是共過患難,雖然後來陳王妃上嫁,二人逐漸遠了,但都還知道有這份關系在。我家失勢後,殿下念着這份舊情,盡力保全了阿娘和我——正是他将我們母女二人帶到京城來,免了千裏流刑之苦。”
“既然有他相助,你怎麽還是淪落到出賣自己身體的地步?”
伊仙子苦笑:“人幫得了一時,卻幫不了一世……我也是後來,才明白這個道理。”她眼眶有些泛了紅,“我視他為救命恩人,一直想着報答。可我一無依無靠的奴婢,還能怎麽報答呢?——我只有我自己。可他卻拒絕了,他說救我是出于母親的緣故,無有其他。當時年少氣盛,我一時難以接受,又自覺非凡,即便為奴為婢,都覺得高人一等。”
“我從他安排的住處搬了出來,可沒過多久,就被那個男人盯上了……”她低頭抹淚,“他處心積慮接近我,做小伏地、讨好谄媚,我以為所遇即良人,就輕信了他,不僅将家底透給了他,還将我的真實身份告訴了他。後來的事……靜姊姊,你也就知道了——他盜竊我的財物被阿娘撞見,推搡間害死了阿娘,又把我賣到了這地方來……”
“我連自己都賠上了,才請到了你為我報仇。去年,我在義正公主府上撫琴為樂,偶然又碰見了殿下。”她哽咽了一下,“他連我是誰都忘了,也不記得我的樣貌……如果不是那一次偶然,或許下半輩子,他也不會再想到我一次吧。”
“從來男人都是如此。”匡靜冷冷道。
樓下傳來一陣穩穩的腳步聲,正是匆匆歸來的爾籁。
她二人來長安已有快十天了,來之前并未跟花婆婆打招呼,來之後也沒聯系過伏虎的人,只是借了伊仙子的地方落腳。匡靜并沒有刻意遮掩行程,她甚至覺得卓晴有可能已經收到她們來長安的消息,只是不知道她們要做什麽,所以一直按兵不動。
剛來的那兩天,匡靜趁閑暇給伊仙子和她幾個好姊妹畫過幾幅畫,不成想立刻被人傳了出去,說成了擅畫美人的并州畫師,于是有人紛至沓來求畫。她倒沒覺得煩擾,反而有種泰然處之的自在。她一向樂于看到男人們看見她面容時候的嘴臉,若有那不開眼的敢湊上來,她也不介意手下多一條人命。
爾籁有個習慣,就是每到一處新地方,便會先尋找退路,以防發生不測。這幾日她每天都要出門去熟悉長安城的各處路線。城中街坊衆多,她已經逛了好幾天,差不多快熟悉完了。
“今日去了哪兒?”匡靜遞了一杯茶過去,“這天氣,你也走得滿頭大汗?”
爾籁點頭:“去了城北,看了看皇城四周,明日再去東西市瞧瞧,差不多就都看完了。”
“那明日我和你一起吧。”匡靜拉她坐下,“我也想去瞧瞧熱鬧。”她以目光示意伊仙子先走,等屋裏只餘下她們姊妹二人之後,才又說,“我問你一事,你在龍勒見到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龍勒?”爾籁一頓,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劉子政。”
“那人長什麽樣?”匡靜想起什麽,“你等等。”她探身從幾案上拿起一張紙,幾筆就畫出了一個人的小像,“我今天見了個人,他看見你放在屏風後的柴刀就有些不對勁。我原以為他是見過你的刀,可細想來,我們跟他應該并無交集,而他似乎也無意遮掩認得你的事……你來瞧瞧——”
爾籁仔細一看:“對!就是這人!劉子政!”
“那就對上了。”匡靜将那一塊紙撕下,放到油燈上點燃了,“你可知道這人是誰?”
爾籁搖頭:“我只知道他與官府有幹系。”
“他便是……京中炙手可熱的祁王殿下。”
“祁王?”
“對,他近來因故被停職,怕正是與被你所殺的那突厥人有關。若如此……”匡靜把燒落的灰燼從窗外抖落下去,“還怕無處去尋,哪想他自己送上門來。”
“是說……”爾籁一激動差點沒壓住聲音,反應過來,捂着嘴才又小聲說,“‘三月寒’的解藥?”
“對,拿到之後,我們便一起離開。”
“那還等什麽?”爾籁提議,“我如今已恢複了□□成,将他捉來并非難事,阿姊再想法子逼他交出解藥來,不就行了?”
“不,沒那麽簡單……”匡靜搖頭,“威逼恫吓對于這種人來說,效果實在有限——他們在意的太少了。且他若玩手段,我們也無從分辨。”
“那怎麽辦?”
“等。”匡靜十拿九穩,“他還會再來。”
“阿姊怎知道?”
“還記得麽?二十七說當時救你,是那些人将你從地宮之中挖出來的……”她回憶着二十七曾描述的情景,“你會将自己的敵人救出死地麽?——當然不!能讓你救的人,必定是對你來說的有用之人。所以今天他沒有當衆戳破我,而是隐忍和試探。我們不想暴露身份,他……同樣不希望我們暴露身份。”
“那我們……”爾籁警覺起來。
“等他來找吧。”匡靜起身去關窗,“我倒是更好奇,他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麽?……或者說,我們有什麽,是能夠幫到他的……”
爾籁同樣皺眉沉思,但卻始終不得解,又将疑惑的目光轉回到了匡靜身上,卻見匡靜正神情怪異地盯着她。
“……阿姊?”她心裏有些不安起來。
“我知道了。”
“什麽?”爾籁更疑惑了。
“為什麽他在地宮之中沒有殺你、為什麽命人将你救出來、為什麽故意表露出身份……”匡靜恍然大悟,“他要的,不是別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