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思凡僧失心美人盜(一)
思凡僧失心美人盜(一)
起峰寺分為前寺與後山,前寺最南為“三堂六殿”,裏面依次供奉着“三十六佛祖”像。
而後是東西兩座禪院,一邊住香客、一邊是弟子房。
弟子房又分“風火雷電”四房,按照入寺的次序,衆弟子分住。有的三至五人一間、有的十幾二十人一間。
再往北是住持所居的“須彌殿”,有禪房和寝室,但現任住持同惠為方便修行,一直住在禪房之中。
最北邊是三層的“經閣”和一座大食堂,再往後便到了後山。
山上有座五層六檐的木塔,名叫“日曜光塔”,據說是用來存放之前幾位住持圓寂後留下的舍利,以及一些寺中寶物的。
匡靜先用了兩天,将“三堂六殿”仔細逛了一遍,第三天又到了“經閣”。
經閣一樓是“閱室”,有幾名來此讀書的舉子,都還年紀輕輕的,時不時湊在一起拿着文章相□□判兩句。她沒着意打擾他們,便從側邊的窄梯上了樓。
二樓是“文室”,放的是四書五經和文史通考。三樓是“經室”,放的是佛家典籍。
她一路上了三樓,随手抽出一卷經書來翻看,一不小心就看到了晌午,雙手捧着竹簡,趴靠在窗框上,低聲念着那些枯燥的經文,逐字逐句看過去。
她是幼時便習字的,也曾看過一些經書,但從未有這般閑暇的時間,叫她一點點去消化和參透那些高深、冗長的文字,頓覺輕松惬意,心中的憂慮掃去了大半。
起峰寺裏的香客仍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僧人們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新入寺的小沙彌清早起來,便習早課、練早操、灑掃,吵得人睡也睡不着。入寺久的和尚們,也少不了每日晨昏定省,要參禪打坐、聽大僧講經、辯經,也有專門的習武僧,需得精進棍棒兵器。
玉真正給師弟們說法,講的是主持同惠年少時入起峰寺,以盲身拜師得道的經歷。
師弟們原本聽得津津有味,偏巧一群小沙彌從窗邊路過,議論着:“……那位貌若天仙的女客去了經閣,聽說幾個舉子連書都不念了,圍着圈來逗她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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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窗邊的兩名和尚便忍不住往外看了過去,被玉真一眼看見,點了他倆的名字,要他們“勿分俗心,專修己道”。
“是!”“是!——”兩人紅着臉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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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靜正雙手撐在經閣的窗臺上看夕陽,一只蠅子嗡嗡地飛來飛去,她擡手一揮,那蠅子便被一枚細針打得紮進窗框上去了。因太小、太不起眼,根本沒有人注意到。
旁邊站着的兩名舉子為與她攀談,已從佛經說到了“儒、釋、道三教之別”,正在談論前朝和本朝對佛教、道教的不同态度——是“尊為上”,還是“抑為上”?
傍晚時分,和尚們都從練功房和禪房回來了,成群結隊朝高高矗立的經閣走來,又接着往食堂去。
恰好匡靜聽不下去那兩人賣弄文采,倚在窗邊盯着樓下路過的衆僧,忽然直起了身子,面上帶了幾分欣喜。
玉真仍穿着象征大弟子的法衣,手捧經書,微微彎着腰,正給圍着他提問的弟子答疑解惑。忽然感覺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看,他轉過臉去,恰好看見夕照灑落在經閣樓上,罩着窗邊那一道瘦弱的身影,似乎把那個人整個籠在了光裏。
匡靜知道他在看自己,眼睫一眨,便換上了嬌俏動人的表情,眉眼帶着幾分妩媚,眼波粼粼,朝他招了招手。
有小和尚交頭接耳:“她在朝誰招手呢?”
“不知。總不會是咱,哈哈……”
玉真連忙收回視線,把目光重新放到了弟子的提問上。可眼前抄錄得端端正正的經文,一下子就在他眼前變得淩亂起來。他腳步一停,直至弟子接連喚了兩聲,才回過神來道:“明日早課再來問吧,為師……為師有點累了。”
寺裏年長的幾個師兄弟已經獲許招收弟子,他門下已有十來名年輕徒弟了。那弟子十分好說話,忙點了點頭,追上了前頭談論着今日食堂齋菜的師兄弟們。
玉真忍不住又朝經閣悄悄看過去,卻見匡靜背靠着窗邊,一名舉子與她并肩站着,似是正在說笑。她一只手攏在那舉子耳邊,悄悄說了句什麽,舉子便立刻笑得前仰後合,連連點頭。
“阿彌陀佛。”
玉真低聲念了一句,搖了搖頭,繼續往食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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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閣呆了兩日,匡靜便覺得那些舉子有些煩了。
她找了個小沙彌,問“須彌殿”在哪兒。小沙彌指了方向,她便一路尋了過去。
今日寺中有早半日的休沐,和尚們有的下山去了,有的還沒起。同惠幾十年如一日地早起,這會兒正在坐禪。
匡靜請見,說要向他求問“佛法正道”。同惠還記得那日與她辯經的女施主,便将她請了進來。
她坐到榻上,恭敬地問道:“大師,我想知道,人與人究竟緣起何處?又緣盡何處?是否真有前世來生?又是否有命中注定?”
同惠笑道:“《圓覺經》有雲——如來本起清淨。一切諸衆生,不得大解脫,皆由貪谷欠故。”
“若無谷欠,豈非人哉?”匡靜問。
“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同惠道,“向菩薩禱告,菩薩會聽到……當知身心,皆為幻垢,垢相永滅,十方清淨……”
匡靜與他對坐,一邊打量禪房裏的布置,一邊與他有來有往地論了半個多時辰的經,而後才起身離開。回去的路上,正好路過“伽佛堂”。
伽佛堂中供奉的如來佛祖的金身塑像,足有十人之高,平日拜佛須仰而視之。堂中常亮一百零八支白燭,兩側偏廳供奉着許多牌位,香火鼎盛。
裏面似乎片刻前才灑掃完畢,她推門進去,一股濕氣撲鼻而來,使得濃濃的香火味道都淡了些。
堂中鴉雀無聲,像是灑掃的人已經走了。
她站在如來佛祖像前,凝視許久,從佛祖慈悲的目光,一直看到六角座上的石刻銘文,而後手搭在石座上,沉聲問道:“若你是真佛,怎地偏偏不渡我?”
佛像不會回答,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亘古未改。
“佛、道,菩薩、天尊……都是一樣。”她不再掩飾目光中的鄙夷,嗤笑着說,“都不曾渡我啊……”
她轉身出門,剛一出去,便見幾個小沙彌推推搡搡朝這邊來了。
小沙彌看着她有些臉紅,其中個子最高的一人被推到前面來,雙手合十朝她請教:“請問施主……玉真師伯在不在裏頭?”
“怎地來這兒找他?”匡靜疑惑,“裏頭才灑掃完,沒見着人呀。”
另一個小沙彌便說:“今日本該仁源和仁悟師弟灑掃,但他們早起下山去了,走的時候,叫我們來幫忙灑掃,但……”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我們……我們沒起得來……”
“仁源和仁悟都是玉真師伯的弟子,聽說是師伯知道了,早半天就拿着東西過來灑掃了。施主沒見着人麽?”
匡靜搖頭:“我才出來,并沒見過什麽人,灑掃也結束了。你們要是想謝謝師伯,就去別處找找。”
幾個小沙彌七嘴八舌地道了謝,又往別處去了。
看他們走遠了,匡靜嘴角換上了一絲別有深意的笑,後背貼在門上,手輕輕一推,又回了伽佛堂。
她從前往後繞着佛像走了幾步,便看見了提着掃帚、水桶正原地怔愣着的玉真。察覺有人,他緩緩轉過頭來,只站直了身子,抿着嘴沒說話,微微點頭行禮。
匡靜先發制人:“你在這兒偷聽?”
“小僧……”玉真糾結半晌,下半句卻始終沒說出來。
匡靜于是朝他走去,戲谑道:“聽到了我的秘密——那我該殺了你。”
他剛要說話,她便伸出一只食指,勾住了他左腕上的紫檀木念珠,整個身子湊近了,撐着他的胳膊微微踮起腳來,在他右臉上親了一下。
玉真一愣,慌忙後退了兩小步:“女施主……”
見他只是驚慌而沒有抗拒,匡靜便一只手拽着他的前襟、另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讓他低下頭來,再一次親了上去。
這次她親的是嘴,輕輕一咬,玉真便張開了唇。
她不退反進,兩只手都纏在了他的脖子上,隔着衣衫與他緊緊貼在了一起。
清甜的胭脂香迷亂了玉真的心,他不斷地後退,直到後背撞在了石座上,沒忍住悶哼了一聲。匡靜輕笑,一只手順着他的後頸一路摸到了他耳後,食指和中指夾着他熱燙的耳廓捏了捏。
玉真是自小遁入空門的,平日連女子都見得少,更不要說做如此親密之事。但他似乎有些失了神智,眼前人柔軟的雙唇,像是什麽珍馐佳肴,簡直讓他無法脫身。
她的手摩挲在他耳後,像是一路撩撥起不理智的火苗,他不知不覺丢下了手中的掃帚和水桶,雙手摟在了她的後背和腰間。她低聲輕哼,鼻尖貼着他的鼻尖蹭了蹭,睜開眼睛看着他,又一次吻了下去。
二人緊緊相擁,關情脈脈。
而在他們的身後,威嚴莊肅的巨大如來佛祖像,仍像往常一樣,一動不動地俯瞰着渺渺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