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地宮遭險龍勒羅剎(一)
地宮遭險龍勒羅剎(一)
大也在外面駕車,跟坐在門邊的綠衫閑話。綠衫手裏拿着一件大也的衣裳縫補,悄悄瞥了一眼正躺在她腿上小憩的賀政,忍不住竊笑起來。
當夜搗毀“意舍天王教”後,賀政便第一時間給長安發回了密報,細說了“恭将軍未見兵符出兵”,是在見過臨出發前陛下給他的“便宜行事”的蓋章手敕和“祁王寶印”之後才答應的,請陛下酌情從輕發落。而對他自己的處罰,則待從龍勒返回之後,再去請領。
恭将軍的大軍進駐了劉河縣衙,按照賀政梳理出的各項處置意見,先行扣押了一應相關官員、暫時接管了軍政要務。他本想賀政留下來,陪同等待州府官員前來接手,賀政卻說“某皇命在身,實在不能再耽誤了”,于是只好送了他們離開。
主仆三人今早上路,也因為着急趕路,走了常有劫匪出沒的小路。
大也說:“這次劉河從上至下,怕是得翻了天!幸好恭将軍這人做事利落,州府也急調了官員過來,否則啊——不知得亂成什麽樣呢!不過……”他皺了皺眉,“那‘冷面羅剎’也不知究竟什麽來頭,誰都不認得她,真是難辦!”
“是啊,神兵天降、神兵隐遁……撲哧!”綠衫停下了手裏的活,“倒真像是地底下爬上來的‘羅剎鬼’呢!來無影、去無蹤——”
賀政雖閉着眼睛,卻并沒睡着。他手鑽在披風下,摩挲着一枚洗淨了的銅錢,悄然不作聲。
忽然聽見大也在外面叫了一聲,停下了馬車。
綠衫掀起車簾來問:“怎麽了?怎麽停了?”
大也指着路邊,猶豫道:“那是不是……那個羅剎?”
綠衫剛要探頭,就見賀政猛地坐了起來,搶先跳下車去。她和大也忙跟過來,喊着:“殿下!慢些!”
賀政定睛一看,果然前面有一黑衣蒙面的人,正靠在路邊樹幹上睡覺。雖看不清臉,但看他身邊的那把柴刀,保準是那‘羅剎’沒錯!
他驚喜萬分,連叫了兩聲“嘿”,卻都沒見那人有反應。等走到跟前,他的笑容便有些凝滞了——
只見爾籁身旁掉着幾個藥瓶,各樣的藥丸灑落出來,顯然是匆忙間翻找掉下來的。
他覺得不對,蹲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還是沒反應,便上手扯掉了她的蒙面,見她臉色發黑,嘴唇上泛着一色青紫,又去探鼻息,果真炙熱異常。看了看四周,見有馬兒離開的蹄印,想來是馬兒趁她昏迷之際,自己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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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衫!”
他叫了一聲,拉起爾籁的袖子想讓綠衫替她摸脈,手剛一碰到,就被她身體的高熱驚了一下。想起什麽,連忙把她的左臂袖子撸到肘彎——果不其然,左臂上那一道深深的刀傷,已經化膿生腐了。
綠衫一眼看出來:“不好!那刀上淬了毒!大也,去将藥匣子和酒拿下來!”她從藥匣子裏摸出一顆牛黃丸,先給爾籁塞進嘴裏。
爾籁喉頭有些腫,藥都不好喂,賀政便用酒沖了兩根筷子,伸進她嘴裏去壓她的舌頭,好不容易才把牛黃丸喂了進去。
綠衫想說什麽,只見他冷着臉道:“處置傷口吧。”
她點了點頭,掏出匕首,先替爾籁清創。
爾籁被放倒在地上,賀政抓着她的手舉起,好方便綠衫動作。綠衫速度很快,用酒和火燒過匕首之後,立刻上手劃開了傷口放膿血、剜腐肉。
賀政看得有些不忍,縮了縮眼睑,不再看爾籁的手,轉而去打量她的臉。
他尚不知道爾籁是女兒身,只覺得這“羅剎”雖勇武,但身形卻并不高大。之前還想過“他”會長成什麽樣,如今細看,也不過是兩道濃眉,一個直鼻、薄唇,實在是樣貌平平。
綠衫下手又快又準,爾籁只是昏迷着,一動未動。
“大也,”綠衫叫了一聲,“瞧瞧她身上,還有沒有別的傷。”。
大也應聲去解爾籁的外衣,她一身黑衣,乍一看什麽都看不出,上手一碰才發現,那身衣裳已經濕透又幹了,硬邦邦的,摸了一把,便見指尖染上了還未幹透的血。
他強忍着難受,先解了她的外衫,再解裏衣。哪知剛掀開裏衣前襟,一眼就看見她胸口纏的一圈圈束胸,當即愣在了原地。
“殿下……”他喊了一聲。
賀政正盯着綠衫剜去最後一點腐肉,用烈酒沖涮傷口,不耐煩地轉過去,剛想斥責他,目光也落在那束胸上,整個人都頓住了。他的目光緩緩上移,看見了爾籁光潔的脖頸——确實沒有男子的喉結。
他手裏還攥着爾籁的一只手,下意識翻開手掌一看,掌心卻是實實在在結着厚厚的一層老繭,是練武之人才會有的。
“還不轉過去!”他反應過來。
大也忙別開臉去,更在驚訝之餘,對爾籁平添了幾分敬佩。
賀政擡手去給爾籁蓋衣裳,目光卻不自覺往束胸處瞟了一眼,瞥見了她肋骨下方有兩道疤,像是陳年的舊傷。他動作停了停,胡亂把衣裳替她掩上,擰着眉頭看着她的臉,像在思索着什麽。
處理完傷口,綠衫替她系好衣襟,看着面色越來越令人膽戰心驚的賀政,小心翼翼道:“殿下,奴要替她縫傷口了,傷口太深,不縫起來不行。”
賀政沒作聲,又抓起了爾籁的手,把傷口固定對着她。
大也蹲在他身邊,總算說了出來:“這……這‘羅剎’竟是個女的?”
綠衫冷“哼”道:“怎麽?沒見過這麽厲害的女子?”
大也氣短:“還真是沒見過。”
“專心。”賀政道。
綠衫對着大也做了個鬼臉,專心致志替爾籁縫好了傷,剛要再幫她檢查一遍,卻聽賀政說:“別的傷不管了,她既然瞞着,不要主動去揭。”說完轉身先上了車。
綠衫叫大也來幫着扶人,大也一只手扶在爾籁背後,打算将她橫抱起來,第一下竟沒抱動。
“嗯?”他不免有些難以置信,深吸一口氣,第二下才穩穩地将人抱了起來,但看表情,還是有些吃力。
綠衫把掉在地上的背囊收拾起來。車上空子小,躺了個病人,她便只好和大也一起坐在了車外。
賀政屈膝靠邊坐着,審視的目光不住地上下打量起了爾籁。
他手裏拿着銅錢,反複地彈起接住,忽然捏起爾籁的手腕來比劃,發現真的是女子的細手腕,只要兩個手指就能環住,不禁輕笑一聲,将她的手放回了被子裏,掖住了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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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麽趕了一天路,爾籁的臉色略微轉好了一點。
賀政不滿:“她中的什麽毒,怎麽這麽嚴重?”
綠衫早年是在太醫署伺候的,也會把個脈、處置個傷,但藥理學說一事,實在學得膚淺,探進頭來望聞問切一番,搖頭道:“怕是她沒察覺中毒,急着趕路,毒血從傷口入侵五髒了,才致高燒不退。但看效果,不是什麽厲害毒,用尋常的草藥溫養,十天半月也就沒事了。只是咱們的藥都是救急的,不算多,只能先這麽用着,到龍勒再想法子。”
賀政想了想,忽然問:“家裏帶出來的蟲心散在哪兒?”
綠衫猶豫了一下,指着木箱:“裏面小盒。”
賀政立刻翻找出來那盒子,掏出一粒就要喂給爾籁吃。
綠衫攔了一下:“殿下……這可是陛下給的宮中秘藥,統共才有三粒……”
賀政示意她松手,綠衫不敢違逆,只好松開了手,眼看着他扶起爾籁,把蟲心散塞進了她嘴裏,又拿起水來,一點點喂了進去。
吃過藥的第二天,爾籁就退了燒。到第三天,賀政一睜眼,就見旁邊人沒了,連忙掀開簾子下車去。
綠衫和大也正在生火做飯,他上去便問:“人呢?”
大也說:“剛醒了,去溪邊洗臉了。”
他連忙跟過去,果然見爾籁紮着頭發正在擦臉,見他來了,便直起身子把玉冠束好。她臉色好了許多,只是還有些蠟黃,那死氣沉沉的青紫色已經全消了。
水珠從她臉上滑到脖子裏,似乎是有些癢,她空出一只手抻着袖子壓了壓:“多謝……咳咳!”她說話聲還有些沙啞,擡手捂着胸口嗆咳了好幾聲才停。
“燒過之後,嗓子不舒服很尋常,一會兒含點水潤潤。”賀政也跟着清了清嗓子,“這條路……來往的人頗少,像我這般好心的就更少了。你當時若肯聽我的,走慢一些,把傷處置好,哪有後來的這些麻煩?”
爾籁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嗯”了一聲,就要往回走。
他忙跟上去,邊走邊問:“想知道劉河縣的事怎麽處置的麽?”
爾籁果真腳步一頓等着聽。
“估計不少官兒要掉腦袋了!”他自鳴得意,抿着嘴看向她。
爾籁沉默了半天才問:“那些女子呢?”
賀政莫名一怔:“哦……對,會聯系放歸原籍。嗯……城外的礦山你沒去看過,也是屍山似的,幾乎每天都有人死。”爾籁點點頭打算再走,他忽又說:“白磷。”
她卻像是沒聽見,壓根腳下沒停。
他緊走兩步,跟她并肩走着,解釋道:“那香灰自燃的把戲,燒的是白磷,不是香灰。我見你當日踢翻香爐時,多看了兩眼,應該是在想這事吧?”
爾籁忽然停下腳步,奇怪地看向了他。
賀政恬不知恥地笑起來,拱手問:“兄怎麽稱呼?”
爾籁仔細打量了他一番,見他神情不似作僞,這才道:“匡二。”
賀政卻不依不饒:“匡二兄打算去哪兒?”
爾籁簡直不堪其擾,但也知道這人剛救了自己的命,只能耐着性子說:“龍勒。”
“這麽巧?”賀政真是驚訝了,“在下也是要去龍勒探親!”見一道懷疑的目光朝他看過來,他坦然道,“在下親友遍四方,要去的地方實在不少哇。但能與兄同行,真是幸甚幸甚!兄難道不願與在下同行?”
爾籁第二次停下腳步,指着南方說:“去龍勒,有往北的一條官道。你們連官兵都能叫來,又有上佳的車馬,卻來走這條小道?”賀政剛想辯駁,她又接着說,“我對你們是什麽人不在意,也不會因為你們救過我就感激得要死要活。同行就同行,別互相耽誤,還有……”
她揉了揉眉心:“你話太多了。”這回她看準時機,轉身就走。
賀政心思微動,左手不自覺地捏住了右手的食指,大拇指在食指裏側輕輕刮了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