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身上落下毛毯時,盛茗旭腳心一緊,呼吸變輕,意識到她或許正在看他,所以不能在此時睜眼。
與她對視的話,他怕有些情緒會決堤。
眼角的熱意不經意又浮上一層,薄薄的,輕輕的,似她這會的氣息,努力克制卻又存在感極強,瞬間撲滿他心。
盛茗旭沒辦法,沒辦法跟她說,也沒辦法說服自己。
盛帝讓他二選一,她與盛翟,他只能留一個。
可他都想留,不想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時至今日,盛茗旭才明白,即便被盛帝寄予厚望,即便他姓詹不姓盛,即便他用自己的方式證明了自己作為臣子的價值,可在那樣一個視權力高于一切的帝王眼中,這樣一個從小養在別處的兒子,若身邊有盛翟這樣厲害的角色在,有朝一日如強強聯合必威脅到他的帝位!
所以,身為天子,盛帝要未雨綢缪,“修剪”他的羽翼。而身為父親,他要親自給他演示,若想成為帝王,必須懂制衡權術,無論何時都要确保統治地位不受任何人威脅。
盛帝就是想讓他明白,這天下種種,只有他給人的份,沒有人問他索的理,他那些後宮佳麗們如此,他的兒子們,亦一樣。
盛茗旭懂了,可他無法對兄弟下手,即便他與盛翟之間并無血緣關系,可多年共成長同進退早勝似親兄弟。
為了保住盛翟,他按自己的方式處理了。可回來路上,又驚覺若被盛帝發現,這位無情帝王會不會反過來拿她做懲罰?
懲戒他的“擅作主張”,這是欺君。
盛茗旭心中失序,接下去他該怎麽做,才能保她性命無憂?
難不成真的只有坐上了那把龍椅,成為至高權力的擁有者,才有能力完全護住他想護住的人?
可這從來不在他的人生規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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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以為盛帝擁有一切,可在盛茗旭看來,他不過是一個孤家寡人,是這世間最孤獨之人。他身邊人來人往,可哪一個不是因為怕他才敬他,哪一個敢真心掏于這樣一個時刻算計他人的王者。
至尊無上的權力令人生怕,卻也如實給足人力量。
搖椅上的人千頭萬緒暗自複盤時,陸芸心中也是各種激烈。
這幾天她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擾,那就是,在這個古代王朝,盛茗旭安,她才能安。
至少目前的境況,是如此。
更何況,她住的宅子還是他們皇帝賜的。倘若有朝一日盛茗旭出點事,那她是否還能安然偏于一隅?
這是個問題,非常大的問題。
所以,她才特別想弄清楚這幾日盛茗旭到底為何“失蹤”。即便不屬于這裏,陸芸也不想萬事都只能處于百分百被動的地步。
能未雨綢缪的事,還是先思慮周全,她不想臨了被打個措手不及。
所以,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那個點:她要如何真正走入盛茗旭的心裏。
只有步入一個人心裏,才能真正走入他的世界裏。
如奕棋,不入棋局,怎動棋子。
她必須有所行動才是。
·
茉心刻意拖着好久才回屋,想着幾日不見,将軍與陸姑娘必然需要獨處時間,用來說說話什麽的。
她沒料到的是,自家将軍已躺睡在搖椅上,而陸姑娘就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望着他。
茉心猶豫再三,怕屋內寒氣逼人,還是決定先加木炭。
可任她再怎麽小心翼翼,蹑手蹑腳添木炭入熏爐,動靜還是驚醒了搖椅上一不小心睡着的主人。
盛茗旭睜眼,一下對上陸芸巴巴望着他的雙眸,他下意識扭頭去瞧動靜來源方向,才恍然原來是丫鬟在添火。
喉嚨渴得慌,他擡手,聲音發緊:“茉心,你先出去。”
茉心迅速放下鏟子,恭敬遵命:“是,将軍。”
陸芸擡頭,目送茉心關門退出,才将注意力收回,重新放回心思重重的人上:“要喝茶嗎?”
看他似乎嗓子不太舒服的樣子。
“好……謝謝。”盛茗旭沖她點點頭,有些話先一步于內心深處蠢蠢欲動起來。
陸芸起身,給他斟茶,又遞到他手裏。
盛茗旭接過,無聲斂眸,一口幹,喉間緊迫感得到緩解。
“我不姓盛。”
陸芸轉身欲坐回時,猛然聽到身後這麽一句:“什麽意思?”
顯然,他有話同她說。
陸芸坐下,一顆心懸起。
“嗯,我其實不姓盛。”盛茗旭再度重複道,他是突然覺得,與其一個人惶然難厘清,不如先試探下她的态度,“我姓詹。”
“詹?”果然,陸芸本能一愣,“盛帝那個姓?”
不知為何,這話出口,她倏然想起很久前剛到他軍營時做的那個奇怪的夢。
盛茗旭點點頭,神情又暗了些:“是。”
“所以,你其實是……”陸芸腦回路一轉,就轉到了關鍵點上。
盛茗旭望進她一雙聰慧有神的亮眸,兩人的思緒片刻重疊,他沖她點了點頭,心底略泛苦意。
陸芸壓心中的巨石砰然砸出一個大坑:将軍變皇子,她要怎麽轉場。
殿上盛帝眼裏對他流露出超越臣子的賞識,這會想起仍是深刻,彼時她就有動念,懷疑過兩人之間的某些可能。
陸芸深呼一口氣,怪不得這家夥有取消婚約的底氣,皇子這層身份給的。
還不是一個一般的皇子。
“我知道了。”陸芸故作淡然,“你若不想提,就先不提,等哪天你想說了也一樣。”
兩人心照不宣,只是陸芸不會料到,過去這幾日他為了保她用盡了謀略心計。也不會知曉,對于未來,他也已做了無論如何都要護她周全的決定。
盛茗旭不傻,即便這次他選保盛翟,盛帝也不可能真正成全。一個女子與一個統帥,盛帝必然覺得後者威脅更大。拿她讓他選,不過是一舉兩得。将盛翟這一隐患解除的同時,試探他對她的情義。
與其全輸,不如險棋一招,一旦成了,她與盛翟都能保住。
盛翟的智慧不在他下,所以對于盛帝突如其來的“出手”,似乎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快!
五年前盛翟作出那般前所未有的冒險決定時,就做好了為國家獻出一切的準備。這是他身為盛國統帥的人生取舍。
盛翟對他說,只要日後盛國百姓能生活在安定富足之中,他不介意自己下場如何。湧江一戰後,他決定留守北陽城時,已做有朝一日功成身退的打算。
盛翟只是沒想到,盛帝會如此心狠手辣,容不下他,欲除之而後快,且借用他最親近之人手。
盛翟最後對他說:謝不殺之恩。
為了他這個弟弟的安全,盛翟希望與他後會無期。
原來盛翟一直知道他是皇子,但視他為親兄弟也是真,所以他懂他的立場為難,也知他馬不停蹄連夜趕來的誠意。
最後的最後,盛翟說,雖不得不與他相別于江湖,但望彼此不要相忘于江湖。無論何時,他都會記得,在這世間,他有一個親得不能再親的弟弟。
想到這,盛茗旭心口難受,決定起身回自己屋:“時候不早了,你早點睡。”
陸芸抿唇不答,見他要走,忍不住往前一步,攔住去路:“盛茗旭,我有話問你。”
“你問。”盛茗旭低眉瞧她,還是如從前一樣,一直着男裝。
陸芸顧不得其他了,悶葫蘆今夜不說,她若再不問,這長長一夜,她又将是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盛翟,你大哥,他沒事吧?”
此話一出,盛茗旭心口一抖,錯愕過目,又很快恢複從容,她會這樣問,其實符合她的性子,以她的聰明才智能想到這一層也不足為奇:“沒事。”
陸芸神色微緩,又問:“我,在你這,安全的吧?”
“當然!”盛茗旭秒答,眉宇間微微一蹙,“別多想了,早點休息,好好睡一覺。”
陸芸卻還有最後一問:“盛茗旭,我還有一個問題,你,一切都好吧?”
“……”
盛茗旭啞然,兩秒後沖她點點頭,他也不知好不好,但他不能讓她為他擔心,于是認真答她,“放心吧,大家都很好,我也很好。”
聽了他的回答,陸芸低下頭去,心中悶了悶,還是把話說在前頭:“盛茗旭,若有一天你們皇上想動我,我希望你能看在我們朋友一場的份上,提前告知于我,我好有個心理準備……”
盛茗旭愣住,很想把她摟懷裏,可他不能,只好努力擠出一笑,走心安慰道:“皇上不會動你。“
陸芸挑眉:“為何這麽篤定?”
盛茗旭:“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護你周全。”
見他又是對她一笑,陸芸遲疑兩秒,也回了他一個笑:“謝謝你,盛茗旭。”
“不客氣~”這一次,盛茗旭笑得最輕松。
不知為何,幾日不見,她不再喊他将軍,而是直呼他的名字,連名帶姓的喊,頗有一份獨特的個人氣勢,聽着比“将軍”順耳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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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內,帝後雙雙未就寝。
皇後寸步不離陪着,幾次三番欲言又止,這會見盛帝神色微舒,試探着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皇上,旭兒這孩子從小就心地淳厚,您讓他去‘處理’從小一起長大猶如手足的盛翟,會不會對這孩子太殘忍了些?”
畢竟是自己的親外甥,皇後心中不忍。
盛帝擡眼瞧身邊人,沉默半晌後,爽朗一笑:“皇後放心吧,我了解這孩子,斷然不會真的取盛翟性命。”
皇後一聽此話,當即吓得花容失色,忍不住彎膝下跪,欲替親外甥求情,卻被盛帝一把扶起:“皇後,你別急。朕并沒真的想除掉盛翟,一是盛家于朕有恩,二是盛翟留着,往後對旭兒有用。此番只是想考驗下旭兒,同時對他進行一番敲打,如何制衡權勢。”
皇後怔住,她不是不知盛帝一顆心很深,只是此刻聽了他這番話,這種感受前所未有的強烈,伴君如伴虎,步步都不易。她姐姐如此,她如此,姐姐唯一的孩子也是如此。
盛帝另有擔憂:“只是那個陸昀,倒令朕不放心啊。”
皇後心思跟着一轉,立馬寬慰道:“皇上,那只是一個弱女子,恰好戰場上幫了旭兒,您大可放寬心。再說了,她得了您賞賜的宅子,待入住,便是永遠在您視線之內,行事自然不敢造次~”
盛帝嘴角上揚,不置可否。
皇後留意着盛帝的神色,正琢磨再說幾句好聽的,卻聽他若有所思道:“旭兒與文丞相千金的婚事,差不多也該提上日程了。”
皇後想到那張俊俏的小臉,溫柔附聲道:“是,皇上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