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青山有思(二)
青山有思(二)
袁氏家主信誓旦旦,蕭爽院子已有千年歷史。鶴夢被她坑過之後再不信她的海口,但溫硯偷偷相信。蕭爽後院有盞燭臺,似乎是人無意留在此處的。其色榾柮,赤褐色燭臺盡呈灰褐色,溫硯也是靠上面一截火燒過得棉線看出這物什的名字的,一直留在院子裏,定是有前任主人的用意,但被擺放的不甚經意,也可看出其後來人對此不甚上心。卻又沒有随意丢棄,大概是得了原主人的叮囑。
溫硯曾在鶴夢不歸時打掃蕭爽院子,幹幹淨淨的,只為她回來後住的安穩。能遇見這臺燭臺,溫硯覺得是與它的緣分,也是與前任宿主的緣分。
後來袁索回來交房契,溫硯借故問了她,袁索便半玄幻半認真道這一燭臺曾是前任宿主的寶貝,珍貴之處不在它的膏體和飾物,而在它曾幫助宿主看見了已故之人,她的先主君。
傳說她把自己關進和夫人的房間一整夜,徹夜只點燭火,房屋外有人做法。法盡之時,火苗突然燃盡,道士說是這是主君的魂魄進房了,他守候妻主一生,最後了卻牽挂,只化一縷缥缈青煙。而先房主堅稱她在那一刻見到了夫人的背影,他離開的無牽挂,似一個與她的世界擦肩而過的人。
想來也是,此身雖在堪驚。身化五孚,早入輪回,再癡情的人,也不會被外物留住。可惜溫硯故事聽到一半就回了家,如獲至寶的把燭臺收起來,等鶴夢來了以燭臺寄托思念,交到鶴夢手裏,他的感情她就懂了。
鶴夢确實沒有辜負他,明明知道這故事真假參半,還是哄着溫硯擺放在了主堂最顯眼處。來人偶有不解,或是詢問或是借機送她們更好的燭臺,皆被鶴夢笑着回絕。
溫硯對她的心思她願意相信。鶴夢決定再不猜疑他,最聰明的将軍,從來不會放過一點容人質疑的地方。但望着挺着肚子被孩子鬧得不能安寝,還眨着眼睛給她講蕭爽故事的溫硯,鶴夢突然想,若是能與他長相守,鶴夢願意糊塗一回。
溫硯卻不能完全放心。鶴夢回來後他盡力表現與之前無二,但還是愧疚的。愧疚之心上了頂峰之時,便是他的燭臺被鶴夢從主堂挪下,另外擺上檀木牙雕的時候。
剛從随從處聽了完整故事的鶴夢,很難不将這個故事和自己殺官的現狀聯系在一起,若是有朝一日她的事情被發現,她會自尋出路,也不拖累陳家衆人。但她不願溫硯抱着守她至死的決心。甚至寧願溫硯帶着孩子搬去別處,忘了她就好。可是到頭來,灑脫的也只有她自己,或者說,只是故作灑脫罷了。
溫硯不知她心中所想,看她将燭臺拿去,遞給他叫他小心收起來,溫硯只當他是哪裏做錯了惹了她生氣。雖照做,但心裏未免漫上一層酸澀。更何況,張衍推門而入之時,懷裏還抱着新的木雕。
“浮州不教人随意煉鐵的規矩可真奇怪,有思,你教我做的牙雕好了。”
張衍大步跨進來,看見手還按在置櫃上的溫硯,他不經意一笑,露出整齊的一排白牙
“抱歉,我趕時間,沒讓下人通報。”
“娘說了張公子是自家人,不必說這些話。”
溫硯禮貌一笑,擺出些主君的風度。張衍将木雕遞給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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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思催我雕這一個,催的太急了。雕是雕好了,我回去怎麽都睡不好覺,這又雕刻了一個,你若不嫌棄,就請換上吧。”
說的是來交東西,實際還是想見見鶴夢。溫硯知他心中所想,手上的木雕一個賽一個的精致,他都驚嘆其中精妙,鶴夢瞧了也一定歡喜。
張衍新雕刻的這幅是景山水版畫,峰高而不陡峭,水流而不急湍。其中陽刻一艘船,立船頭者栩栩如生,大有遠望之人總會跨越萬水相見之意。
真是好技藝。他的破燭臺相形見绌。溫硯收斂起豔羨的神情,對張衍點點頭,道謝道
“我會收好的。你還有別的事情麽?”
張衍接過溫硯手裏的牙雕,擺在了原本燭臺所在的地方。溫硯手裏一空,神情也随之一頓。
張衍瞧不見一般,專心致志擺着東西,聲音輕飄飄傳過來
“有是有。但是不知你肯不肯幫我。”
“妻主還沒回來,有什麽事我會轉告她。”
“與有思無關。我要找的,是你。”
張衍眯着一雙眼,睨着沒反應過來的溫硯
“我要去一個地方。但是不能被有思知道。這個地方,只有你幫我,才能瞞着她進去。”
見他微蹙眉頭,張衍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故作風雅得背手,眼睛睨着溫硯
“本來呢,我來京城就是為了這件事。做完這件事,你留我,我也不待在這裏了。”
張衍接下來的話教溫硯有些慌亂
“而且,鶴夢也會永遠安穩下來了。”
“你要去哪裏。”
溫硯上前一步,看張衍挪了個腳步,只留給他一個光影摩挲了的背影。
“京兆尹府上的別院,在岩雀門外,有府兵看守。”
張衍解釋道
“我有行軍令,進出要通報我的身份,不方便。但你不一樣,你是有思的夫人,代替她領俸祿的名義不會讓人懷疑。你只需帶我進去,剩下的交給我就是。”
“那種地方,你要去做什麽?”
“這你就別管了。你只需記住,這個忙你幫了我,對我,對有思都有好處。當然了,若是我離開會讓你放心,那對你也是最好的選擇。”
溫硯不懂他所言,只能看出張衍所言的真切。他不知所措之際,張衍上前一步,雲淡風輕掩藏下的急切有些按壓不住了。
“溫硯,此事你必須幫我。不然你一定會後悔。我敢發誓。”
“明知會有危險的事情,我為什麽要幫你?”
“不一定會有危險,進去之後,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是你送我進來的。”
“不行。”
溫硯面上出現了一種執着,讓張衍的眉頭更緊。
“為什麽不行,我說了不會讓你做別的事情。”
“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咬緊的齒間流出幾個字眼,張衍不解,看溫硯仿佛突然卸去所有防備一般,一年前的回憶與他現在經歷重疊,眼前張衍也仿佛變成了端儀。
當時他就是沒有勸住她去蹚這趟水,才有了後來無數個失眠的夜晚。眼前張衍不是端儀,若非鶴夢他甚至都不會認識他,可他就是知道,若是張衍出了什麽事,他這輩子就永遠走不出一年前的困境了。
張衍只當他是因為鶴夢的緣故故意不幫他,嘴裏哼一聲,翻了個白眼
“不幫就不幫,不用你,我自己也可以。”
“抱歉。鶴夢回來,我會告訴她你來了。”
溫硯垂眸,不叫他看出他現今所想。身畔有風穿過,這是張衍走了。庭院的一切教日光烘的愈發鮮亮,給張衍的肩膀脖頸都圍繞一圈明晃晃的毛邊。
小茉莉恰時跑過來,張衍嘴上最喜歡這些寵物,實際上看都沒看他的讨好就走了。臨了才滾下一塊飽滿紅潤的物什,溫硯遠遠站着瞧清了,是喂狗的骨頭。
骨量多而纖薄,最适合這些小犬磨牙。溫硯挺着肚子,一手扶着腰部,走過去。他只是拼盡全力蹲下身子,就已經蒙上一頭的薄汗,溫硯撿起骨頭。
小茉莉舔着他的手心,湛藍色瞳孔映着溫硯和他身後的樹影,風聲彼時大起來,吹着蕭爽樓一切沙沙作響。
又要到秋天,溫硯望着樹頂飄紅的葉子。他還未惦記着一個人過一整個四季,也許這份惦記的盡頭,會是兩個人的相守。
鶴夢回來時,檐角燈筒高挂。橙紅一片,照暖了鶴夢的一身疲倦。
溫硯匆匆為她調試羹湯,以到可以直接入口的溫度。鶴夢進明堂時,看一眼現今擺着檀雕的那裏。她遲疑着是否要将換燈臺的原因告知溫硯,但是他沒有提起,興許是不在意這件事情。
畢竟他們之間的感情,只可寄托于物,不能由一物概括。她相信溫硯懂她的感情,并不用只從一件燈臺上看出來。
溫硯趁她來之前換上新作的蠶絲制鴨蛋青的袍子,鶴夢最愛這樣的手感,只是穿上行動會受限制,不然難免一道折痕,這衣服舊的就快了。
溫硯站了已久,鶴夢果然一把摟住了他,摩挲着他白白一截脖頸,癢的他有些想笑,回過頭來,又是滿眼的眷戀。
“以後還是穿棉制衣裳,你也舒服些。”
他笑起來的時候,鶴夢突然貼住溫硯的耳朵,關懷道。
“你穿什麽我都喜歡。”
“嗯。好。”
溫硯頰邊紅了起來,鶴夢的關心未止于此。
“張衍來了,我都知道了。”
鶴夢無奈的搖搖頭
“他每次回來都會胡鬧,你別跟他一般計較。”
溫硯輕仰,直到靠入她的肩膀
“我知道。”
“孩子快出來了,你好好休養身體,等我忙完這一陣,就告假陪着你。有我在,誰也不許擾你清淨。”
溫硯輕勾唇角,随着她的間隔應着好。鶴夢見他這樣乖巧,心裏又化了化。她捂住他的手,骨節分明的白膩,怎麽握都握不夠的。
“當時找他雕木器的時候,就想過他會要把木器擺在燈臺的位置,畢竟那裏是咱們家最顯眼的地方。”
難道妻主不知道張衍來找他的目的?溫硯皺起眉頭。他眼睛定在鶴夢臉上,腦中全是如何去向她解釋張衍借他身份拜訪京兆尹的事。
鶴夢本想順機解釋燈臺的事。她突然察覺溫硯望過來的視線有些不對勁。她停了話頭,從溫硯的眼神中瞧出一絲猶豫。
“你怎麽了?”
溫硯的思緒被一陣疼痛打斷,他本能的護住腹部,卻覺身前不斷縮緊,暗痛湧過來,溫硯忙按住了腹底。
“清許,你這是,怎麽了?”
“好痛。”
他沒忍住,将自己推進鶴夢的懷抱,五指陷入她的衣裳。鶴夢察覺與他相觸之處,溫硯先進肚子裏的痛苦一覽無餘。
“鶴夢。我,我好像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