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此間山水(二)
此間山水(二)
七月始,星列浪峽,澄淨緘默。一葉快艇駛破水道,緩緩又平穩的停靠在了無人碼頭。
船頭站着個人,她身後的船簾裏坐了兩個人。等到岸上的老妪将船繩拉起,丢給一邊的少女,船上人便可安穩上岸。鶴夢和老妪點過頭,轉身之際,船艙裏的人已經出來了。
溫硯的面色蒼白如許,比他方小産時好了一些,但他眸中痛苦仍在延續,鶴夢擔心他路上受不了颠簸坎坷,便給他喂了安神的藥,如今藥效退去,他又離不開她了。
鶴夢見他朝她快走幾步,忙伸手去攙扶他。溫硯靠在她懷裏,眼裏有些怨。他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鶴夢,竟然未同岸上人打招呼。鶴夢抱歉的對他道
“我看你睡下了,就先出來探路。”
溫硯不說話,只是還那樣看着她,直到她向他保證下次不會抛下他自己出來,這才算哄好了一些。
鶴夢在江峽一帶有處宅子,也算是陳家的家業,後來不知什麽時候被贈給她了。鶴夢本就想過得空帶他來山中小住,如今是不得不提上日程了。溫硯身子底不好,加上前段時間心裏生些郁結,養得孩子根基不固,到底沒有留住。雖是年月不大,溫硯卻極其珍視這個孩子,小産後受了刺激,再加上鶴夢忙于脫身楊家事,溫硯恨他幫不上忙,竟月子裏失了聲。
楊萬亭的死被上官白早找好的替罪羊攬下後,鶴夢未猶豫,請辭了忘機樓校尉一職,帶溫硯離開了傷心之地。她并非沖動之人,只是如今沒有比他好起來,更重要的事情了。
溫硯拉着她的手,随她到了岸上。老妪姓陳,并非本族人,卻也算沾親帶故。陳老與她的老伴已經替陳家照管山居已久,盡心盡力,引着他們到了家中,一切都和荒蕪二字沾不上關系。
“少主,廂房已經收拾好了,鍋裏有魚和雞,都是鄉下東西,您與夫人有什麽想吃的,明天我們再下山去買。”
“奶奶,您是長輩,喊我名字就行。”
陳老與陳翁皆笑,不反駁。陳翁看向溫硯的眼神帶些心疼,從竈房裏端出個白玉盤,盤中青花小纂,擺了整整齊齊的兩方阿膠。
“這山裏好,好就好在東西少,能想自己事情的時間就多了。這也是為什麽陳家這麽多人都喜歡往山裏跑,有時候能找到自己,比找到真相還要重要。少夫人是個聰明人,肯定能想明白的。”
陳翁把阿膠糕切成小塊,撒上果仁幹脯,然後端給溫硯。鶴夢伸手接過,看了看他,等到她見溫硯點了頭,她便喂給他吃。
“少主,東西都擺好了,您和少夫人慢用,我們就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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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留下來一起用飯吧。”
二老皆搖頭,示意她不要客氣。
“少夫人快點好起來,比什麽都好。”
他們關切的眼神看在鶴夢身上,看的她心裏一暖。鶴夢想去送他們,溫硯的手卻緊緊的勾着她的小指,鶴夢不想他再走這麽遠的山路,便着随行的月如去送一送。帶着好些京城來的東西,月如去了。門扇被她掩上,就連月光也照不進來了。
“就這麽舍不得我啊?”
溫硯半個身子擠進鶴夢懷裏,他本就強迫自己吃下鶴夢喂來的魚湯,聞聲突然擡頭,眼瞅着她,然後斷了線的淚珠便滴下來了
“抱歉,是我舍不得你。”
鶴夢有些慌神,安慰着,她拿着絲絹給他拭淚。溫硯別過臉去,鶴夢趴他肩頭上,道
“別哭,你學醫,難道還不清楚現在不能再哭了麽。只要你不哭,怎樣都好。”
溫硯對着魚湯,輕輕搖了搖頭
“不想吃了嗎?”
鶴夢皺起眉頭,一天不願意吃飯,這樣身子怎麽能好起來
“再吃一些好不好?就剩一點了,就當是為了我。”
溫硯點點頭,就着她的手喝完了那碗湯汁,可還未等鶴夢把碗放下,就見他匆匆跑出去。鶴夢跟上的時候,便見蹲下身子,背影顫抖着。他幾乎要将膽汁吐出來了。
鶴夢忙去攙他,卻被他輕輕推開手。他捂着嘴,眼角噙出來淚痕。溫硯擔心她嫌髒,不肯讓她去碰他,鶴夢卻未順他的意,一把将他拉過來,扶他回了房中的榻上,對他身上的污漬視而不見,為他換了身幹爽的衣服。溫硯看出鶴夢眉頭緊皺,他伸出手捋了捋,卻被那人抱進懷裏。鶴夢心疼道:
“像個小寶寶一樣。”
溫硯強扯出個笑容,拍了拍身邊的空地兒,鶴夢順勢躺到他身邊。溫硯拉過她的手,在上面寫了個“囚”字。
“你想讓我把你關起來嗎?”
鶴夢不解,卻看他點了點頭,鶴夢再問
“你想做我的籠中鳥?”
溫硯繼續點頭,鶴夢的手觸上他的臉頰,渡了些溫暖給他
“清許,你喜歡我對不對?”
溫硯的身體慢慢靠過來,小心翼翼的嗅了嗅她身上的氣息,仿佛此刻只要她在身邊,過往一切都可以放棄了。鶴夢察覺到懷中身體又動了動,鶴夢沒忍住,親住了他。
她自信溫硯喜歡上她是遲早的事情,這樣她對娶了他這件事的愧疚也少了許多。如今這般,也算如意。溫硯的眼睛久違的亮了亮,他像一杯誘人的佳釀,随時散發出淡淡的香味。鶴夢差點沒忍住那點心思,她松開了掐着他手臂的手,沒有加深那個親吻。溫硯有些委屈,朝錦被裏縮了縮。鶴夢沒有再提,輕輕拍着他,哄睡一般,倒是也算有成效。溫硯在空山猿啼中慢慢阖上眼睛,最後他聽鶴夢在他耳邊輕聲道
“睡吧,夫人。我會照顧好你的。”
綠水青山無限,可寄懷天地,可俯仰世間。居山的日子,溫硯一開始還不願出院子,他本來就不是個喜歡出去的人,可鶴夢卻堅信母親的話,多出去看看山水對他有好處。鶴夢半推半拉的終于帶他到了院子裏,突然溫硯就坐到了磨盤上,他輕輕垂下眼眸,兩腿分開些,做出鶴夢最喜歡他的樣子,卻被鶴夢一眼看出了他的計謀。
“清許最近,怎麽這麽主動。”
溫硯抱住她,手在她肩膀上有意無意的打圈。他能感受到鶴夢的手伸進來,環繞住他的腰,然後她輕聲道
“月如在看呢。等我們回來,怎樣都好。好不好?”
溫硯的腰被她箍住,此時動彈不得,這人使了力氣,竟直接帶着他出了院子。溫硯也顧不上月如是不是真的在看了,反而快走了幾步,生氣起來便不讓她碰她。
可山路走起來,溫硯便漸漸失了力氣,最後還是落到鶴夢手裏。那人倒是越來越精神,鶴夢走到懸崖之上,望着滿目土色,突然問道
“過去沒怎麽留意過這裏的風景,只顧聽先生的話背文人墨客愛寫的山水。如今瞧清了,寫的倒是貼切。”
鶴夢折只野花到他身邊,也不顧那人氣鼓鼓的瞪着她,開口又問
“你說,那些書生,是先去看世界的,還是先根據別人的經歷作文章?”
溫硯上前來,拿過她手邊的石頭,朝山下投去。鶴夢有些驚訝,溫硯卻又抱住她,在她脖頸處蹭了蹭
“小辣椒。”
溫硯擡頭,換回原先的神情。鶴夢瞧着心裏其實是高興的,雖然是在同她置氣,但總比原先好的多。
“回去好不好?”
溫硯點點頭,一路的心情比來時更好了。他雖是未自知,但鶴夢真的覺得出來走走是有效果的。
回了房中,溫硯先解了衣衫放下床帏。朦胧中春色無限,鶴夢仍不敢輕舉妄動,他身上還未大好,不能做一些事情。可溫硯纏上了她,他腰肢如初纖細,磨過鶴夢的手生出些溫度,鶴夢把他拉進被子裏。裝作無意般就手給他喂藥,溫硯生氣了,爬起來就要去找筆墨。鶴夢知道他要寫給她看的肯定又是些問她是不是嫌棄他的話,鶴夢輕聲嘆口氣,把藥放到一邊的手架上,壓住了他的身子。
溫硯仰着頭,等她吻上來,卻見她的吻換了個方向,徑直抵到了他的耳垂上
“溫硯,我們還會有孩子的,但是不會是現在。”
身下人不動了,鶴夢知他心裏難受,便垂下頭,鼻尖在他面上寫了個囚字。
“在那之前,你的心裏,眼裏,能不能只囚住我?”
溫硯閉上眼睛,似乎不為所動,但他的肩膀微微聳起,鶴夢見他翻身入裘,自此不再有勾她的舉動。溫硯也開始與她出門了,雖是閑逛,但也會靠在鶴夢身邊,只是比之前更沉默,原先還會生氣,此時卻直到精疲力盡,也不會吭一聲。
鶴夢瞧着他這副樣子心裏難過,眼下這般,又回到最開始的樣子了。
直到一天夜裏,溫硯睡不踏實,醒來本能的去觸碰身邊人的手,卻發現鶴夢不在他身邊。此時天剛蒙蒙亮,他不知鶴夢是不是每天都朝外面跑去,溫硯有些難以心安。他起身,沒有打擾月如,自顧自的披上外衣,朝門外找去。此時霧氣漫上來,不知不覺溫硯已是一身的水。溫硯到了他們平日溫酒作對之處,突然,他聽見了一聲孩提的哭聲。
溫硯皺着眉頭,小心的朝霧深處尋了去。竟真的是一個總角少年,似乎劃破了手,正張着嘴哭着。不知他何時到的此處,溫硯雖是有些擔心,但還是到他身邊去,輕輕蹲下身子,讓他直視他的眼睛。
“我迷路了,我的手好疼。我要我爹娘。”
山裏孩童無別的心思,看見個好看的男子便親切的貼上去,把溫硯當成了救命稻草。
溫硯不能說話,他查看了孩童的傷勢,大概是在叢中走過,不小心被尖銳的草針刺破的。溫硯皺起眉頭,作為醫師,他最先去看那些草葉,好在此處低窪,生長的草種不出三種,溫硯輕輕夾起一片草葉,放在嘴裏嚼了,毒草苦澀,此葉雖澀不苦,該是無毒。溫硯放心一些,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眼神示意他無事。小童算乖巧,停下了哭聲,伸着手等他尋敷藥給他塗上。
溫硯近日被傷心事勞神,此時想起治傷藥的配方竟然愣了一會兒。随後他便憑着印象,到附近山泉處取了清泉水,采了些常見的草木來。溫硯用大的梧桐葉把草葉包起來,用就手的木棍搗開,又沾了清泉水為他拭淨了污血,輕輕給他塗上藥汁。溫硯用手勢示意他“別動,疼也別動。”
“好。”
小男孩聽話的坐下,未等他示意,便抱住了溫硯的手。溫硯有些驚訝,但還是專心的為他上好了藥。小男孩這時還沒有撒手的跡象
“你爹娘呢?”溫硯繼續打手勢,可小男孩卻有些迷惘的站起來,東瞧瞧,西望望,迷霧中,他也辨不出家的方向。溫硯正思索着要不要帶他先回家去,等霧停了再送他走。可是小男孩突然想起來了他該去的方向,他拉着溫硯的手,溫硯便俯下身子,幫他穩住手上的藥膏
“我好像知道該怎麽走了,你能送我一段嗎?”
溫硯點點頭,他随着小男孩一前一後的走去。霧籠罩過來,溫硯只能瞧清腳下的路,和小男孩的背影。突然,他們到了一棵老槐樹下。
老樹奇大無比,約十抱,樹上無花無葉,卻蔥茏一片,大概是別的樹的葉子靠在了它身上,此時倒顯得的像棵可長百葉,可結萬果的神樹。小男孩到了槐樹邊,便停了腳步。他轉身看向溫硯
“你知道這棵樹為什麽不長葉子嗎?”
大概是還未到節令。溫硯心中有猜想,思索着怎麽用手勢為他解釋。但小男孩卻轉過身去,故作老态道
“輪回。因為要輪回。”
他轉過身,溫硯看着他,小男孩退後了一步
“月有陰晴圓缺,這是人間的輪回。其實樹也有輪回,開花結果落葉歸根,其實每一步都是生命的延續。每一步都作數,哪怕是死亡。”
溫硯皺起眉頭,他張張嘴,想問他到底是誰,只見小男孩突然又跑上前,拉住他的手,直到他觸到了樹幹上的木皮。溫硯的手顫抖着,在尋常不過的觸感,此時卻摸的他心裏發顫。
“輪回是世間根本,但是對目睹別人輪回的人來說,算是無情。”
孩童的聲音稚嫩,卻擲地有聲。他看着溫硯的眼睛裏滾出了一滴淚,明白他是将自己的話聽心裏去了。
“但是如果你想啊,輪回像個轉盤一樣,轉到了這邊,就是分離。但是等到來年春天,也許就相見了呢。樹不就是這樣的嘛,冬枯夏長,只要土壤肥沃,總會能再開花結果的。你說對吧?”
小男孩帶着笑眨眨眼睛,他的目光很像溫硯現在身邊的那個人。小男孩輕聲喚他
“父親。”
含着不舍,但更多的是安慰。孩童上樹,樹上便随着他的腳步慢慢舒展開了所有的枝葉,一時間,樹葉交織的婆娑聲讓溫硯眼角的淚水再落不下來了。
“謝謝你送我到這裏,你該回去了。”
他的聲音擲地有聲。溫硯睜開眼睛,耳畔似乎還在回蕩着這句話,只是下一秒,溫硯就記不清夢中人的臉了。溫硯真的醒了,只是這次他睜開眼睛,身邊仍舊是空蕩蕩的,鶴夢不知去了哪裏。
溫硯沒有遲疑,起身出了門。夜幕上墜着幾粒星子,圓滾滾的露珠還在顫抖着,溫硯不知現在是什麽時候,但是他朝外走去的步伐絲毫未停。
夢中路線他記不清楚,卻看見棵槐樹。槐樹沒有夢中那般粗壯,靜靜停立在陳老住的院子裏,似乎已等待很久。溫硯輕輕敲了敲院門,門卻自己開了。
陳老的院子不大,院中候了三個人,溫硯看見月如已在,候在一邊揾淚花。鶴夢的身影跪在槐樹下,一尊花雕酒剛被取出來,陳老為她斟滿,一碗敬槐樹,一碗叫鶴夢飲盡。
孩子被葬在槐樹下,這也是鶴夢瞞着溫硯的事情之一。她不願孩子留在京城裏,便把他帶到了虎頭峽,埋在了她的清靜之地。這尊花雕酒是鶴夢剛出生時埋下的,取自保護孩子平安之意。此時鶴夢把花雕酒給了孩子,是為了讓他的路好走一些。
鶴夢并非冷血之人。溫硯知道這一點。但他看見她哭的這樣無助的樣子,心底頓時緊的不像話。原來她平時是忍住和他同樣的心痛來照顧他的,溫硯想要上前去,但還是停下了腳步。鶴夢需要她自己的時間,不然不會趁他睡熟了再來祭拜孩子。溫硯看着她的背影,還有那棵槐樹,心裏生出些被愛的釋然。
鶴夢跪了多久,溫硯就守了多久。等到天要亮了,溫硯比她先一步回到房中,沒事兒人一半假寐。睡眼婆娑之時,他聽到鶴夢輕輕吸鼻子的聲音,鶴夢上了床,蜻蜓點水一般親了親他的臉頰。溫硯在忍不住,将她拉進懷中,用身體為她取暖。
“我去起夜了,你睡的好不好?”
溫硯點點頭,他閉着眼睛,不去戳穿她。随後,她也漸漸睡去,溫硯睜開眼睛,看着她的睡顏,漸漸的,心裏除了讓這個人開心,就沒有別的事情了。
等到鶴夢醒來,已經日上三竿。她有些抱歉的出去尋溫硯,卻見他正随着陳翁收拾着院中曬的果幹,見她來了,陳翁便悄然退去。鶴夢看着溫硯的腰身,不知怎的,心裏更加依賴他。她走過去,輕輕抱住他。
“清許。”
她聲音有些魅,聽的溫硯挑了挑眉頭。
鶴夢的手自他臀邊劃過,聽到了他的胸前。鶴夢捏了捏,悶聲道
“你想不想…”
“孩子的事不着急,這是你說的。”
溫硯笑笑,對上鶴夢吃驚的眼神。溫硯握住鶴夢的兩手,俯身湊近她的臉,久未開口,他的聲音帶些磁性
“妻主,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