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明珠暗投(二)
明珠暗投(二)
被他按住的那個幾番掙紮,終是敵不過早就做了萬全準備的楊雍。滾燙的毒酒渡口,楊沁的瞳孔突然放大,随後無力的倒在了桌案上。她的喉嚨如同裂開細密小口,鼻腔充滿了濃厚的血腥氣味。再然後,楊沁就說不出話了,她只能睜着眼,盡力發出最簡單的音節,卻确實無計可施。
楊雍居高臨下睨着她,還未開口,便看見了款款而來的母親,他朝後者颔首,道
“娘,事情已經成了。”
“張大那個吃裏扒外的東西呢?”
“張管家已經處理掉了。”
楊萬亭這才滿意,她上前,俯下身子再看楊沁
“太歲頭上動土,就憑你也想騙我楊萬亭。”
楊沁掙紮着抓住她的領子,一手掀開褲腿,眼睛泡在淚裏指給她看蠍子胎記,楊萬亭推開她。楊雍上前把她拉開,見她又轉身去拉他,楊雍冷眼眺她道
“你別裝了,根本就沒有楊沁這個人。”
楊沁一愣,見他母子兩人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她心知被騙,心裏涼了涼
前幾日楊家放出消息去,說是有人瞧見了楊雍胞妹楊沁在朱雀大街上,楊家便設定重金以求小姐更多的消息。金額數目太大,惹的楊府管家張大動了中飽私囊的念頭,想着楊小姐的真實面目無人見過,他便到黑市這樣見不得光的地方買了個女子,按着主子給的小姐的線索将她裝點的一模一樣,就這樣領進了家門。
張大自信萬無一失,卻未想到這一切完全是楊家母子倆的自導自演。
真正的楊家三小姐還未出生便胎死腹中,而且帶走了楊雍的生父。楊雍閉上眼就是這件事,他怎能真的信她。楊沁有些懊惱,卻不知他們這一出到底是為了什麽。若是信不過張管家,也沒有必要繞這麽大個圈子去收拾他。
楊雍看出了她眼裏的情緒,冷聲道
“你這條命,我還能多留幾日。這幾日你就把自己當作楊府三小姐,一定不要露出馬腳,否則,我一定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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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白數日前醒來,楊府的線人來報時楊雍沒忍住,久違的有些慌神,他找到楊萬亭,二人都知上官白報複心極重,生怕她對楊雍下手。商議一夜,終于想出了解決辦法——楊雍欠她半條命,那就用一條命來還他。
當然不是楊雍自己的命,而是“楊沁”的命。有人看到楊沁的消息也是他放出去的,加上重金懸賞,就是為了讓全城人知道楊沁的存在,和她身上的價值。然後,她楊萬亭會以還珠宴的形式邀請京城有頭有臉者上門,這裏面自然會有上官白。
他不怕上官白不來,燕子樓的案子已經結了,她若是不來就擺明了要和楊家翻臉。但是她再疑他楊雍,都沒有證據證明他有意殺官,若是她一意孤行,倒成了別人眼裏最不講理的一個。因此楊雍想,請上官白來一事,比起提防她在暗處的舉動,算是上乘。
楊雍本想,等上官白現身,再斥重金買殺手殺她,可楊萬亭卻覺得這個主意愚蠢至極。一是這兒是楊家的地盤,不管楊雍想到多渾然天成的開脫借口,楊家都難免受到牽連,二是上官白又不傻,怎會将自己再毫無防備的交給別人再砍一刀,她又不是秋收的玉米。
楊萬亭道,幹脆找個替死鬼,宴會上等上官白喝醉了,她就作個局出來,假裝心愛的女兒死在了她手裏,這樣也好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眼下這局已埋下伏筆,楊雍又主動去派還珠宴請帖,楊萬亭突然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楊雍轉頭看向楊萬亭
“忘機樓陳鶴夢,也請過來。”
“母親,為何請她,她與楊家往來不多。”
“不多嗎?”
楊萬亭挑眉望他,楊雍不動聲色的避開視線。又聽楊萬亭換了個體己的語氣,微笑道
“陳大人現今是太鳳君跟前紅人,你可別瞧不上人家。上官白一直在太鳳君跟前,她到時候不認殺楊沁的罪名,咱們也無計可施。但是陳大人在場的話,也許能幫上我們。”
楊雍再擡眼看她,卻未捕捉到楊萬亭眸中一閃而過的狡猾
“若是她真如蘭說的那樣為人正直,那這個忙她不會不幫。但是若她是上官白的同營,那就不留她了。”
楊雍愣了愣,他聽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楊萬亭的面上風平浪靜,楊雍也不能自亂陣腳。他頓首,對楊萬亭道
“我去請她。娘。”
雨過天晴後,蕭爽院子滿是新色。潭中積水,幾汪淺朱緩緩游過,空山聞響,不見倦鳥行蹤。
楊雍上門時鶴夢正在蕭爽樓上,她自頂層向下看,溫硯正抱着小寶在院中認花。幾枝牡丹靠在小寶臉邊,她專注的伸手去夠,傾斜過來的花瓣映的溫硯愈發驚豔。
溫硯有了身子之後愈發親近孩子,鶴夢便抱來小寶陪他。好在溫硯行事他們都信得過,聽見鶴夢想讓他照顧小寶,蘇君雖是面上不好看,但是還是應下來。小寶也親近溫硯,她肥嘟嘟的臉貼過來,溫硯難免愣一愣,想要從她身上找到些鶴夢兒時的影子。
忽而,一只巨蜂自花葉底下飛出,擦着小寶的手向上飛去。溫硯吓一跳,忙護住小寶。可小寶卻不怕,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竟幾番掙紮着要去摸那只毒蜂。蜂的頂針尖銳,瞧的溫硯生怕,他想要帶小寶回房中去,可腹中突然墜了墜,溫硯暗道不好,便伸手用給小寶遮陽用的扇面抛過去,他一只手按住了腰,呼痛聲也忍在了嗓子中,只因他怕吓到懷裏這個。
雖是着急之舉,那只巨蜂卻真的被擊中了。它嗡嗡幾聲飛遠了些,然後就不知行蹤。溫硯有些驚訝的看着落下時展開的扇面,他竟能扔的這樣準,還未回過味來,小寶興奮的動了動,抱着他的手拼命的想說出話來。
無人可見處,那棵扶蘇樹下,一根冷針将毒蜂釘在樹枝上。鶴夢的手還擺着出針時的姿勢,她翻身下樓,到溫硯身邊。見他靠在她懷裏還有些不敢相信的眼神,鶴夢不禁笑笑,摟住他的腰身
“真厲害。”
“肯定是你幫我了。”
鶴夢不言語,接過小寶。小寶靠在她懷裏吃手指,鶴夢給她拿出來。眼神掃過溫硯皺着的眉頭,鶴夢扶他先坐到躺椅上,溫硯任由她為他蓋上超過時宜的厚絨,她輕聲哄他
“肚子難受嗎?”
“他不乖。”
溫硯難受的朝毯子中縮了縮身子,鶴夢的眉頭也皺起來,一只手貼住他還未顯懷的腹部,手上被他的手蓋住。溫硯還是安慰她
“沒事,待會就好了。”
“我給你揉揉?”
“好。”
溫硯感受着她的手掌從毯子下伸進來,輕輕的幫他纾解痛苦。溫硯的手攥住她的腕子,眼裏有些撒嬌的意味。鶴夢心裏動了動,她收回手,輕輕遮住小寶的眼睛。随後低頭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溫硯微微擡起頭,鶴夢又要繼續時,突然聽見院門輕飄飄的推開了,一人半只腳踏了進來,聽聲音,他倒是像無辜的那個
“啊呀,本公子來的不巧。陳大人在做什麽呢?”
許久未見的楊雍抵門啓齒,颔首道
“楊家藥鋪楊雍,見過溫醫師。”
“你怎麽來了。”
鶴夢看一眼被他随意推開的門,有些不悅。楊雍看出來了,只當沒看見。他毫不客氣的走過來,一直走到鶴夢面前,伸出手去逗鶴夢懷裏的小寶
“陳大人這話說的真叫楊某寒心,從前陳大人對楊某可不是這個态度。”
他話裏有話似的看一眼溫硯,鶴夢偏過頭,遮住他的視線
“你少陰陽怪氣的,我對你向來是這個态度。”
鶴夢亮出腕子裏藏的一柄蛇刃,溫硯瞧不見,楊雍手臂上的傷卻莫名又有些泛痛,他有些掃興道
“确實,本公子一向在陳大人這裏受欺負,溫醫師你也不管管,哼。”
溫硯站起身子,忍着腰酸道
“楊公子,久仰。”
“溫醫師。”
他眼睛看向溫硯腰身,溫硯有孕的消息還未告之陳府之外的人,只有陳家的人自己知道。楊雍自他們成親以來,還未見過鶴夢,如今一瞧,确實有些不一樣了。具體是哪裏變了,楊雍說不上來。
“陳夫人。”
鶴夢冷不丁開口,楊雍愣了愣,又露出一排銀牙
“是我言錯,現今要喚你陳夫人了。”
楊雍轉過身,又面向鶴夢
“借一步說話?”
“沒有外人,說就是了。”
鶴夢堅持道。楊雍聳聳肩,坦然
“ 本公子此次來叨擾,自然不是為了打擾你的好興致。是這樣,我妹妹前幾日尋回來了,不知此事你聽說沒有。”
“聽說了,恭喜你,久別重逢了。”
楊雍笑了笑,看一眼溫硯,視線又回到鶴夢身上
“謝過陳大人。我母親想為我妹妹本場還珠宴,也是為了替她洗塵。特地讓我來邀陳大人,到府中一聚。”
“不必了,我與楊公子本來就不算多熟的關系,這樣大的日子就不去叨擾了。”
“陳大人何必客氣,你我說來也算生死之交。其實,楊某就知道你真不一定會來,但這次确實也是我母親的心意,她早就想見見你,怕你不來,就讓我親自過來請你。”
“若是尋常人來邀,那還不一定。楊公子親自來請我,我還真不想去了。”
鶴夢有些想笑,她拉住溫硯的手,對方輕輕按了按她手心,她對他投以寬慰的眼神,表示她心裏有數。在看楊雍,一直端着的神态此時裝不下去了,他真的有些惱,也不說話,瞪着雙大眼睛看她,臉色像前幾天的天色。
溫硯嘆口氣,又拉了拉鶴夢的手。鶴夢本還樂在其中,此時也到了該哄着楊雍走的時候了。她一手搭上溫硯的腰,在他按着的那裏輕輕揉着,楊雍的視線掃過一切,他避開了眼神。鶴夢道
“楊公子如今真是變了,若是從前嘴上定是不依我。如今倒是懶得與我鬥一鬥了。”
“舍妹回來,我好心好意請你吃飯,你這樣為難我,真令我寒心。”
“我…”
鶴夢欲言又止,她看向溫硯,對方有些無奈,輕聲道
“去吧。”
鶴夢便開口,重新帶些笑容
“既然我夫人點頭了,那我就去。楊公子到時候在府上等我就是。”
楊雍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鶴夢知道他心裏還帶着氣,此時卻是不能随便發洩出來了。楊雍收了所有話頭,突然朝他們禮了禮。
“告辭。”
既然不被歡迎,又何必自取其惱呢。楊雍轉關身去,大步走向院門,湖心的風吹過來,楊雍又停下了腳步。他看着鶴夢,突然道
“恭喜。”
溫硯不由撫上腹部,那裏只是輕輕拱起一個弧度,溫硯初現孕态,不知他是怎麽看出來他有喜了的。鶴夢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有些情緒不好在溫硯面前展露,心裏卻已将楊萬亭請她赴宴的幾種可能性想了個遍。直到宮闱又見上官白,她才悟出楊萬亭請她,絕非只是吃飯這麽簡單。
她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站在栖鳳殿的一處的上官白,沒有将心中懷疑說出來,可上官白依舊是沒事人兒一樣,似乎已有了應對楊萬亭的萬全之策。只是誰又能料到楊萬亭這只老狐貍能使出什麽下三濫的手段呢。鶴夢于赴宴前還是找了上官白一趟,只是她各種繞開話題,就是不談楊府還珠宴的事,等鶴夢有些坐不住的時候,她才品一口醇茶,輕松笑道
“陳大人,且等好戲。”
越日,楊府還珠宴。宴會在晚上,初夏日長,鶴夢出發前天上已挂了半輪月亮,等到走到時金烏還未落下,天色晝白,卻是日月相對。鶴夢來時心裏有些不安,她将軟刃上塗了些毒藥,正逢溫硯進屋,瞧見了她收起藥瓶。溫硯表現與尋常無二,鶴夢便也沒有自亂陣腳。
“拿了什麽藥?”
“醒酒的藥。我怕待會喝多誤事。”
鶴夢怕他擔心,便欲蓋彌彰。溫硯點點頭,坐在她身邊,鶴夢伸手搭在他肚子上,溫硯順勢靠上她的肩膀,輕聲道
“待會要不我去接你,別自己回來了。”
“沒事,你今晚去跟娘他們用晚飯吧,你自己在府上我不放心。”
“好。”
溫硯聲音悶悶的,他看着鶴夢玩着他頭發的手,便伸手握住。
“你早點回來,不然娘他們都會擔心。”
好像溫硯有孕後變得愈發離不開她。鶴夢雖是未表現出來,心裏卻也覺得他有些黏人。自那夜之後,溫硯雖在旁人眼裏還是個清冷疏離的主君,但只要鶴夢來陪他,他就不由自主的與她拉手,或是盼着她快些摟住他的腰,再甚者,溫硯說話的聲音也有些變了,其中滋味兒,只有鶴夢自己知道。只是對她而言,确實是種享受。
“娘他們擔心,那你擔不擔心?”
溫硯點點頭,朝她脖頸處鑽了鑽
“知道還問。”
鶴夢笑了笑,被他這樣抱着,心中原本的擔心頓時消下去大半。二人又溫存一會兒,彼此都有些難舍難分。直到來接溫硯的轎攆到了,鶴夢才扶着溫硯站起來,送他上了轎攆。
“我回去的時候到府上接你,我們一起回來好不好?”
溫硯抓着她的手不放,鶴夢只好哄着他。溫硯自知有孕後變得有些不對勁,可此時心情更沾上風,他又讓鶴夢作了保證,這才松開了拉着她的手。鶴夢卻又抓住了他,趁他還未反應過來,又俯身在坐在轎子裏的他臉上親了親。此舉終是讓他笑了,也讓站在一旁等她一同赴宴的琬嬰和路通發出了些叫聲。
鶴夢替他放下帷簾,轉過身又變成了平時面對她們時的神色。變化之大,惹得琬嬰有些大驚小怪
“樓主,你剛才都是裝出來的?”
“什麽?”
鶴夢皺起眉頭,琬嬰瞧着她的神色不知是否該再說一遍,這時他們身後溫硯的轎子停下來,琬嬰看着鶴夢又上前去,面上一瞬間就恢複成了柔和的樣子,說話的聲音傳過來也輕聲細語的。
琬嬰和路通對視一眼,看鶴夢又走過來,笑容又慢慢收斂,她凝目問她們
“你們剛才說什麽?”
“沒事了。”
琬嬰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先她們一步走到前面去了。鶴夢再看路通,她也只是搖搖頭,上去和琬嬰走到一起。鶴夢聳聳肩,轉身看一眼溫硯的轎子,嘴角又彎起一個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