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風疏雨驟(三)
風疏雨驟(三)
全場如炸鍋一般,也顧不得尊卑禮數,就此事談論起來。鶴夢的眼神愈發陰鸷,她有些顫抖,如嗜血前的獵豹一般,暫時的安靜只為一舉将面前的獵物撕碎。
“你想不想先回去?”
鶴夢低下頭,體貼的在溫硯耳邊道。她依舊是掩着溫硯的視線,不叫他去記住這一切。溫硯沒有見過她殺人,鶴夢覺得他不需要見到即将發生的一幕。
溫硯搖了搖頭,他不願留她一人面對此事。鶴夢便轉身吩咐身邊仆役去取薄裘來為少主夫人披上。鶴夢此舉神色自若,她的從容反而更加令堂下那個讨了個大紅臉,她完全不顧那些髒水是被誰潑到溫硯身上的,她只顧鶴夢無視了她。陳家長輩不淡定了,她繼續上前一步,逼問陳太醫
“陳璧,你讓你二女兒娶了你大女兒的遺孀,你是怎麽想的?你的名聲臉面現在全被你女兒毀了,整個陳家的臉面全被他毀了!”
“啊?”
陳鶴夢不沾酒,這一點随了陳太醫。此時她思緒已不在家宴,她們的鬧劇也早就抛到九霄雲外去了,陳太醫坐直身子,扭頭看看主君,又看看蘇君。陳主君自然知道她不該插手這場鬧劇,便握住了她的手,平靜道:
“陳家的臉面被毀了麽?我只知道溫硯嫁過來之後鶴夢像變了個人,變得比以前好了,知道珍惜人了。她們現在恩愛兩不疑,怎麽就能說是毀了陳家臉面?”
“我跟你妻主說話呢,你一個男子插什麽嘴?而且,你是端儀的生父,你這句讓她寒不寒心啊?她心愛的人,如今被親妹妹娶走,你們還這樣冷眼旁觀,有沒有想過端儀的感受。”
陳家長輩意猶未盡,抛出了最後一個話頭
“而且端儀是怎麽死的,你們都忘了嗎?”
姐姐的死被人當成攻擊她的把柄,溫硯在她嘴裏是一個沒有想法的物品,鶴夢看着父親的身影,她的父親為了她如今被人當衆挑釁,鶴夢搖搖頭,這人是真的活不成了。
“夠了。”
幾欲破碎的聲音傳過來,溫硯踉跄起身
“我說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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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裏的淚滑下來,原本就有些發熱,此時臉色更是蒼白。陳家長輩卻見他終于有了動靜,變得更加興奮起來,她瞪着眼看過來,當然注意到了鶴夢的氣場變了,溫硯虛弱着,聽她趾高氣昂道
“怎麽,你覺得我說的話傷到你了?那不就是你心裏有愧,愧對端儀。”
溫硯在鶴夢的關懷下重新建立起的安全感此時堤潰穴解,好像有一層東西重新建立在鶴夢和他之間。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難道要他把裝有孕的事堂而告之嗎?那她們會信嗎,那鶴夢會信嗎?她又提到了端儀,她們真的以為他對端儀沒有愧疚之心嗎?
是有的。溫硯說不出話,他好像能在人群中看見端儀的身影了。她還是年少時的模樣,穿着不合時令的衣服,微笑着凝目看他。溫硯被她看的心怕,她的眼神似乎也在審問他——
她和鶴夢,他選哪一個。
“不是這樣的。”
鶴夢突然道,她站起身,走到最前面,居高臨下的看着衆人。雖是年輕,但衆人已被她身上呼之欲出的強勢壓得沒有辦法繼續議論。
“我夫人,溫硯,清清白白。從未有孕。你如今居心叵測揣測我夫人,其心可誅,我不會饒你。你和他作對,就是和我作對,這話我先說前頭。”
鶴夢抽出長劍,寒光照人,刺的她睜不開眼
“傳他有孕的事是有人落井下石,不懷好意辱沒他名聲的人,欺負他的人,我會一個個收拾。但是你,我尊稱你為陳家長輩,你卻不做長輩該做的事情,反倒去欺負溫硯,你這樣的人,我陳家不會留。”
窗外的雨真的下起來,積壓已久一般,一洩就發洩了個痛快。鶴夢将劍揮起來,劍刃滑破雨水,兩瓣雨滴摔碎在堂下那人耳畔,她不禁背後發涼
“還有,你這張嘴不配提我姐姐的名字。”
衆人還未反應過來,原本還在鶴夢手裏的劍已自空中飛過,直接刺進了陳家長輩身後的牆上。陳家長輩心虛的一摸臉,上面沾着些血。只是那血不是她的。
一直雨中亂竄的無頭麻雀掉到她面前的餐盤中,抽搐的翅膀看的周圍幾人皆驚叫連連。麻雀的另一半身子掉到了她身上,鬧事的徹底不敢動了,她心怕一動就是滿頭的血。
鶴夢還是不能當着溫硯的面殺人。她心盼這雨幕再大一點,這樣溫硯也不能看清她做了什麽。
“我只能對你們說,我娶溫硯,對得起任何人。”
溫硯的指尖冰涼,鶴夢當着所有人面拉起他的手,與他慢慢緊扣
“我問心無愧。”
溫硯松開了手,雨點小而密,溫硯的心被雨水泡的發悶。他轉身逃走,已聽不得任何人喊他的名字。他跑回房,從裏面鎖上門,并未點燈,溫硯的身子順着門框滑落到地上。他如今走到這一步,究竟對的起誰。
鶴夢想去追溫硯,但她此時無法脫身。堂下站着的人還想嘴硬,可還未等她再言,一直沉默的人開口了
“我女兒說問心無愧,那就是問心無愧。”
蘇君偶爾真的分不清妻主是真的醉了,還是比其他所有人都清醒。陳太醫不知何時站到了一直推诿的家主位置上,敞開的門扇外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她不顯醉意的眼睛
“我信我女兒,也請諸位信她。若是有再議論鶴夢和溫硯的人,我陳璧絕不饒恕。”
堂下人都靜默了,想好言相勸的,想添油加醋的,想趁火打劫的,此時都不敢動一動了。轟隆隆,似有雷聲響起,卻更像是有人在石子路上跑來的聲音。突然,陳府的門被人打開,一支着官服的夜行軍自東邊趕來,不懼雨點,沖進陳府将鬧事的那個連帶身邊數人都包圍起來。執火的為首者跑到最前面,在一片瞠目結舌中對鶴夢跪下,抱拳俯首道
“陳大人,殿下做了個夢,說夢見您遇見些棘手的事情,就讓臣帶人來探望一下您。”
果然有眼線。鶴夢啧一聲,不由看向堂下幾張半熟悉半生的面孔。她做了禦前女官,一切舉動自然都要為太鳳君所知,她是逃不過的。
“既然困擾娘娘熟睡的人已被找到,大人不妨交給臣處置。臣也好向太鳳君殿下交差。”
他的名諱被那帶隊的加重說起,似乎是有人指使他過來為她撐腰壯膽,鶴夢有些無奈,但是這樣确實能為她少許多事情。便欣然颔首
“多謝陳大人。你,跟我走。”
那為首的突然變了副面孔,陰雨連綿下顯得有些可怖,再聽陳家長輩那邊,已久是哭爹喊娘痛哭流涕,只是這樣,也沒有人敢為她說話了。等一夥人散去,雨幕之下,鶴夢再問
“溫硯是未來的家主夫人,又做不好的地方,還請各位多多擔待。但是也請各位守好口舌,若是想找他的不痛快,我陳鶴夢随時奉陪,別怪我到時候翻臉不認人。”
堂下一片改口符合聲,人面皆帶懼色,此出之後,坊間無人再敢提起過去那些轶聞。
鶴夢等不及席散,已然跑回蕭爽樓。溫硯仍舊鎖着門,鶴夢在門外依稀能看清他在房中模糊的身影,心裏說不出的酸楚。她到底還是沒有保護好他。鶴夢敲響了房門,極力溫和着聲音,道
“抱歉這麽慢,但是已經都處理好了,清許,讓我進去好不好?”
溫硯抱着腿,背靠着門扇坐着。他的臉藏在臂彎中,眼睛透出無限心事。鶴夢後悔不能陪在他身邊,她只能将頭抵在門板上,雖然有阻隔,但是她已經盡全力去靠近他了。
“鶴夢。”
良久,那人終于開口。鶴夢忙在門外應着
“我在。外面好冷,你把門打開好不好。”
門應聲而開,鶴夢從來不知溫硯這樣高,他一手撐在門上,身子幾乎要站不住。鶴夢走上前一步,他就倒在了她懷裏。鶴夢抱住他,卻覺他抱她的力氣大許多。鶴夢不知他自己待着時都想了些什麽,這人如死過一遍一般,在冰冷的房間裏出了一身的汗。溫硯這般模樣,看得她心怕
“溫硯。”
“鶴夢。你記不記的那天散步的時候,你對我說了什麽。”
“清許,我…”
“你還喜歡我嗎?”
溫硯将頭埋進鶴夢的脖頸處,似是極力隐忍後還是面對現實的妥協。過去那些回憶在剛才他眼前一片黑暗時如潮水般湧入他的腦袋,他想忽視都忽視不掉了。片刻的安靜後,他再道
“陳鶴夢,我有孕了。”
浮州城最大的一場雨下在這座城還年輕的時候。那時候鶴夢還未從軍,還在四九城裏。那時候端儀也在。
大雨欲來風滿樓,端儀抱來曬藥的草盆,将被掀開的藥方都壓在盆下,省的被吹跑了她還要一張一張的去尋。草編的藥盆是太醫院淘汰下來的産品,随着一只藥杆三個藥箱一起,被她當成寶貝一樣捧了回來。端儀要編出一本自己的藥方彙集,這是她初讀醫書不久後就冒出來的心思,如今積攢的藥方終于足夠她研墨開紙,她自然是不顧天氣,也要趴在小書房開題。
房中爐火燃氣,她伏案的頭幾次擡起,只為看着妹妹不要一個不留神将自己摔進炭堆裏。母親有意讓她照顧鶴夢,她自然是樂意,但是此時她需要專心,這份活計也變得沒有一開始這樣吸引人了。好在鶴夢已經懂事,聽她安排也能做許多事。
端儀又要去取藥箱了,她将鶴夢放到她原先坐着的位置上,再回來時,便見屋中飛起的幾張藥方,端儀一時沒反應過來,在看鶴夢,手裏抓起她蓋住藥方的草盤,熱的滿頭是汗。
“你呀。”
端儀将她抱起,盡力整好原先的藥方。好在藥單雖亂,卻亂的有序,端儀很快就平靜下來,看着懷裏被她埋怨過後不哭不鬧只氣鼓鼓的鶴夢,她心又軟下來,掐掐她的嬰兒肥,聽她哼唧幾聲,這才放下心來。
彙集終于要完成了,端儀也差不多哄好了鶴夢。她有些放松下來,将草紙放在桌案上,伸了個懶腰。這時,房門突然被人推開,未封印的彙集被風吹起,散的滿屋皆是。端儀的神情定在了臉上,她看見一個身影從門外閃進來,提着許多東西來到她的身邊。
溫硯抖落身上的雨,眼睛亮亮的,臉上紅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