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請君入甕
請君入甕
內城以北,是深宮。鶴夢只偶爾在打了勝仗回朝見君時入過宮城,正殿以北從未至過。如今低着頭跟在姓徐的公公後面,連怎麽進的宮都不知道,眼裏只有青苔石板,以及映在水坑裏的褐色琉璃瓦。
“陳大人,太鳳君娘娘此時在花園裏聽戲,等我通報一聲,您進去就是了。”
“有勞徐總管。”
鶴夢想不出他為何要見她,但她還是心虛,這太鳳君不比尋常男子,是一步步扶持着兩位皇帝治國理政的人物,若是他多疑京城幾起殺官案子與她有關,那他定不會輕易放過她。
戲屏後通報的聲音傳來,鶴夢收斂起面色,提步朝屏風後坐在主位的那人走去。鶴夢一直低着頭,也未看清面前有幾個人,她跪到離他不遠處的地上,行了君臣之禮
“臣忘機樓陳鶴夢,參見太鳳君。”
“平身吧,過來讓哀家瞧瞧,陳璧教出來的女兒,是個什麽樣的人。”
鶴夢聽命上去,仍低着頭,但還是到了太鳳君的身邊。陳鶴夢的手貼着官袍,她能感受到那人審視的目光。太鳳君在她身上掃了一圈,突然擡起扇子,抵住她的下巴,輕輕一擡,這下他既能瞧清鶴夢的臉,又能讓鶴夢瞧清他的尊容。
太鳳君不顯年齡,除了那雙眼睛,已經滿是風霜。鶴夢自知失禮,忙躲閃開與他對視的眼睛。太鳳君不怪罪她,轉身對身邊站着的官員道
“一看就是陳太醫的孩子,哀家一眼就喜歡。”
“是,陳太醫一直為皇家鞠躬盡瘁,小陳大人輔佐京兆尹料理整個浮州城事務,也是盡心盡力。”
鶴夢聽出了那官員的聲音,她終于擡起頭來,看到了上官白。上官白對她點頭一笑,算是回了她的禮。
“陳璧作為太醫院之首,怎麽就沒讓你繼承她的衣缽啊?”
太鳳君突然問道。鶴夢本有些愣,但她想起姐姐當時似乎不願被人說背靠家裏,就選擇在京城開醫館,靠自己的醫術白手起家的事。所以他大概以為她是陳家獨女。鶴夢答道
“臣不才,也曾跟着母親學醫,卻未學到分毫。行醫乃大事,怎容臣渾水摸魚,臣便放棄了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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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怪可惜的。你母親的醫術,哀家最放心。若是能得一子繼承,總比弟子繼承去了好。”
“娘娘,您不必替陳太醫顧慮,陳太醫還有一幼女,臣見過,年歲小就已顯聰敏伶俐,想來将來足以承其衣缽。”
上官白安慰道。鶴夢也俯首稱是,太鳳君這才沒在追問。他喚人奉茶,鶴夢不敢坐,站在了他的身側。太鳳君便讓喊來的戲子唱完了一整出。他閉目聽着,鶴夢卻不敢像他這樣享受。戲的間隙間,她向上官白望去,正逢她也在看她。鶴夢皺皺眉頭,上官白做了個讓她安心的手勢。
“合歡花料,是你賣出去的?”
他坐在她們身前,卻像能看見她們的舉動一般,突然開口,這一下打斷了她們二人的交流。鶴夢忙站上前,答話道
“是。”
“你倒是怪有主意。”
瞧這人面色不善,鶴夢忙跪下,思索道
“臣無能,只能想出這些嘩衆取寵的招數,辱沒了太鳳君喜歡的香料請太鳳君責罰。”
太鳳君凝目望着她,茶碗中添了滾水,一盞茶的香氣朝四周散去,又叫打着扇兒的人給擁了回來。鶴夢聞着茶香,心裏的鼓點卻小了不少。若是為了香料的事而怪罪她,頂多是個能留全屍的罪名,但是若是疑她與京城殺官的事有關,她今日定是走不出紫禁城了。
“哀家只是問你一句。你這麽慌做什麽。”
太鳳君看着跪在地上的陳鶴夢,高高在上。他彎起眼睛,笑出聲。上官白和徐總管忙賠笑,鶴夢卻是最笑不出來的那一個,她聽太鳳君道
“袁索膽子大,生意都做到哀家頭上來了。那日哀家尋江北上,只是到北裏歇歇腳,竟然被她找上門來,求哀家給她的香料賜名。哀家就沒見過這麽不怕死的,當時就想逗逗她,給她的料子賜了合歡的名字,可京城裏哪有大商鋪敢買她的合歡。”
太鳳君哼了一聲,鶴夢起了一身冷汗。她突然想起了這個人的名字,好像就帶了一個“歡”字。衆人都該避諱皇家人的名字,怎的這個表妹做商人的被人耍了還不知道。
“後來哀家差人問袁索,料子賣的怎麽樣。她果然誠惶誠恐,又要跳河又要上吊的。哀家覺得沒意思,但這場戲做了不做完又有些可惜,就讓她去尋能把料子賣出去的人,正巧哀家缺個禦前女官,若是能通過這項考驗,那對袁索,對哀家自然都是件好事。”
好在那日來藏琴閣求見蘭公子的,都是些沒什麽見聞的有錢人。但凡多一個将此事和太鳳君聯系上的,都不會有膽子買香料。鶴夢思索的多些,不知此時是該替蘭公子開脫,還是為自己求情。
“陳大人,你倒是有膽子敢攬下這樁子事。”
“娘娘恕罪,袁索與臣手足情深,臣見她尋死覓活,自然不能不幫。沒想到冒犯了太鳳君殿下,臣願以死謝罪。”
“怎麽又一個尋死的。阿彌陀佛。”
太鳳君輕勾嘴角
“念着你們手足情深,那哀家就大度一回,此事就過去了。你先起來吧。”
鶴夢再叩首,心裏把已跑到北方去的袁索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個遍。她站起來,太鳳君已坐直了身子
“說回來,陳大人确實也是有勇有謀。聽說還會些功夫。做哀家的禦前女官最是合适。”
上官白忙附和應是。鶴夢卻猶豫了,她道
“娘娘大度,臣不甚感激。只是禦前女官一職太過重要,陳鶴夢怕是擔當不起。再者忘機樓雖是小部,但瑣事繁多,恐難找人繼任。請娘娘三思啊。”
“你急什麽?照顧你那個小機構,比照顧本宮還重要?”
鶴夢又要給他跪下了,忙道不是。太鳳君臉上白了又白,終于又擺出個妥帖的姿态
“陳大人年輕,不願候在深宮陪本宮這個老人本宮也理解。若是你做了禦前女官,哀家許你不用守宮,忘機樓仍歸你管,你可願意?”
“娘娘,臣…”
“陳大人,此事不必着急。不如回去和陳太醫商議一下,本宮等你。”
提到她母親,鶴夢自然不敢再多說什麽。她只好點頭應是。太鳳君又撚起那碗牛乳茶,甜膩的滋味讓她想到溫硯。他突然問道
“可成家室?”
“回娘娘的話,鶴夢已經成家。”
“娶得是哪家公子?”
太鳳君突然來了興趣,鶴夢垂眸答話
“溫墨染大人家的獨子,溫硯。”
“原來是與溫大人家聯袂。”
太鳳君嘆了口氣,道
“溫大人是朝廷的忠臣,一直進獻忠言,她們這一批人剛進朝的時候,哀家最喜歡她了。可惜身子這樣弱,正值壯年竟先哀家而去了。”
他以手撫住心口,泫然若泣。上官白朝她使個眼色。鶴夢卻舉起兩手不知所措,她向來不會應對別人傷心,如今有了長進也都還是溫硯教的,可她總不能把太鳳君拉進懷裏揉一揉。
好在太鳳君自己收拾好了心情,坐起身子,沒事兒人似的,擡頭對上官白道
“這樁婚事哀家竟然未聽說,不然一定親自把溫硯那孩子叫進宮來關懷。既然已經成親了,上官,你從哀家庫裏取些東西送過去,也算是哀家的賀禮,時候也不早了,你随陳大人一起回去吧。”
“是。”
鶴夢跟着道謝,怎麽進的內廷,又怎麽出去了。路上紅牆蔽日,等到能瞧見光的時候,一直走在前面的上官白回頭,拉她到一遍敘舊
“上官大人,晚輩還真不知道您已經醒了。”
鶴夢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上官白哪裏知道她一心要置她于死地,只顧忿忿道
“虧了他楊雍的福,老子不但醒了,那刺客的底細也被我查的一幹二淨。”
鶴夢心中生疑,“哦?”了一聲。上官白是何等的聰明,審視的拉着鶴夢看了一圈,好在鶴夢表現的确實不像裝的樣子,這才道
“那天我喝醉了酒,突然有人與我動手。我還在想,我與陳大人無冤無仇,說是官職相當,但也沒見過幾面。陳大人怎麽肯會動手殺我呢。原來是他楊雍動的手腳,接連灌了我幾杯酒,又将那刺客放進屋,竟然對我下了死手。”
那刺客的案子已經結了,說到底是上官白自己埋下的禍根。不過尋常刺客怎能找到門道提前埋藏在燕子樓,肯定是有人提前走露了消息。那知道上官白的行蹤的這個人,不是楊雍,就是鶴夢。陳鶴夢有意開脫,便道
“不瞞大人說,那刺客還傷了我,現在後背上還有個碗口大的洞。”
“本官不怕得罪楊家,本官告訴你,我與那楊家有些舊帳未算清,楊萬亭表面與我和解,沒想到楊雍這小崽子與她母親一條心,想着法的害我。”
上官白太生氣,直接将看着老實的鶴夢當成了自己人,她拉攏她道
“這事與陳大人無關,我告知你也無妨。前些年,他們楊家藥鋪進了些藥,藥裏摻了些東西,說起來陳大人你比我懂得多,就是同一種藥材,好的裏面摻進了些壞的混賣,雖說吃不死人,但是到底是違背良心的買賣。”
鶴夢臉色變了,她聽說過京城藥草造假的案子,沒想到此事與上官白還有些關系。上官白開了話匣子就收不住了,她口若懸河道
“誰知她倒手的下家裏有做藥草起家的,直接将她戳穿了,沒辦法,楊萬亭找了京城的醫師幫她做僞證。本來事情就此也能打住了,偏偏京城新開的一家醫館裏有個醫師作證時當場戳穿了她,惹得楊家藥鋪險些倒閉。”
“那個醫師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列舉的罪證件件在理,本官當時都替她捏了把冷汗吶。”
“後來呢?”
“後來,這案子竟然就這麽結了。楊家藥鋪認栽了。但是這梁子也算結下了。小陳大人,你也知道,本官為官這麽些年,最喜歡交朋友,若是交的朋友好了,那本官不得不做些人情。當時她楊萬亭處處巴結本官,本官便幫她打壓了一下那個醫師。”
上官白補充道
“不過你也知道,京城是什麽地方,能容得你一家獨大嗎?本官打壓一下她的風頭,也是為了她以後好好紮根考慮。這事兒,怨不得本官!”
鶴夢沒有說話,她背過身去,聽着耳邊風聲蕭索
“誰知後來,竟出了那檔子事…”
上官白及時收了聲音,她清清嗓子,卻見鶴夢并未再面對她
“陳大人,你,你怎麽哭了?”
鶴夢擡手,擦掉沒忍住滑至臉頰的那滴淚,她笑着道
“我眼睛看不得光,一刺就流淚。”
鶴夢點點頭,做出一副思索上官白話語的樣子,道
“楊萬亭,和京城醫館做對的是楊萬亭。”
“對。本官就是想到什麽說什麽,陳大人只需記得楊雍要殺我們兩個,其他無需記住。”
鶴夢點點頭,上官白又看了她一眼,眉頭漸漸舒展
“我拿陳大人當萬年交,陳大人以後在太鳳君前做事,少不得與我相見。陳大人可想知道,買走合歡料子的人,是誰?”
“不是京城富胄?”
“他們倒是想買,真付錢的時候都被知道合歡之名的人勸下了。所有料子,都讓楊家買走了。”
“楊雍?”
上官白露出個狡黠的笑容
“對。她楊萬亭萬無一失,就有個好色的毛病。一個倌哥兒就迷的她找不到方向了,竟然不顧及殺頭之罪也要買下料子哄她的七夫人。不過這樣也好,你我日後報仇,就從這美色上下手便是。”
鶴夢良久才道
“美色誤人吶。”
“美色誤人!”
上官白見她一直附和,明白她是将話聽進心裏了,她又試探問道
“那陳大人,可願與我共事?”
“後生,願輔佐上官大人。”
上官白笑了,拉着鶴夢朝宮門走去。卻不知身旁這個袖子裏的軟刃蓄勢待發,等到無人處就要将她除掉。突然,一粉披霞衣的身影從她們面前的大道上過去,上官白擡手,止住了鶴夢,二人恭敬站好,上官白道
“三殿下。”
那女子聽見了,卻目不斜視,一臉怒氣的朝深宮裏面走。鶴夢知道她是皇宮裏的第三位王爺,姓宮名辰悅字草包。一個不折不扣的廢物王爺。
宮辰悅面露不爽,上官白便未自讨沒趣。她對鶴夢道
“這是這個月第三次被召進宮來了。”
鶴夢歪過頭去,方便與她竊竊私語
“又闖什麽禍了。”
“好像是因為封地太遠,罵了張太尉。”
張太尉那張嚴肅的臉浮現在鶴夢腦海,确實不像是會顧及她名聲替她掩瞞的人。鶴夢點點頭,聽上官白輕聲道
“對了,張太尉的千金,是不是在陳大人樓裏做副手?”
“是。路大人的千金也在。”
上官白思索道
“按理說,忘機樓樓主都會擁有三位副将,不知這第三位是誰?”
突然,宮牆前的一棵柳樹被風吹過,晶瑩的晚露随着葉子滑下,滴到地上去。一人從上面飛快走過。竹見神色匆匆,眼裏只有宮辰悅的背影。他注意到路邊停下來的兩人,還是禮了一禮。
鶴夢和上官白颔首,又見他快步朝王爺追過去。上官白的目光頗有趣味的追随着竹見,随後她聽身邊人輕輕啓口
“第三位副手是死士首座,身份機密,恕不可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