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知音易尋(二)
知音易尋(二)
爐上煨起清酒,蘭自言多日未見,少不得酒助興。鶴夢就由着他去了,哪怕現在是個白天。
蘭沒怎麽變,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的,怎麽都教人開心。他如今脫籍成了楊府的七夫人,吃穿用度自然是提了一提,他卻不怎麽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垂着眼睛剝核桃,兩只手稍微一使勁,飽滿的核桃仁便顯露出來,蘭把他們放在手心搓一搓,外面的皮皺下來,只剩裏面乳白摻褐色的果仁。
話還沒開口,他卻先嘆了口氣。鶴夢關懷他
“怎麽了,可是現在不開心?”
“你瞧我這身衣裳,這些首飾,穿在誰身上會不開心呢。”
蘭公子一身淺翠色的衣服,倒也算與他的令名相符。
“這顏色真襯你。”
他拂袖,随意地看了一眼
“蘭草都該是綠色的,所以你覺得襯我。”
“夫人此言差矣。蘭草是君子亮節之代表,無論什麽顏色,都不可高攀。”
“別喊我這個稱呼。”
蘭把核桃仁放進嘴裏,輕輕的嚼着
“好,蘭公子。”
“雖然現在什麽都有了,但還是不像在浮玉閣的時候自由。做什麽事都有人管着。”
他埋怨的看一眼跟在後面的侍女,應該是楊府特地派來跟着他的。鶴夢繼續聽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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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喝酒喝不成,只能天天的繡花,這花可真叫我費勁。”
“你不是最喜歡繡花麽。”
“我只是喜歡繡完花欣賞的感覺,下功夫的事并不太喜歡。你那副海棠還需要等些日子,等繡好了我再給你。”
鶴夢點點頭
“好。我怎麽看着楊掌櫃對你還不錯,肯讓你來我這兒聊天。”
“這有什麽不方便的。我很她說了,我和陳大人,只是紅顏知己。”
蘭支頤,笑眼望着鶴夢
“話說回來,我來找你,你就沒有要托我的事情?”
鶴夢哦一聲,有些驚訝
“你怎麽知道,我還真準備登門拜訪。”
“我什麽都知道。”
蘭笑道,還是不逗她
“是我妻主前幾天邀來個官員,叫沈自箴的。她說她認識你,我就仔細聽了,然後就知道了你要‘造勢’的事。”
鶴夢輕笑
“蘭公子有心了。這合歡料珍貴,京城上下能與它相配的,我只能想到蘭公子了。”
“陳大人說笑了。我這次不告而來,就是想幫陳大人這個忙。”
“多謝蘭公子,不知我可否為公子做些什麽?”
“你我之間,不需言謝。”
蘭坐直身子,一手輕晃瓶盅
“陳大人若是有空,待會陪我去買個東西吧。”
“公子要買什麽?”
“我要琴。”
蘭身子未動,眼神卻飄向身後的楊家侍女。鶴夢懂了他的暗示,随他站起來
“公子要陳某同去,陳某自是幸不辱命。”
“那陳大人,請。”
陳鶴夢先行一步,在門外等他。蘭對那楊家侍女之一道
“你去家裏說一聲,就說我今天,打算彈琴了。”
那侍女有些驚訝,但還是畢恭畢敬道
“夫人不是說再不彈琴了麽,怎的今天決定彈琴了。”
“我開心就彈,彈琴你還想管着我?”
“奴婢不敢,奴婢這就回去通報。”
蘭的琴技曾名貫四九城,鶴夢在他奏琴那天也聽了,确實一斑。他嫁到楊府去,卻突然說不打算再彈琴,雖然他是有自己的顧慮,可這對楊掌櫃,對浮州城所有豔羨他琴技的人都是一種可惜。如今他要重拾舊弦,那慕名而來的人,一定很多。
鶴夢知道他是為了幫自己把合歡料賣出去,心裏感激了一番。蘭出來時面上卻輕松,問其原因,只道終于能擺脫開楊家人一會兒了。
鶴夢想問問他若非心甘情願,為何非嫁不可。但她也能想到蘭的答案,也不過是一個身不由己。
春光乍洩,暖的人臉上發熱。鶴夢擡手遮住陽光,院中樹葉婆娑,依稀能遮出片陰涼來。街上卻不同,你來我往的叫賣聲添了些熱氣,鶴夢轉身扶了一把蘭公子,她的手遮住了視線大半,因此未看見一人已到她身後的不遠處。
溫硯擡手止住了轎夫,他看着嬉笑的鶴夢上了蘭的轎攆,面上表情哪還似昨夜對他那番。溫硯的眼睛有些酸,他懷中呵護着的東西還冒着熱氣,如今卻是不能給她了。月如湊過來,問他為何不再前行,溫硯搖搖頭。
“回去吧。”
京中有收藏古琴的人,據說是她祖上就開始的行當,整個浮州的古琴加起來的都不比她手上的幾架珍貴。其中最有名的是把叫做紫绮的古琴,淵源已久,越顯質地的獨到之處。再加上調弦人已不再,其曲調無書可憑,能買得起的倒是有,但是就缺知其如何去彈的人。因此整個浮州無人敢奏,只怕有辱古琴的盛名。
鶴夢站在藏琴的樓裏,悄聲問蘭
“這琴,你可彈得?”
“彈得,不就是聽聲響嗎。”
蘭整整袖子,有人請他上前試奏。蘭卻說再等等。等到藏琴樓裏來了人,他才緩緩登臺。昔日花魁如今再臨撫琴,堂下自然擠滿了人,鶴夢仔細看了,都是衣着華貴的客人。鶴夢沉目,見藏琴的老板上去介紹古琴
“紫绮琴盛名在外,卻是明珠蒙塵。如今公子奏琴,正是伯樂相馬,是紫绮的有緣人啊。”
蘭看她一眼,一手搭在琴上,堂下人皆屏息凝目,等待聽着遠古的古曲。
蘭的指腹輕挑慢撚,琴音宛若落珠擊玉,餘音繞梁,不能絕爾。正當臺下人聽的如癡如醉之時,突然,蘭站起身來,用力掀琴,竟直接将琴幹掀翻,蘭毫不留念的看着碎了一地的古琴殘片。堂下人的驚訝聲也都充耳不聞。
鶴夢吓一跳,想上前去,卻還是站在了帷幕後面,靜靜地看着蘭下一步的舉動。
“楊夫人,這是何故啊?”
琴房老板吃了虧,十分可惜的看着一地碎片。
“秦老板,我這是在幫你賣琴吶。”
蘭望着堂下
“其實今日我不是為了彈琴而來,而是為了我朋友。她有上好的香料堆在倉裏,這才叫真的蒙塵。至于一把古琴,摔碎了讓大家知道香料的珍貴,也是不虧的。”
“夫人,是什麽香料值得您這樣大動幹戈啊?”
既然有人問起,那她們這番造勢也就算成了一半了。鶴夢和蘭公子對望一眼,後者答道
“是袁氏香鋪的合歡,那東西珍貴,甚至還得了宮裏的禦名。可老板卻不賣。我想要的緊,就想出此舉,說不定逼一逼那老板,她就肯賣了。”
“合歡?”
堂下人互相問問,心裏卻随着她們的話記下了合歡的名字。能夠被蘭提起,還不惜砸琴求購的,一定是最好的。
古有子期砸琴自薦,今有公子蘭砸琴售香,鶴夢愈發覺得這個人沒有看起來這樣簡單。事已至此,不論結果如何,她們這番造勢算是徹底成了。蘭下臺,扭頭對哭喪着臉的秦老板道:
“修琴錢去楊府領。”
“公子怎知這琴還修得?”
“我摔得我能不知道嗎?”
蘭公子到底是惜物之人,剛才摔琴時他用腿墊了一下,保住了紫绮的音質。
“你這琴名不副實,已經修過幾次了,早就稱不上古琴的名字了。”
“這也被您看出來了?您可幫我保密啊。”
“好說,你修好琴送到楊府。在幫我把此事宣揚一番,讓大家都知道合歡的名字就行了。”
“是。”
鶴夢上前來,秦老板與她示意過後,便匆匆去修琴了。鶴夢輕拍手掌,喝了聲好。
“原來這才是蘭公子的真實琴技,真是如雷貫耳,聽的人好不痛快。”
“行了,這忙我就算是幫你了,你後面怎麽賣合歡,我可不管了。”
“多謝蘭公子。”
鶴夢想了想,還是道
“琴錢該我出,不然真的無以為報。”
“不用,楊家有錢,讓她出。其實這番也不光是給你做個人情,也是因為我太無聊,借這機會摔個琴熱鬧熱鬧,也算是買了我的開心了。她楊萬亭巴不得呢。”
鶴夢沒說話,只因這番話說的像是另一個人的語氣。她同蘭走出琴閣
“那你可要看好你兒子,別讓他來找我的不痛快。”
提及楊雍,蘭公子面上變了變。他罕見的皺起眉頭,但礙于街上人來人往,他只能低聲道
“我有事跟你說,但今日我該回去了。下次你來找我,我到時候在告訴你。”
鶴夢心裏緊了緊,但還是點了頭。她送蘭公子上了轎,因着想把舊賬算完,便打發人回府裏通報一聲,說她今夜不回去了。那人前腳剛走,這時,一人拍拍她的肩膀,鶴夢看見了蒼月。
幾日未見,她不知又去哪裏忙去了。鶴夢的喜宴她來了沒有,鶴夢也不記得了。
“我就知道你跟溫硯好了,我果然猜的沒錯。”
“這又是從何說起啊。”
鶴夢無奈道
“上次我們在一處,你還不讓我和他獨處,如今又說你知道我喜歡他?”
“你喜歡他?這我不知道,但他喜歡你,我可早就看出來了。”
蒼月的手收回去,一物吸引了鶴夢的注意力。她拉住了蒼月的手指,一枚青玉扳指被她戴在手上
“這是什麽?”
“我的扳指啊,從徽南買的,都說成色不好,但是我喜歡的緊。一直戴手上了。”
蒼月見鶴夢的神色突然變得她看不懂了,便握住手藏回去
“溫硯都說好看,你可別說些不好聽的刺激我。”
那日扶溫硯上車的人手上,就有這樣的扳指。鶴夢眸中浮光湧現,她突然心情很好。鶴夢笑道
“他不喜歡我,你看錯了。但是你的這個扳指,我也覺得好看。”
“不喜歡你嗎?”
蒼月愣了愣,犟道
“那他怎麽說非你不嫁?”
“你聽誰說的?”
“前些日子楊府宴請各州官員,我替徽州知府去拜會。當時宴上有人提起,我才知道他和你的事。”
鶴夢心中清楚,那是溫硯不肯嫁給楊萬亭的托辭,但她沒有對蒼月說清,只是點點頭
“是,我們好了一段時間了。”
“我以前還以為他和端儀能成,沒想到居然嫁給了你。”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鶴夢瞪她一眼。道了聲告辭便要走,但不是回樓值夜,而是徑直回了府。蒼月有些好奇的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哪裏惹到了她,但看她步伐輕快,便也沒有追上去。
眼看已到了用晚飯的時候了,鶴夢此時心情與早上不同,之前若非蘇君勸她,她無心吃東西。如今心中有些期待,連帶着肚子有些餓。
她從府門進去,陳府已挂上燈籠,與落日映襯在一起,甚是好看。鶴夢去主院和母親父親問了安,見溫硯未與他們一起,便又馬不停蹄的去別院尋他。
她如今和溫硯住在西院,用膳也只他們二人,但是她若是不回來,溫硯一般會去主院用膳。今日卻不一樣,鶴夢只當他想自己待着,沒想到推開門一瞧,他面前的桌案上只有一盞醇茶,溫硯正捧着本賬本專著的核對,完全沒意識到她回來了。
“怎麽不去用飯啊?”
聽見了鶴夢的聲音,溫硯擡起頭來。他看起來有些驚訝,聲音卻意想不到的平和
“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我去讓人擺飯。”
那若是她不回來了,他就不吃東西了?溫硯擦肩而過的一瞬,鶴夢握住他的腕子。
“清許,我昨天…”
鶴夢的聲音低下去,還是道
“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
溫硯看着她,臉上并未出現她預想之中的生氣或是傷心,而是…空無一物。他表現的更加平靜,任由鶴夢拉着他,哪怕力度有些大,他也未掙紮
“過去就過去了,先吃飯吧。”
鶴夢見他不生氣,還有些開心,可她漸漸的品出了這份安靜背後的奇怪之處。溫硯沒有再喚別人,其力親為的端着飯進來。鶴夢忙接過去,拉他到身邊坐下。
“別忙了,先吃飯吧。”
她将溫硯喜歡吃的放到他面前,溫硯沒有說話,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
“還難受嗎?”
“勞你關心了。”
溫硯的語氣像是對一個客人,鶴夢從未聽他這樣對她說過話。溫硯為她添菜,自己卻沒有動筷子的舉動。鶴夢盛了一勺滑蛋,送到他嘴裏,他倒是吃了,但是面如嚼蠟,看的讓人毫無食欲。
二人都未在多言,鶴夢猜不出溫硯現在所想,便不主動提及他的反常。可那人的客套卻愈演愈烈,等他們用完飯,溫硯先她一步站起來,不讓她或是下人幫忙,自行把碗盤收拾了。鶴夢跟在後面,有些擔心,那人卻沒事人一樣回過頭來
“要不要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