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知音易尋(一)
知音易尋(一)
陳端儀是個什麽樣的人呢,鶴夢在她生前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但她後來總是在琢磨這個人。她偶爾會去姐姐的古宅坐坐,那裏平日只有她一人前來,院落的水缸裏積滿了葉子,矮凳上也生塵了。
一只小藥爐未來得及收起,鶴夢就由着它在那裏了,因為這樣能讓她想起姐姐去藥架上取藥慢慢熬制的樣子了。姐姐的藥爐裏裝的不只有藥,還藏過給她的糖丸。鶴夢曾一心學人煉糖,白糖粘了一整個爐底,她卻沒有耐心候着了。等到再醒來,并沒有得到姐姐的教訓,而是一爐她買來的糖丸。
她讓鶴夢揭開藥爐,鶴夢照辦,瞧見罐子裏塞滿的糖丸,她驚喜的叫出來。姐姐似乎比她更高興,眼眸彎的像柳樹梢頭最明豔的葉兒。後來,她年少從軍,這段記憶竟成了她最能拿出來回味的事情。另一件令她無法忘卻的事情,就是端儀倒在她懷裏的樣子。她臨終前回光返照睜開了眼睛,似乎身上的痛苦都不見了,她望着鶴夢,眉眼又彎起來,又讓鶴夢想起了她給她糖丸的那天。
端儀是個好人,她的好可能鶴夢這輩子都比不上。祠堂外的野風吹過來,鶴夢轉過身,離開了跪拜的溫硯。她沒有等任何人,騎上快馬,沿着田埂飛馳而去。
等一切已畢,溫硯收斂好神色,出去前替端儀掩好了那扇門。他快步出庭院,門前已挂起一梢月亮,他沒來由的有些心慌。馬車車廂裏等着陳家主君和蘇君,溫硯上來後,和他們一處坐着。
“鶴夢呢?”
“她騎馬先走了,這一點跟小時候一樣,看見未馴服的馬就心癢。”
陳主君将手中湯婆子遞給他,溫硯心知是鶴夢給他準備的,便沒有多問。蘇君一旁冷冷開口
“那匹馬性子還烈,只是表現的像被馴服一樣,現在在人群前肯梳鬃跪伏,說不定哪天就原形畢露了。”
溫硯明白他話語下的意思,也只是看他一眼,實在提不起精神。主君微笑着,勸蘇君
“阿離總是把鶴夢當小孩子照顧,放心吧,她心裏有數。”
蘇君未在開口,溫硯此時又有些腹痛上來,他用鶴夢的湯婆子捂住腹部,眼神飄向窗外。一陣久違的暖意覆蓋過來,溫硯終于從悲傷中回過神來,任由這股暖意一點點湧進他的身體,讓他感到心安。
溫硯下了馬車,往常鶴夢會守在一側等着扶他,但眼下門沿無人等候,溫硯進了庭院,新馬已經被帶去馬廄了。糧槽中糧草少了一些,看來他們已經回來些時候了。
管家月如迎過來,問要不要給他準備晚上的湯藥,溫硯想了想那藥的酸苦味道,不禁皺了皺眉頭。但他還是應下,不然鶴夢知道他沒有吃養胃的藥,又要折騰他了。想到鶴夢,溫硯喚住轉身離去那人
“少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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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裏呢,少夫人,我看少主心情不好,您要不去哄哄她。”
為何會心情不好,難道是和人賽馬未盡興,還是方才在祠堂中發生了別的事。溫硯不顧多想,提起衣擺進了他們的卧房。
房中未燃她最愛的那股香,連等都未留。溫硯以為她是身上不爽利,忙過去關懷她。鶴夢背對着他躺着,手邊有本書,書邊還有段剛被吹滅的炷臺。一縷煙還飄在上頭,看來方才這人是醒着的了。溫硯見她臉色如故,就放下心來。鶴夢穿的單薄,未換上寝袍,溫硯替她蓋上被子,卻被假寐的那人一把推開。
“還沒睡着?夜裏涼,把被子蓋上。”
溫硯好脾氣道,他只當她在撒嬌。擡手又為她蓋上被子,鶴夢又扯下蓋住她肩膀的物什,還是未說話。溫硯一愣,坐直了身子。
“乖,聽話。着涼了又要喝苦藥了。”
對方仍未應答,溫硯察覺出些不對勁來,他喚了聲她的名字,手背覆上她的額頭,又被她惡狠狠甩開。
“怎麽了?”
房外有人止步,溫硯憂愁的看了一眼鶴夢,還是先去端熱好的藥。他離開的腳步輕輕響起,鶴夢哼了一聲,不痛不癢正好叫他聽到。溫硯把藥放到桌案上,過來躺到她的身邊,一手撫着她的後背,往常她最喜歡他這樣對她,雖然鶴夢沒有明說,但溫硯也看出來了。
“是不是有誰氣你了,什麽事不能和我說呢。你這樣我真的很擔心。”
溫硯靠在她的後背上,像抱住了海裏的一葉孤舟。他輕輕的吐息讓鶴夢癢癢的,若是平時她肯定繳械投降,但此時非同往日,他這樣接近她,只會讓她覺得他是在竭力掩藏他不喜歡她這件事,鶴夢心裏堵了。她感受着溫硯抱着她的手漸漸收緊,鶴夢在不能裝睡。她猛地坐起來,翻身将他壓在身下。
“你怎麽了?”
溫硯有些慌,面前的鶴夢變了個人似的,眼裏的溫存與關愛全然不見,唯獨一種帶有侵略意識的神情填滿了她的眼睛。
“溫硯,你是我的夫人。”
鶴夢冷不丁抛出這句話,随後毫無章法的在那人脖頸上啃噬起來,好像要将他吞吃入腹。溫硯被她咬的痛了,幾乎要喘不過來。他忙道
“不可以,我難受。”
他的腹部被她毫無關懷的壓住,此時痛苦更甚。鶴夢卻沒回過味來,只當他在抗議做她主君這件事,她有些惱,附身堵住了他的嘴。溫硯嗚咽着,鶴夢卻完全不去理會,直到一滴溫熱的液體滑過溫硯的臉頰,滴到了她的頰邊,鶴夢才睜開了眼睛。身下人已泣不成聲,終于被松開的手拿過軟枕,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你只想對我做這種事情。”
他說。鶴夢徹底醒了,她終于聞到了桌案上的藥香,她明白了溫硯的痛苦,突然有些後悔。鶴夢從床上坐起來,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臉,可溫硯避閃開她,轉過身去将自己蜷縮進錦被,鶴夢聽見了他悶在軟枕裏的哭聲,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多麽不可原諒的事情。
鶴夢出去了,她關上門,守了一會兒,聽到了溫硯抽泣的聲音。她輕嘆一口氣,轉身進了院裏的小竈房。出來時手裏多了碗姜茶,還有一袋炒熱的海鹽。熱烘烘的鹽粒裹在雲錦織的袋子裏,鶴夢一點都不心疼。她在門外深呼吸過後,推門再進去。
床上人已未再抽泣,鶴夢卻知道他定是睡不着的。她小心的拿着東西走過去,溫硯回過頭來看她,又趴回去
“走開。你回來做什麽。”
聲音有些啞,卻更多的是嗔意。他怕不是以為鶴夢已經走了,在這失神了許久,沒想到她又回來了。
鶴夢見他願意理自己,多了些勇氣,走過去蹲在他身邊。她的視線掃過桌案上的藥碗,裏面一滴未動,應該已經涼了。鶴夢趁溫硯眯眼的功夫,把鹽袋放到他懷裏。
“我去客房睡。”
鶴夢□□不通,只知道此時該按溫硯心情來。他好不容易停了眼淚,她就不該再招惹他。溫硯讓她走開,她走開便是。這她還是能做到的。鶴夢暗自想。她快步出去,掩好了門。卻未真的去客房,她怕溫硯半夜裏難受起來無人照應,便拉了張躺椅守在門外,像從前那樣在院中乘涼。好在天氣尚暖,她這番也不會太過勉強。
鶴夢望着天上的月亮,曾經最圓滿的,如今只剩個牙兒。不知何時才能恢複如初,鶴夢喜歡滿月,不喜歡月牙。
到了次日早上,溫硯房中沒有動靜。鶴夢悄悄進去,換了身沒被露水沾濕的衣服。她看見床帏墜下來,溫硯蜷在被子裏,懷中抱着那只鹽袋,鶴夢伸手去摸,鹽袋已經不再燙手。她伸手拿出鹽袋,手卻被溫硯拉住。他的睫毛顫抖幾下,應該是不抱着些什麽就睡不安穩,她很想抱着他睡一會兒,但想起他昨夜的話,還是松開了手。
鶴夢給他加了床被子,又梳妝出了別院。路上幾個下人都對她投來異樣的眼光,她知道她和溫硯吵架的事瞞不住別人,便也不去理會。
樓中今日事不多,她聽着琬嬰路通叽叽喳喳的圍着她說事情,滿腦子卻都只是溫硯的臉。
“你只知道對我做那種事情。”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她以為溫硯也是樂在其中,原來他一直只是在勉強忍受她嗎?還是說這種事情溫硯是可以接受的,難以忍受的只是她?但是沒有她這種事情也做不成嘛,鶴夢敲敲腦袋。那要是是端儀呢?或者是那天伸出手拉他上馬車的人?
鶴夢騰一下站起來,拼命的甩甩腦袋,盡力把這個念頭甩出去。琬嬰和路通皆被她吓一跳,一頭霧水的看她洩了勁一般靠在書架上,身體慢慢向下滑——
“大人,你怎麽了。若是有心事,不妨與我們說說。”
“你們懂什麽,等你們成家了再說吧。”
琬嬰路通對視一眼,明白此事是陳家後院的事情,她們的教養定然是不許她們管別人家的家事的。突然,門外一聲音傳報
“大人,您家裏來人看望您了。”
鶴夢心裏一驚,忙站起身子,對着銅鏡整理了一番又催着另外兩個出去,可她一聲“夫人”還未喊出來,便見來者不是溫硯。
蘇君皮笑肉不笑,似乎還在生氣。他手裏提着整整三層的食盒,琬嬰和路通都知道他做飯好吃,便漸漸停下了腳步。蘇君就邀她們留下。鶴夢沒說話,二人便興高采烈的坐下了。
“我聽說夢兒沒用早飯,就做了些你喜歡吃的。不會打擾到你們吧?”
鶴夢藏起失望的眼神,對他笑道
“還是蘇君疼我。這麽遠還親自過來了。”
“是啊,蘇君真好,做的飯也好吃。”
琬嬰最不怯與人交流,她一口一個蛋餃,兩頤鼓鼓,無限幸福。
路通則埋頭苦吃,是不是擡頭對他們點點頭,表示她有認真在聽她們的話。鶴夢面前堆滿了食物,她終于擡手止住了蘇君,後者眨兩下眼,鶴夢明白他來找她不只是送東西
“昨夜,夢兒在哪裏睡的?”
蘇君似是無意問起,可他心裏明明就是有數
“昨夜清明雨後,院中涼快,我就自己在院中享受了。”
“成親才沒幾日,我的好孩子都學會撒謊了。”
蘇君帶笑,聽的鶴夢的心怔了一怔。
“什麽事跟外人不能提,跟小父也不能說了?”
“蘇君。”
鶴夢看一眼吃的忘乎所以的二人,皺眉坦白
“溫硯昨天身子不爽利,我不小心把他惹着了。”
“所以他就讓你出來睡?大晚上的,也不怕你着涼。”
“不是,是我的問題,蘇君。”
鶴夢像小時候那樣拉拉他的袖子,那人這才顯得沒那麽氣惱了。鶴夢忙解釋
“他難受,我,我硬拉着他做那些事情,然後我就後悔了,說要睡客房。但庭中景色一斑,就守着他在門外睡了一夜。”
琬嬰嗆到了,她漲的滿臉通紅。蘇君拍着她的後背,沒有看鶴夢,臉有些紅。
鶴夢自知不該口不擇言對他提這種事情,但若是說些別的他也不會信她。她不願對家裏人再提端儀的事情,每次提起她們都是會傷心,這也是為什麽昨夜她寧願快馬加鞭先趕回來,也不願将溫硯跪端儀的事公之于衆的原因了。
蘇君清清嗓子,有些怨意的看她
“你還是不知道怎麽照顧自己。還沒到熱的時候,你再怎麽樣也不能睡外面。”
“是是是,蘇君教訓的極是。”
鶴夢讨好的笑一笑
“不會有下次了。”
蘇君沒再說話,将手裏的螃蟹遞給她。還未到蟹最肥的時候,他就特地找人運來,只因鶴夢口味特殊,她喜歡吃這時候的青蟹。
“孩子大了。”
他又這樣說
“以後不必什麽都瞞我,我十七歲嫁到你們家,看着你長大,與你算是最親的關系。你有什麽事,都可以與蘇君說,蘇君一定幫你。”
“好,我都依蘇君。”
鶴夢哄的他露出個笑容,這才放下心來。等蘇君帶着空空的餐盤離開,鶴夢三人又開始在帳房中查賬。
算盤打的響,手指卻有些酸。溫硯就特別會打算盤,陳家的帳他處理了大半,幾乎沒有需要二改的地方。鶴夢見過他算帳,只需一壺茶,一盞燈,一杆毫。就能算得一整個家的出入明細來。
這個時候的溫硯,總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鶴夢總覺得端坐在書桌前的他身上有小時候的影子,削肩長頸,總讓人想抱一抱。
鶴夢揉揉酸痛的手指,還想再那本賬本,這時,又有人來了。
來人淺笑嫣然,一身貴氣的打扮,卻毫不落俗。他半跨進帳房裏,手扶在門框上,潋滟的桃花眼動了動,聲音聽的人都要化了
“請問,陳大人在這兒嗎?”
鶴夢沒想到他會來,自是欣喜的不得了,她應和道
“好久不見,蘭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