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室雍雍
一室雍雍
清靜已久的門廊裏傳來打鬧聲,隔着扇門兒,溫硯扶着床沿坐起來。
他聽出了那聲音的不對勁,不像是兩只野貍在喧鬧,恍惚中,他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溫硯便穿戴好衣袍,準備出去瞧瞧。怎料下一秒,兩個打作一團的人推開他的房門,朝屋裏殺了進來。
一身淡衣的那個似乎有意帶着一身忘機樓官服的那個鬧到溫硯面前來,只見她拼了命的掙脫開鶴夢,喊着溫硯的名字踉跄過來。溫硯不動聲色的避讓開,卻正好與後面那個也稍顯淩亂的女官打了個照面。
鶴夢收回了拳頭,愕然望向溫硯。随後欲蓋彌彰似的拉了拉自己的衣衫。溫硯靜靜地望着她,鶴夢垂首
“我…我來看看你。”
溫硯偏了偏頭
“怎麽打起來了。”
“你認識她?”
鶴夢偏過頭去,惡狠狠瞪了一眼藏在溫硯身後的蒼月。後者挑釁的笑,抱住溫硯的一只袖子
“我們當然認識,關系比你近的多。”
若是兒時,眼前這個倔丫頭一定會打破砂鍋溫到底。只是此時,蒼月看見鶴夢眼睛裏的光迅速暗了下去,她鼻子抽了一下,有些哀怨的看了一眼她和溫硯,又哦了一聲。
鶴夢将浮州名門想遍,愣是沒想出一個配得上溫硯的女子。她偏偏忘了這個一直散漫山野的蒼月。蒼月是她姐姐的故交,自幼便無心官場,及笄之年就跑淮河以南編書去了。這樣想的話,她能借着陳端儀的關系認識溫硯,也不奇怪。
鶴夢對她印象深刻,倒不是因為蒼月年少的令名多麽強盛,而是她曾在鶴夢最具同情心的年紀騙了她二兩銀子,說是去給小狗下葬,可第二日鶴夢發現她家小狗壯的像頭牛。但蒼月早已算好時機前往徽州,鶴夢的小金庫,也不知化成了她肚裏的哪杯酒。
“她騙我。”
鶴夢和他們隔開了些距離,聲音飄過去,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蒼月挑眉去看她,卻發現她已淚眼汪汪。蒼月有些着急,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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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可是要撕了我,現今這委屈樣子是做給誰看?不就是二兩銀子麽,我回去給你就是。”
鶴夢觀察着溫硯的神情,卻發現他身子有些不對。溫硯的臉比上次看見還要削瘦,如今蒼白更甚從前。怎麽瘦成這樣了,鶴夢皺了眉頭,啧一聲
“我給溫公子帶了些藥材,是…是我娘要我帶給你的,你讓阿霜煎了吧。”
蒼月看一眼溫硯,後者垂下眼眸,又看鶴夢
“有勞你了,陳太醫對溫家有恩,還請小妹替我謝過陳太醫。”
鶴夢點點頭,看着溫硯身邊的蒼月,怎樣都不好受。她便道了告辭,卻聽溫硯再次開口。
“已不早了,用過飯再走吧。”
鶴夢于門中光影處轉身,溫硯看不清她的神情。卻聽她應了聲好。
阿霜是溫硯的學徒,說是學徒,也算半個近身随從。可鶴夢自進來之後便未見除了溫硯和蒼月之外的第三個人,她心裏大概有了數,随着溫硯到內堂後,又先溫硯一步站起來,拉了蒼月攬下庖廚的活計。
二人關上門,鶴夢一改方才的拘謹,從囊中抛出錠銀子,抱着手臂吩咐她
“去燕子樓買盅雞湯,剩下的随便買點回來。不要辣,溫硯不吃辣。”
“你使喚狗呢。方才不是口口聲聲說會做飯麽,你去做啊。”
蒼月又把銀子抛回去,想要回房,鶴夢擋住了她的腳步
“你說和溫硯關系好,他現在虛弱成這樣,你為他做些事情怎麽了。”
蒼月收斂了劍拔弩張,有些被她說通的跡象
“那你怎麽不去,我剛回浮州,舟車勞頓且不提,這燕子樓在哪都沒什麽印象。”
“我要給他煎藥,你會煎藥嗎?”
蒼月悻悻,還是去了。鶴夢提起藥材,邁進內堂。溫硯卻已不在,鶴夢略猶豫一二,還是進了他的卧房。
他在閉目養神,應該是沒想過她會這麽快回來。鶴夢悄然而至,放下藥材。溫硯睜開眼睛,見鶴夢有些拘束的站在離他不遠處
“我不會煎藥。”
“待會我去煎就好。”
鶴夢環視一圈,還是坐在了溫硯的床沿上。溫硯半靠着床杆,睨着她。鶴夢離他有些距離,她倒是覺得這個位置最好,不會唐突了他。
“陳太醫,給我開了什麽方子。”
“白術,阿膠,菟絲子…”
“都是保胎的。”
溫硯當然聽出了這張藥方的指向性,鶴夢也早料到瞞不過他,只好道
“對不起,藥是我帶給你的,不是我娘讓我來的。我沒告訴他們你有孕了。”
鶴夢看不見的地方,溫硯輕挑嘴角,他的手按在腰間,等着她的問話
“阿霜呢?怎麽不讓他去煎藥。”
溫硯苦笑,略顯酸楚。鶴夢有些緊張,聽他緩緩開口
“走了。溫府沒落,他自尋出路也是應該的。沒人會想再守着這兒了。”
“生氣嗎?”
鶴夢看他。也許這樣心平氣和的交談已是久違,這是第一次,和他對視時,溫硯的視線不再讓她感到壓迫。
“生氣。他自幼跟着我,卻不信我會放他走。可能是我平日裏苛待了他,他挑了夜裏走的,也不知現在到了哪,若是回他家鄉去,要跨過汨江。他又不善交際,人流參雜的,丢了怎麽辦,被人騙了怎麽辦。”
溫硯偏過頭去,鶴夢看見一滴淚從他鼻梁上滑下。溫硯自知失态,卻并未揾淚。直到鶴夢幹淨的帕子伸過來,輕輕抵在了他的頰邊。鶴夢也坐過來了,神色淡淡,只因她方才就察覺溫府的古玩字畫都不見了,定是一部分已被阿霜偷走。
“我再給你送個人來。”
“不用。”
溫硯咬牙,字輕輕吐出來,倒有點嗔意。鶴夢将帕子給他
“溫公子本事大,也顧不了所有人。該有個人照顧你的。”
溫硯目光灼灼,定在她的臉上。鶴夢輕聲問
“蒼月如何?”
“不好。”
“她不是你孩子的…”
“不是。”
溫硯察覺到鶴夢的視線從他腹部掃過,臉即刻紅了。鶴夢卻終于笑了,她賣了個關子,道
“既然不是,那我就有人選了。公子放心,我挑的人,一定是肯為公子出力的人。平日也不會讓她叨擾公子清靜,只許她做些灑掃活計就是了。”
溫硯聽出她的執着,只道了聲有勞。鶴夢看一眼他的肚子,複又收回眼神
“孩子沒了。”
溫硯坦然。鶴夢一直的欲言又止在此時更顯沉默。她不知此時該說些什麽,是安慰他,還是像查案一樣的詢問他詳細情況。鶴夢起身,端了碗溫水給他。溫硯接過來。
“什麽時候的事。”
溫硯未在刻意遮掩,他腹前無墜物,鶴夢從一開始就瞧出來了,但聽見溫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還是心裏沒來由的發酸。
“阿霜走的第二日。我想開了,與其讓他生下來受苦,不如落了吧。”
“你自己嗎?”
“我自己。”
鶴夢看着溫硯的面容,從前師傅說內心堅定的人面相不會改變,眼前的溫硯還是她認識的那個溫硯,只是他的眉頭多了太多的憂愁,這些東西墜着他的心情,鶴夢很想伸手把它撫平。
“謝謝你對我這麽坦白,若是公子想讓我幫着找心上人過來,鶴夢願傾盡全力助之。”
“不必了。”
溫硯自嘲的笑笑,凄然的看向鶴夢
“她不會來的。”
“公子。”
“你兒時從不這樣喊我。如今這般,可是還恨我那日傷你?”
“鶴夢不敢。”
陳鶴夢遲疑一會兒,補充道
“我知道我做了什麽。你不殺我,已是開恩了。”
“小妹,這樣的話你兒時也不會說。”
“眼前人已非彼時人,公子放心,我不會再做不該做的事了。”
溫硯低頭,看鶴夢将手爐塞進他腹前的錦裘裏。提起那日的事,她就如萬蟻噬心,無法釋懷。此處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來些什麽。鶴夢起身,溫硯聞到她身上隐隐的蘭花香。
“公子比我懂該怎麽照顧自己,我就不班門弄斧了。我吩咐了蒼月,買的東西沒有你忌口的。你且安心養身體,其他的事,我會派人來處理。”
鶴夢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亂了心緒之時,溫硯的目光沉下去,她又能感受到在他身邊時候的負罪感了。鶴夢站起來,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又像是為自己方才的關心找借口
“若是姐姐還在,一定會這樣做的。”
她沒有去看溫硯,找了個借口,離開了溫府。路邊迎春含枝,鶴夢随手揪下一枝,掐出褐色痕跡後,又抛回了路中間。她嘆了一口,試圖将自己從方才的回憶中釋放出來,她于路邊,緩緩蹲下。殊不知這一切都被一人看在眼裏。
楊雍于對面酒樓二層獨飲,他看着那個蹲着發愁的身影,輕輕咧起嘴角。
次日一早,溫府進了一個人。她按同昨日說給溫硯聽的一樣,滿院灑掃,烹煮的活計,做的也都十分利落。
鶴夢沒有進房裏打擾他,算着點卯的時間烹好了熱水和茶,又洗刷淨溫硯的那只藥爐,帶來的補品一一放至在藥架之上。她又帶了新的火爐,小火煨上粥,一切将畢,米香已飄滿了院子。
能讓鶴夢信得過來溫府的人,就是她自己。
溫硯站在窗前已久,等那抹官服上獨有的雲紋飄至門後去,朝霧朦胧中,溫硯關上了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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