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沒想到瀾滄一脈的使命竟要落到這樣一個注定早夭之人的身上……”
張峯之神色複雜的注視着倒在地上不斷扭動的少年,後者正抱着自己的腦袋縮成了一團, 看上去痛苦萬分。
這是醍醐灌頂的功效, 瀾滄山的傳承會伴着刻入骨髓的痛苦烙印在他的腦海中, 不僅如此, 還會潛移默化的改變他的觀念,讓他心甘情願的去為複活瀾滄而奔走。
這個世上哪有不勞而獲的事情, 天上掉餡餅只不過是因為你還不知道吃下去的後果而已。
男人承認這很卑鄙, 可瀾滄山覆滅的經歷已經證明了不能去考驗人心。
相交多年的道友尚且能為了重寶刀劍相向,更何況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若是換一個時間合地點, 張峯之或許還願意慢慢考驗少年的心性,可如今外敵入侵,或許再過不久他也會像其他門人弟子一般喪失理智,沉浸在滅門的仇恨之中,不知何時才會從厮殺中清醒,又怎麽還有時間去玩世外高人收徒那一套?
話又說回來, 若不是祖師爺相中了他,瀾滄山之主的位置又怎麽輪得上一個短命鬼?
張峯之擡頭望着宋明照的牌位,只覺得自己還是修行不足,看不透祖師爺的深意,于是他對着地上的少年搖了搖頭, 見他面色稍有緩和, 便想再加一把力, 力求讓他完全變為自己人。
就在他剛擡起手臂的時候, 一道女聲插了進來, “你們是在玩游戲嗎,我能不能加入啊?”
張峯之聞言悚然一驚,他連忙擡頭,就看到有一道身影從窗外翻了進來,輕巧的落在地上,正是一名豆蔻年華的少女,這少女來的悄無聲息,他竟半點都沒察覺。
少女對着他粲然一笑,彎彎的眼眉透玲珑與可愛,紅唇宛若六月櫻瓣,鮮嫩而又多嬌,她就像是精心雕琢而出的華美娃娃,一分一寸都長得恰到好處,配上那件漸染的桃紅色紗裙,張峯之甚至覺得,若是此子長成,恐怕月中嫦娥也不過如此。
她太美了,美的沒有一絲生氣。
做了一個吞唾沫的動作,已化身鬼王的張峯之罕見的有了幾分緊張,“你是誰?”
“我是誰?”少女挑了挑眉,神情鮮活了起來,“我還想問你是誰呢。哦不,你其實也不用介紹,反正我也記不住。”
張峯之皺起了眉頭。
“我聽旁人說,百年之前是你把我帶回了這個破地方,還夥同別人把我藏到了一座被人當做別院閑逛的古墓裏……”少女慢悠悠的說着,一步一步的向他靠近,“怎麽樣?有沒有想起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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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起來也不要緊,”她又歪着頭笑了笑,“我一會兒給你變個戲法,你肯定就想起來了。”
“你……你……”張峯之瞠目結舌,不由的後退了幾步,用驚疑不定的眼神打量着她,“你是……那把劍?!”
“沒錯,”這一次,少女的聲音在他的身側幽幽響起,“我就是你帶回來的那把……九幽魔劍。”
不好!
張峯之猛然轉身,身體卻被一股巨力拉住,然後被按向了不遠處的供案!
“嘭!”
他的頭狠狠的撞上了供案的桌腳,那沖力太大,連帶着牌位山也跟着顫了顫。
“事先聲明,我脾氣不太好,還喜歡動粗,”魔劍按着他的頭溫聲說道,“為了少受點苦,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我的問題比較好。”
張峯之當然不會直接認命,他試圖調動周身的鬼氣,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紋絲不動。
“別白費力氣,”魔劍摸了摸他僵硬的臉頰,“我也是一路走來才發現這件有趣的事呢,你估計也清楚吧?你們是靠着我的力量存世的,也就是說……在這裏,我說了算。”
“我不想讓弟子靠近,他們就不會靠近。”
“我不想讓你察覺我,你就察覺不到。”
“那麽如果我說,我不想讓這個世界繼續了呢?”少女用無比歡快的語氣說道,“你知道一覺醒來胸沒了是什麽感覺嗎?”
也沒等男人回答她便嘆息着搖了搖頭,“不,你不知道,因為你只想着自己。”
“嘭!”
張峯之的頭又狠狠撞上了供案桌角,明明死人并不會有痛感,他卻覺得自己的額頭傳來針紮般的刺痛,這個發現讓他的心重重的落了下去。
“別擔心,”魔劍一派輕松的安撫他,“你這種榆木疙瘩的殼太硬了,我得敲軟點才好剝。”
然後,張峯之就明白了何為“敲軟點”。
少女直接把他的腦袋當成了核桃,一下、一下又一下的砸在桌子和地面上,而他的痛感也在這一次次的碰撞中逐漸加劇,甚至産生了一種自己已經頭破血流的錯覺。
“啊,開了。”
随着少女一聲歡呼,張峯之只覺得有五根鐵杆插進了自己的腦子裏随意翻攪,劇痛與惡心感相繼襲來,他仿佛也在經歷一次醍醐灌頂,只不過等待他的并非脫胎換骨,而是萬劫不複。
不,他早在百年前就萬劫不複了。
過去的時光在男人的眼前一一上演,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少時的自己,于師父座下辛苦求學,與同道修士百般争鋒,突破大乘時意氣風發,對于未來躊躇滿志。
然後,一切都在密室的畫像張口對他說話時戛然而止。
“這天地間有一把能夠逆轉生死的魔劍,今年的三月初八,天河水位暴漲,決堤之水把它從仙界沖到了凡間,”畫像中的女子目光如炬,“峯之,将它帶來給我。”
畫像開口,是何等驚人之事,可奇怪的是,當時張峯之心中只有一股“終于來了”的篤定。
當年得到的三月初八,凡間連下了三個月的瓢潑大雨,直接彙成了新的河流,他等在畫像指點的地方,終于從污濁的浪濤裏撈出了一把布滿鏽跡的長劍。
“現在的它還發揮不了作用,”畫中女子瞧着長劍,滿意的點了點頭,“你要供養它,峯之,竭盡你的全力。”
接下來發生的與傳說一般無二,瀾滄山在魔劍貪得無厭的所求下每況愈下,最終引來了滅頂之災。
“祖師奶奶!”經過一番厮殺的張峯之提着劍闖進了石室,他的衣衫上濺滿了血漬,“我們已經攔不住他們了!”
“你做的很好,”畫像依然不慌不忙的說道,嘴角彎了起來,她竟一個跨步就從畫布裏邁了出來,“現在讓我來教你使用它的方法吧。”
張峯之的記憶到此戛然而止,少女撤了手,失去了支撐的男人頹然的倒在了地上,他的身體越發透明,已經能夠輕易的透過他看到地面上的紋理。
“恩……那個狐貍精竟然還長得挺不錯,”少女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陣,“不過還是我比較美。”
得出這個結論後,她整個人一陣輕松,一只手掐腰,一只手卷着一縷長發,開始對畫中女子挑三揀四,“眼神太兇、下巴太尖、臉不夠白、眼睛不大……最重要的是,胸太平!”
“不過我竟然是被沖下來的……”她繼續嘟嘟囔囔,“以前睡懶覺的時候也有被沖到天河口的時候,沒想到真的能沖下來啊。”
張峯之聽得臉青一陣白一陣,可他實在太虛弱,就連出言反駁的力氣都彙聚不起。堂堂一代大乘修士,淪落到如此地步,幾可以稱之為凄涼了。
魔劍當然不會去同情他,此時她已經蹿到了少年的身旁,扶起他的頭枕到了自己的膝蓋上,輕輕拍了拍他的臉蛋,見他毫無反應,就趁機又使勁摸了幾把。
“小乖乖,小心肝兒,”少女抱着少年喊個不停,“你看你,把我抛下就吃虧了吧?真是個淘氣的壞孩子,咱們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可千萬別再犯了。”
她說的內容好似在哄不懂事理的孩子,語氣卻親熱的像是在喊情郎,她俯身與少年依偎了會兒,然後像是被硌着了,坐直身體開始在少年的胸口摸索,然後從裏面拿出了一塊被燒了半截的白玉指骨。
祖師奶奶的指骨!
躺在地上的張峯之目眦欲裂,這節指骨是瀾滄仙子唯一的遺物,也是他們複活她的關鍵,更是瀾滄山山主的信物,豈能落到他人手中!
男人想要掙紮起來,然而他的力量正在源源不斷的被吸走……不,整個瀾滄山的力量都在源源不斷的被吸走,屋外的厮殺聲已經停了許久,就連地下都在微微顫動……這無不昭示着一個事實——這方鬼界即将消失。
張峯之對此毫無辦法,那個通天徹地、無所不能的他已經死在了屠山之戰裏,現在他不過是一縷從魔劍那裏竊取力量的幽魂,而當對方想收回力量時,他又能用什麽抵擋?
力量流逝的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多,就連這座恢弘的奉先殿也開始震動,抱着少年的魔劍依然在端詳着白玉指骨,然後突然發出了短促的笑聲。
“哈!”
她面色古怪的擡起頭,不知為何竟看起來稍微長大了些,只見她把指骨在手裏掂了掂,然後随意的握住晃了晃。
“喂,小鬼,”她老氣橫秋的沖張峯之喊道,“姑奶奶我從上古到今古也算是活過了兩個半紀元,到還是第一次親身經歷這種稀罕事。”
“你這塊寶貝,”她沖着他舉着指骨,“屬于一個男人。”
“無論畫上的那個醜八怪是誰,反正這玩意兒,肯定不是來自于一位仙子。”
張峯之沒能給她回答,伴随着一聲巨響,奉先殿的房梁砸了下來,将他的身軀和不可置信的眼神,統統埋在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