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盤腿坐在地上,洛宓用手托着腮, 望着萬裏無雲的天空, 心中憂郁簡直要溢出胸膛, 然而周圍的景色是那麽的陌生, 讓纖細脆弱的她無所适從。
沒錯,她迷路了。
更要命的是, 她不僅迷路, 還跟小魔尊失散了。
經過深刻的自我剖析和振聾發聩的扪心自問,事情發展到如今的局面,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參與度太低啊。
仔細想想,自打蘇醒以來,她一直都沉溺在“魔尊變小了好可愛啊啊啊啊啊啊啊”的虛幻快樂裏,在大姐姐的尊嚴被擊沉以後,連身為神兵的自尊都抛到了九霄雲外, 天天就吸美少年吸的不亦樂乎,卻對美少年的思想動态缺乏關懷!
看看,你看看,現在他出門搞事都不帶着她了!
若她是仙後那樣無趣的方印也就算了,可她洛老魔是誰啊?
上天能偷桃, 下海能殺龍, 血雨腥風一萬年, 仙帝見了都得哭——雖然仙帝那個胖墩就是個小哭包, 随便蒙塊布蹿出來就能吓得他掉金豆豆。
但仙後很威嚴啊!在她眼皮底下吓唬仙帝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好嗎!
總而言之, 她是不認識什麽瀾滄山,也不知道什麽瀾滄秘寶,更不明白李歧和莫垠水說打就打的根源在哪裏,但要論惹事生非、推波助瀾,那全天下她洛老前輩自稱第二,那就沒人敢稱第一。
然而,就是這樣酷炫狂霸拽的洛老前輩,坐在人生地不熟的瀾滄山上,落寞的拔着草根。
唉,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
人一孤單寂寞就會想要找點事來做,劍靈也是這樣,就在洛宓開始思考要不要幹脆把整座山給炸掉的時候,她就遇上了送上門的莫垠水。
只不過,那時候他正一臉狼狽的被突然複活的屍骸攆的雞飛狗跳,與正好落在宗門核心的李歧不同,莫垠水攀爬的小路正巧直通瀾滄山弟子精舍,于是等他費了半天勁兒到達弟子精舍,就看到倒在院落裏的一句句屍骸突然爬了起來,看到他二話不說就直接動了手。
莫垠水哪裏知道,瀾滄山弟子都有統一的着裝,因此一照面就能認出他是外人,而在他們的認知裏,這些外人都是來屠山的敵人,雙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裏會手下留情。
作為曾經的第一仙門,瀾滄山的弟子一向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縱使莫垠水師承魔道巨擎的父母,面對着數量是自己十多倍的敵人也只能抱頭鼠竄,況且,從某意義上來說,他也并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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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如此,莫垠水在看到山坡山的洛宓時可謂是大喜過望,也顧不上之前雙方的龌蹉,帶着身後亂飛的法術和那一串子追兵死命往少女的所在地跑。
在他看來,這群死而複生的瀾滄山弟子不管是人是鬼,既然攻擊了自己就萬萬沒有放過同樣是不速之客的洛宓,到時候就算少女不願意,他們也得聯手抗敵,說不得一配合對方就發現了他的好,放棄一臉短命相的阿歧投奔英俊潇灑的自己的懷抱。
可惜,他現在照不了鏡子,否則就會知道此刻是他離“英俊潇灑”最遠的時刻。
莫垠水的算盤打得好,奈何在第一步就折戬沉沙了。
只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沖向了山坡上的美貌少女——身後,沒想到洛宓看起來再發呆實際上反應一點都不慢,他一腳剛踩到草地就被一記回旋踢原路送了回去。
浮在半空中的時候,莫垠水的腦子裏回馬燈似的閃過自己匆忙的前半生,從被娘親抱着灌輸“糟糕”認知到在比自己小的李歧面前擺兄長架子,從練功時的辛苦到補腎的艱難,而他最遺憾的,就是不能回到十年前抽死那個在小阿歧面前裝逼的自己。
叫你嘴賤!叫你炫耀!叫你教些有的沒的!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沒聽過嗎!
現在好了,坑人不成反被坑,眼看就要為肥沃瀾滄山出一把力了!
悲憤的握緊了拳頭,莫垠水全身真氣鼓蕩,已經做好了迎接到來的急風驟雨的準備。
然而,直到他重重的摔到地上,也沒有人碰他一根手指頭。
哎?
發現自己除了胸前多了一個鞋印、背後沾了土外完好無損後,莫垠水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就差異的發現剛才對自己窮追不舍的瀾滄山弟子們直勾勾的盯着山坡上的狠心姑奶奶,仿佛雙腳被釘在了地上。
看着這分外怪異的一幕,他突然心裏一動。
他曾聽老爹說過,瀾滄山崛起于八千年前,自稱功法承自上古聖賢,一出世便橫掃當時的修真界,奠定了第一仙門的地位,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強大門派,在主動現身之前,竟未在修真界留下過任何蛛絲馬跡,就像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一樣。
與巅峰時期的瀾滄山相比,現在執正道牛耳的紫金觀和湛天宗完全不值一提。
那時候,天下求道之人只知瀾滄,挑選弟子的升仙會光初試就能延綿數月,其他門派只能逮被刷下來的苗子,這樣的盛況一直延續到了百年前,而轉折點就在于瀾滄山山主帶回了一把劍。
自那把劍到來之日,瀾滄山舉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落了下去。
世人傳言,瀾滄山上下被重寶蒙蔽了心智,竟舉全派之力去供奉一個死物,真是天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瀾滄果然是氣數已盡。
在見到徐三半之前,莫垠水也是這麽想的。
對于築基以上的修士,百年不過彈指間,當年參與圍攻瀾滄山的幸存者還有不少在世,其中就有修真界有名的“見錢眼開”徐三半。
這世上沒有徐三半不能賣的東西,只要你出價夠高。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奸商,每一筆生意都要生挖下你一塊肉,可好處也是非常明顯的,那就是只要收了錢,他也絕不會撒謊。
徐三半告訴他,瀾滄山當年得到的不是仙器而是魔劍,這句話從作為親歷者的他嘴裏說出來,那真是格外有說服力。
可若是魔劍的話,傳說故事就出現了一個矛盾——自古仙魔有別,再怎麽供奉,修仙的瀾滄山也駕馭不了這把魔劍,那為什麽會為了它淪落到滅宗的地步?若說山主瘋了,難道其他人也瘋了不成?
莫垠水清楚,反常的行為裏往往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而他現在還有空閑去搞什麽“滅門慘禍大揭秘”,另一個更大的隐憂正在向他襲來。
百年之前,修真聯軍雖然成功的将瀾滄山滿門屠戮一空,但也付出了無法承受的代價。
在瀾滄山意圖同歸于盡的頑強抵抗下,除了不曾參與圍攻的幾個老實人,元嬰以上的修士幾近被橫掃一空,特別是修為已達大乘的山主那瘋狂的臨死反撲,聯軍的所有高層都留在了瀾滄山上,也造成了修真界百年來非常尴尬的“修為斷層”。
“此戰之後,元嬰修士呼風喚雨,金丹修士高不可攀,就連我這個戰前的無名小卒如今也成了一方大能,”徐三半說起此事時仍滿眼的心有餘悸,“曾經的修真盛世也被瀾滄山一起帶走了。”
由此可見,這場戰役到底慘烈到了何種地步。
如果莫垠水不曾來到這塵封已久的瀾滄秘境,那麽他最多也跟旁人一樣感嘆幾句,可既然他已經身處此界,還親眼目睹了屍骸複生,那麽問題也随之而來了。
複生的屍骸依然在延續着百年前的厮殺,或許是因為闖入者修為低微的原因,追殺他們的還是築基和煉氣期的弟子,可誰知道這邪門地方能做到哪一步?受到新的刺激後防護會不會逐漸增強?若是真的重現了那場驚天動地的死鬥,估計他這條小命就真的得交代在這裏了。
莫垠水不安的挪了挪腳,他周圍的活死人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直到細微的滴答聲傳來,他才發現每個人的眼眶裏都流出了濃稠的污血,這些黑血源源不斷的從他們身體裏湧出,最後滴落在了地上。
見到此景,青年打了一個激靈,目光掃過周邊的綠水青山,只覺得一草一木都透着森森的鬼氣!
他先前猜的不錯,山坡上的丫頭顯然就是那把魔劍的劍靈,倘若瀾滄山真的是為了她不惜滅宗,那現在認出她的模樣也不是什麽難題。
魔劍、外來者、不顧一切的弟子……要是再加上殺氣騰騰的大軍,那麽今日可真的是百年前那一日的重演了。
莫垠水剛想到這,就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刺耳的撕裂聲,他連忙擡頭,就看到天空不知道被誰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而一個個小黑點正從縫隙處一片一片的冒出來,很快就占據了半個天空。
青年的臉霎時就白了,他太熟悉這個畫面了,每當修真界發現一個新的秘境,修士們就會像蝗蟲一樣趕到現場,一起瓜分這塊巨大的肥肉。
以前,他也是這樣隊伍中的一員。
而現在,他只想弄死這群豬隊友。
果不其然,異變一出,原本盯着洛宓的瀾滄弟子齊刷刷的擡頭望天,他們面無表情,眼眶裏的污血卻越流越兇,甚至在腳下彙成了血泊,吓得莫垠水趕緊跳開,生怕沾上一星半點。
而站在山坡上的洛宓此刻可沒心情去管天上的變化,莫垠水身在其中看不全面,她占據地利卻能盡收眼底——那些流出的污血正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勾勒出比劃和偏旁。
瀾。
青年火急火燎的往一旁邊跳邊跑。
滄。
天上黑壓壓的一片人遮住了太陽。
不。
她眨了眨眼睛,只覺得眼角有些酸澀。
死。
早已死去的弟子們擡着頭、怒目圓睜,他們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可洛宓卻分明聽到了振聾發聩的怒吼,一聲又一聲的回蕩在天際。
瀾滄不死。
劇烈的震動從腳下的土地裏傳來,幾股強橫的氣息依次沖天而起,隆隆聲驟起,仿佛有千軍萬馬正在奔騰而出。
“今日,是我瀾滄山存亡之際。”
嘶啞的聲音自山巅響徹整個秘境,一道道身影憑空浮現,與修真界的衆人遙遙相對。
随着他們的出現,弟子們臉上的血淚消失了,生與死的界限在他們身上逐漸暧昧,屬于屍骸的僵硬退去,換上了鮮活和堅毅。
他們就像是忘掉了洛宓和莫垠水的存在,齊齊望着天空中來犯的大軍,眼裏盡是視死如歸。
“今日無論結果如何,我瀾滄,不死!”
此言一出,喊聲雷動。
瀾滄山,“活”過來了。
“逆轉生死,颠倒陰陽……”
洛宓蹲下身,右手按在了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混雜着青草香的土腥味傳來,又随着從指縫裏漏出的土壤流了出去,而經過她手掌翻攪的地面,卻滲出了絲絲血氣。
不出所料,這是實打實的墓土,就像這座山,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
曾經的瀾滄山确實是一處風水寶地,可惜,浸透了土壤的鮮血灌滿了門人的不甘和怨恨,因此靈氣化為煞氣,寶地化為墳茔,兩股力量相沖之下,模糊了生與死的交界,鑄就了自成一界的瀾滄秘境。
在這裏,生與死、陰與陽被完全颠倒,生就是死,死才是生,因此活人就是死人,死人才是活人,不是幽冥卻勝似幽冥。
而引發如此奇景的鑰匙,便是外人帶來的生氣。
在最初的時候,進入的活人只有李歧和莫垠水,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被此界吸走生氣,吸的越多,“活過來”的死者便越多,等到探尋秘境的大部隊按耐不住進入了這裏,磅礴的生氣瞬間激活了這座鬼域。
活着的人創造時間,死了的人只能不斷重複過去,這才有了“瀾滄不死”的戰前宣言,因為這些鬼魂永永遠遠滞留在了大戰之時。
話雖如此,洛宓心中的疑問卻半點都沒減少,因為逆轉生死的鬼界也好,跨越陰陽的軍隊也罷,都不是應該出現在凡間的東西。
誠然,當初在瀾滄山隕落的強大修士每一個拿出來都鼎鼎有名,可也掩蓋不了一個事實——他們只是凡人而已。
人們常說仙凡有別,這個“別”,是天差地別。
想要打破規則,就要去理解規則,要去理解規則,就必須去碰觸規則,這方瀾滄鬼域在扭轉規則方面可以稱得上精妙絕倫,穩穩的停在了生死兩線的交點上,光是這一手筆,恐怕閻王爺看了都要擊節贊嘆,天上天下,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出五指之數,而其中又無人能出素有“九幽魔劍”之稱的魔界總管之右。
沒錯,要論生死之說,她才是真正的行家。
與那些半路出家的蠢貨不同,生于清濁二氣交彙間的洛宓洛大人那真是天生就會……哎?
洛宓皺着眉頭環顧了一下四周,擡起手撓了撓後腦勺。
蘇醒時身處的藏寶室、消失無蹤的力量、百年前的魔劍傳說……
這不會……就是我幹的吧?
“不不不不……”洛宓晃着空空如也的腦袋,發出了幾聲幹笑,“我不是這樣的劍……”
才怪,她就是這樣的劍。
心虛一起,洛宓睫毛顫了顫,眼神也跟着飄了起來,趁着莫垠水和瀾滄山弟子不注意,提着裙子偷偷的跑走了。
她得趕快找到小魔尊,然後帶着他逃之夭夭。
就在洛宓上蹿下跳找人的時候,她的目标全然不知道瀾滄山上已經完全亂了套。
李歧站在紗衣女子不遠處,目睹着她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烈焰舔舐着她白皙的肌膚,撕扯着她烏黑的長發,吞咽着她的鮮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藍色的天火才把她從頭到尾徹底吞吃下肚,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小塊帶着焦痕的白玉指骨。
說來也怪,吞噬了女子的藍色天火并沒有繼續侵蝕,反而像是吃飽了一般入潮水般退回了天空中的裂縫中,直到最後一團火焰也消失不見,裂縫也消去了所有痕跡。
而在藍色怪火走後不就,少年的身旁就出現了一名灰衣男子,只見他跌跌撞撞的跑上前去,跪在地上的白玉指骨掩袖哭泣,也不知是哭了多久,他才撿起了指骨放入懷中,對着焦痕磕了三個響頭,才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
接下來畫面一轉,男子穿上了一身藍衣,他站在趴伏于地的人群最前面,高舉的手上拿的就是白玉指骨,似是在激動的說着什麽,然後他便松了手,失去了支撐的指骨一路下墜,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以指骨落地為界,聚集的人群和藍衣男子慢慢消退,露出了灰褐色的牆壁,李歧發現自己正呆在一間簡陋的石屋內,面前就是一只破舊的蒲團,上面放着被燒焦的指骨,而牆上則挂着一副畫像。
他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畫中人的身份,不是因為這幅畫像有多麽的傳神,而是那種透紙而出的銳利殺氣他不久前才親身經歷了一次,實在無法在短時間內就輕易忘懷。
憑借這幅畫像,李歧第一次看清了女人的長相。
初一打照面的時候,他就被對方碾壓性的實力所震懾,在生死徘徊之間自然不會有心思去研究對方到底長了一張怎樣的臉,之後尾随時看到的又一直是背影,印象最深刻的也不過是對方熊熊燃燒的模樣了。
平心而論,女人長得很美,只是那種美更像是一把利刃,能刺的旁人眼睛生疼,以至于你第一眼看到她,心中升起的必然不是欽慕而是畏懼。
不知為何,李歧覺得她有點眼熟,可怎麽也拿不準到底是在哪見過。
把這個問題先放到一邊,少年沒有去管蒲團上的指骨,而是先仔細的搜查了一下自己所在的石屋,然後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發現一張小小的供桌。
說它小是因為這張桌子還沒有少年的膝蓋高,上面擺放着一對熄滅的白色蠟燭和幾個空無一物的果品碟,而最中央的還是一塊粗糙的木制牌位,上面被人用利器簡單的刻着兩個字——瀾滄。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瀾滄是一座山脈的名字,也是一個門派的名字,而現在,它變成了一個人名,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思忖了片刻,李歧拿起牌位,用袖子擦拭了一下落滿灰塵的牌面,果然,邊角處似有什麽東西,只是與“瀾滄”相比刻的更淺了一些,這才被厚厚的塵土所覆蓋,于是他反複擦拭着木牌,終于看清了上面的內容。
只見那木牌左上方刻有“先師”二字,而右下角則接着“弟子宋明照叩首”,若将三段文字連在一起,便是“先師瀾滄,弟子宋明照叩首”。
那麽想要搞清楚這位先師瀾滄與瀾滄山的關系,關鍵恐怕就要落在她的弟子宋明照身上了。這其實也不難,畢竟瀾滄山的奉先殿保存完整,只要進入裏面查看是否供奉着刻有“宋明照”的牌位就行了。
打定了主意,李歧放下了牌位,走回蒲團前,跪下當即磕了三個響頭,才恭敬的捏起了上面的指骨仔細端詳。
一模一樣的長短,一模一樣的焦痕,這的确實是他于幻境中見到的那截指骨。
李歧原本以為,他是闖進了女子生前留下的印記裏,可從現在看來,這個判斷對也不對。
對的是這裏面确實有女子生前留下的印記,不對的是他所看到的恐怕就是“弟子宋明照”的記憶。
推門的是宋照明,跟随瀾滄的是宋照明,就連最後給瀾滄殓屍的也是宋照明,而他只不過是透過宋照明的記憶接了瀾滄那一眼。
那麽很有可能,被供奉在奉先殿裏的那把細劍,就是宋照明的劍。
想要證實這個猜想,李歧就必須回到奉先殿看個究竟,他先将白玉指骨妥善收好,便走到了石室的入口處,順着盤旋的階梯一路向上,從大開的出口探出身子,發現自己鑽出了地面,正身處某座宮殿的內室。
謹慎的從後殿繞到前面,看着那壯觀的牌位山,他陡然發現,自己從未離開原地太遠,只是這威嚴的奉先殿裏,倒是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是被點燃的燭火?還是被補上的供品?亦或是那股若有若無的陰森?
李歧全身緊繃了起來,他假裝若無其事的走到供案前,在那密密麻麻的牌位裏找起了宋明照。
就像原先說的那樣,這并不難,因為他就被放在牌位山的最頂端。
宋明照是瀾滄山的開山祖師。
一切都說的通了。
李歧的目光沒有停,他一排一排的掃下來,終于在山腳的位置看到了“方珏”。
這塊牌位被列在倒數第三排上,後面緊跟着幾個他耳熟能詳的名字,而在最末尾處,他發現了好幾塊還未來及急刻字的木牌——這是當然的,因為瀾滄山再沒有人能幫它們刻上字了。
方珏,八千年前的瀾滄山山主,世人對瀾滄山的了解全部始于他的橫空出世,可現在看來,瀾滄山的傳承遠比旁人猜想的更為久遠。
李歧望着牌位山倒退了幾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屋外的厮殺聲愈來愈大,這倒也給他提了個醒,解開瀾滄山的秘密并不急于一時,當務之急還是盡量搶在其他人到來之前找到瀾滄秘寶……如果實在事不可行,還是要以保住性命為先。
想到這裏,少年不再遲疑,正打算退出宮殿另尋法子,就感覺到一股極為陰冷的氣息貼近了自己,與此同時,一個男聲在他身後響了起來:“既然來了,不如上一柱香再走?”
誰?!
霎時間,李歧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咬着舌尖穩了穩神,緩緩轉過身,就見一名藍衫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他看上去三十許,蓄有一縷胡子,若是忽視鐵青的面色和身上的血跡,也稱得上一句道骨仙風。
幾乎是一照面,李歧就知道這回可能要栽。
在煉魂宗呆了這麽多年,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眼前的哪裏是什麽男子,分明就是一尊鬼王!
與外面的活屍不同,他似乎并沒有實體,衣衫的邊角處還能透出身後的景色。
大約是發現了他目光中的含義,男子也不多言,而是越過他捏起了供案一旁擺放的散香,一捋袖子湊到燭火上點燃,然後将香貼近額頭,鄭重的拜了拜。
“不肖弟子張峯之,見過列祖列宗。”
張峯之,竟然是張峯之。
若說方珏開啓了瀾滄盛世,那麽帶領盛世謝幕的就是末代山主張峯之。
“來,你也來上一柱。”将香插/入香爐,張峯之頭也不回的對李歧說道。
被點到的少年怔了一瞬,随後他舔了舔嘴唇,也擡步走到了供案旁拿起香,學着前者的姿态拜了三拜。
“好孩子。”男人贊許道,若不是他周身的森森鬼氣像陰雲般翻湧,簡直就像是一位和藹的長輩。
李歧對張峯之了解的并不深,後者隕落的時候他還未出生,知道的只是衆人口中相傳的風言風語和零星幾件他巅峰時期的事跡,若是想只憑三言兩語就想對這位譽毀參半的大乘修士下定論就未免太異想天開了。
眼前的張峯之既不瘋,也不颠,更不狂,與傳說中那個拉着所有人陪葬的瘋子山主判若兩人,不過面對一名生前有大乘期修為的鬼王,現在就掉以輕心也未免太早。
“已經有百年沒有生人來到這裏了,”張峯之撫摸着供案嘆了口氣,“我曾以為,這座山會永永遠遠的沉寂下去,雖然我是瀾滄山的罪人,可我到底沒有成為瀾滄山的叛徒。”
李歧悄悄的豎起了耳朵,他有一種預感,自己的所有疑問都可以從他身上得到解答。
張峯之望着最頂上的牌位,臉上的表情複雜難辨,“我之前不明白,為什麽我明明死了還要以如此屈辱之姿厚顏存世,連帶着門下弟子也陷入無□□回的泥潭,然而我現在,當我發現你竟然也看到了那段記憶,我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還不到結束的時候。”
這麽說着,他轉過了身正對着少年,半張臉維持着原本的模樣,另半張臉卻開始龜裂,皮膚變黃泛黑,隐隐有綠光透出,通紅的左眼沁出了一行血淚,冒出眼眶順着臉頰淌下。
“你看到的,是我瀾滄山開山祖師的記憶,而裏面隐藏着,我瀾滄山一脈數萬年的使命,見此記憶者,便為瀾滄山之主!”
“瀾滄,瀾滄……”他扭頭去瞧宋明照的牌位,跌跌撞撞的向後退了一步,“瀾滄不是一座山,不是一派人,它是……祖師奶奶的名字。”
“而我們所有人,只為了複活她而存在。”
張峯之的語氣太過沉重,重到李歧作為局外人也能品出其中的悲涼和無奈。
“在紀元之初,開山祖師宋明照為了複活自己的師父瀾滄仙子,創建了瀾滄山,他認為自己的師父并沒有死在紀元更替的戰争裏,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為了能救回她,他廣收門徒,培養弟子,試圖通過代代相傳的努力去窺破天機,達到最終的目的。”
“可惜,他到底都沒能得償所願。接下來的山主繼承了他的遺志,可惜在第三百六十五任山主方珏出山之前,依然一無所獲。”
“沒有人知道,祖師奶奶到底在哪裏,也沒有人知道,要怎麽去複活她,甚至有不少人已經開始懷疑,這所謂的使命只不過是開山祖師不願接受現實之下産生的妄想,而這一派人中的領頭人,便是當時的山主方珏。”
“他說,既然傳承了三百多代都一無所獲,那證明閉門造車毫無意義,唯有打開山門走出去,才能獲得新的發現和新的進展。”
“這才有了後來威震修真界八千年的第一仙門瀾滄山。”
張峯之頓了頓,表情突然奇怪了起來,他看向李歧,語氣陡然變得微妙起來,“那時候,很多弟子都覺得方珏是在找借口而已,并不是真心想要完成祖師爺留下的使命,但他的提議真的是說進了不少人的心坎,蟄伏了數萬年,瀾滄山早就不滿足于避世不出,畢竟誰不想叱咤風雲、青史留名呢?”
“我小的時候,聽師父講起方珏師祖的時候,也是這樣麽想的,這個念頭一直持續了好多年……久到我都快忘掉自己在繼任山主時發下的毒誓,滿心以為自己能成為本紀元第一個渡劫飛升之人的時候,”張峯之猛地湊近了少年,他那只猩紅的眼珠一瞬不眨的盯着他,“我才突然發現,原來祖師爺沒有發癔症,方珏師祖也沒有沽名釣譽,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李歧抿住了嘴唇,男人冰冷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幾乎要挂出霜來。
“這麽多年的等待,這麽多年的使命,這麽多代人的折磨和執念,終于……終于……能在我手上完成,我雖死無憾。”
張峯之閉上了眼,神情裏有欣慰也有解脫,然而安寧也不過持續了一剎那,他的面部便陡然扭曲了起來,另一半完好的臉上也出現了龜裂,另一行血淚流下,猙獰在裂縫裏忽隐忽現。
“但是……我今日發現,原來我錯了,我根本沒有完成使命,瀾滄山也不能就此消失!”
“過來!小子,過來!”
他一把拉住了李歧的胳膊,力道大的像是要将他的骨頭捏碎,将他按到了供案前,一腳踹到了少年的膝蓋上,逼得他跪在了地上。
“我說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李歧咬着牙,忍着下了嗓子眼裏的痛呼,他知道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面前,只不過這從天而降的餡餅上面卻紮着一根根沾了毒的鋼針。
“我,今日繼任瀾滄山第三百八十一任山主……”張峯之說道,捏着少年脖頸的手一用力,“說呀!”
“我,今日繼任瀾滄山第三百八十一任山主。”
“将此生貢獻給瀾滄。”張峯之的眼神開始迷離起來。
“将此生貢獻給瀾滄。”
“拼盡一生去完成使命。”
“拼盡一生去完成使命。”李歧感覺到後脖子上的冰冷手指松了勁。
“有違此誓,必會泯滅于天雷之下,萬劫不複!”
“有違此誓,必會泯滅于天雷之下,萬劫不複。”
誓發完了,張峯之徹底松開了少年,他上前幾步,伸出右手朝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又陡然失力垂了下來,他捂住了臉,啜泣聲和笑聲混雜在一起,“瀾滄啊……瀾滄啊……”
這一連串的發展讓李歧渾身脫力,他咬着牙維持着跪姿,就見前面的男人猛然轉身,一巴掌蓋到了自己的頭頂!
痛,劇痛。
像是全身上下從頭到尾都被巨力碾成了粉塵,他甚至感覺到了身體在寸寸崩滅。
無數的信息灌入了腦海,李歧張開口,卻只能發出無聲的慘叫。
“命格差勁,根骨倒是上等,”陰氣在奉先殿裏翻滾,張峯之對着面色慘白的少年陰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送你一場機緣。”
“活過醍醐灌頂,才有資格當我瀾滄山的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