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迷
迷
“社長,您要的稿件,請拿好!”原來迎接他們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将一個文件袋塞給隋明漢。
見女孩誠摯的神色,隋明漢無聲地淺笑着,極其禮貌地探出雙臂,輕手輕腳地接過文件袋,并緩緩捧起它來,不厭其煩地将其裹在懷裏。
伫立在三米以外的唐知楚,怔怔然觀望着隋明漢的一舉一動,瞳孔幾乎都将被拉成一條細縫——似乎,對于隋明漢此時的一系列舉措,他已經完完全全看呆了。因為,在他的印象裏,隋明漢還幾乎從未對除卻他以外的任何人或事物如此細心溫柔,并且,這,絕不是誇大其詞。
“沒什麽事,我們就回去了,知楚?”不改方才的面色,隋明漢也朝着唐知楚輕輕一笑,嘴角上揚的弧度,仿佛是滾燙的,無意間散發出的熱量,烤得人的心窩格外溫暖。
“那好,我們……”繼而便是一連串失語,一連串的問好卡在唐知楚頭腦裏,卻又浮在他的喉嚨眼兒上,“我們走吧!”
那想來一定是很重要的稿件吧,不然,隋明漢怎麽會像待他唐知楚一樣,待那一份小小的稿件?其中怕是藏有些玄機,但,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給予這個機會,來将其打探一清。
裹挾着炙熱的溫度,隋明漢再度直了直腰身,幾乎又要将懷中文件袋擁進胸口。他邁開步子,向着他愛的人緩步而來。
“嗯,知楚。”一樣,輕言細語,喚起他的名——三載以來他從未忘卻的那個他,他在向他靠近,因為他放不下,丢不了,镌刻在記憶裏燒不掉。
“哦,啊……”茫然失措地睜着兩眼,唐知楚只木木地愣在原地,眼底溢出的清光,盛在上午微醺一般暗淡的日光裏,極其容易令某些人迷醉,“對,我們……回去啦?這麽早?”
年近而立的人,有時候發起呆來,怔怔地傻在一旁,也是有可愛之處的。
“那麽,你還想去哪裏呢?”仍眼帶笑意,站在唐知楚面前,隋明漢又立即騰出了一只手,徐徐探到他身側,欲重新握住他微顫的手,目光中的溫存,愛意蓬勃醞釀彌散,“你要是想去準備中午做飯的的食材,我也一樣陪你去。”
“啊,好……”唐知楚依舊無法從失語的狀态中抽脫出來,神色游移着,尋不到明确的方向——有些問題,他不敢确定,自己應不應該毫無顧慮地直接問。
大概,他可以和他來上一個“約會”。
“可以出發了嗎,知楚?”隋明漢笑意中的溫柔,是最令唐知楚所不能直視的——它往往會不留餘地地裹緊他的心,讓他無休止地沉溺其中,幾乎要失陷到意識最底層。
唐知楚聞言又怔了半晌,緊蹙的眉頭怎麽也舒展不開。他們身後的女孩早已不見了蹤影——或許是覺察到了這一點,唐知楚方遲緩地擡起頭來,望向無比擔憂自己,而又不願驚擾自己的隋明漢,猶豫再三,總算伸出手去,輕輕扣住隋明漢的手,權當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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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先帶你……去一個老地方,可以嗎?”說話間的每一刻,他似乎都迫切地想将自己方吐出的這口氣,再生生憋回去。
隋明漢讓拿着文件袋的手垂在身體一側,空出的那只手,只發力将身前人輕輕一拽,趁勢鎖進自己懷裏,好讓綿綿不盡的暖意,從自己的身體,滲透愛人的指尖,再到心肺。
“那當然,我聽你的!”隋明漢柔聲應答道。
唐知楚此時正微微喘着氣,顯然被對方這般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有些措手不及——隋明漢有些壞壞的,他覺得,可是他又早已不記得他們早年戀愛的許多細節了。從前愛得“轟轟烈烈”的那段時光,自己是如何不理智,已然不得而知,但至少他唐知楚現在清楚,作為即将“奔三”的男人,有些理智還是不能丢的。
“先別這樣,”方醒過神的唐知楚,急于要推開那個給予他溫暖支持的懷抱,“有些事情,等我們到了那邊再說!”
隋明漢有些驚詫地望着唐知楚的後頸,另一只手上的文件袋,險些因此從中滑落——他仍在留戀他的餘溫,手下意識地環緊了懷中人的腰肢:“不,讓我再抱你一會兒,就一小會兒——求求你了!”
“好吧。”
唐知楚偷偷瞥了一眼對方的臉龐,那眼圈紅得簡直賽過黃昏的晚霞。也就是看他這副委屈巴巴、無比害怕自己離開的模樣,唐知楚才又不得不妥協了。
“知楚,你答應我的……”隋明漢單手将人摁在懷裏,徑自喃喃道,轉而卻又哽咽了。
“我記得,當然記得……”唐知楚擔心他情緒又失控,只好連聲應答。
“這三年,你有恨過我嗎……知楚?”隋明漢很誇張地将頭仰起,不再讓其緊緊靠着唐知楚,“一定要好好回答我,我會……害怕你撒謊的……”
唐知楚的頭陷進隋明漢的胸脯,導致呼吸極其不順暢,他只得憑借一己之力,艱難地将頭一點點挪出來:“其實你現在有些作風,我不太能看得慣……就是你——好像有點太喜歡明知故問了!”
“啊……”隋明漢似乎一時間腦子宕機,霎時間又耳鳴一陣,思緒頓時抛了錨。
“我是說,”唐知楚飛快地眨眨眼,開始不厭其煩地對其解釋,“要說我一點也沒恨過你,那絕對是不現實、不可能的。我曾經有一段時間,簡直恨你入骨,但是後來,由于愛意增長得更快了,然後就……”
人潮仍在一刻不停地洶湧,自然,也澎湃起了他們的愛的浪花。
“其實吧,你讓我明白了,當生命的逆流洶湧而來的時候,我們別無選擇,”唐知楚的喉結,在他脖子上輕緩地上下挪動着,“唯一能做的一點,就是微笑着,張開雙臂,努力去擁抱它。”
“嗯……”方回過神,隋明漢下意識地輕撫着唐知楚的後背,情不自禁地呢喃道。
冰冷的空氣倒是靜默了幾秒——大概是沒有辦法解凍吧。愛意滾燙,可惜也化不開嚴冬的冰雪呀。
當唐知楚開始再一次斜靠着隋明漢的時候,他的手,竟巧合般地探到了隋明漢身側的文件袋——摸起來,它并無其他特別之處,只是癟癟的,仿佛內部壓根兒空無一物。
“你要帶回家的,是……要發表的文章的稿件嗎?”唐知楚本來遲疑不決的一個問題,現在忽然流出了他的雙唇。
不知隋明漢,是否從中看出了某些端倪。
“你要是想了解的話,知楚,”隋明漢的手臂向上滑,輕輕揉着唐知楚的一頭微微蓬松的黑發,“我如果有機會,也一定會會告訴你的。”
漸漸地,唐知楚開始在隋明漢懷中蹭啊蹭,同時也慢慢将重心向後移,有要掙開斯人懷抱之勢。
“唔,知楚……你?”或許也是很快察覺出了唐知楚的反常異樣舉動,隋明漢出于擔憂,還是徑自将人再度扣回懷中。
“沒什麽……”唐知楚突然莫名覺得自己有些理虧,便半張着嘴,刻意避躲着隋明漢的目光,低聲喃喃道,“我只是想現……現在就知道罷了。”
蹬了瞪兩眼,繼續揉着懷中愛人的黑發,隋明漢大概會感到難以置信,而又哭笑不得了。
“我就想看看,究竟是什麽樣的稿件,足以讓你這個本來雷打不動的人那般珍愛……”唐知楚窩在愛人懷裏,其實仍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會不會……它的原作者,跟你的情分不一般?”
隋明漢再一次愣住了,怪異的深深的沉默俘虜了他。
“你會給我知情權的,我明白,”唐知楚的話語裏,已經擠滿了擔憂,其間似乎還裹挾着少許含沙射影的嫉妒心理,“但是,我只想申請現在……”
愛人的面上灑滿緋紅,眼底泛着水光,心中也仿佛悄然蕩漾起了漣漪,隋明漢不忍,可,那份稿件,的确深藏了兩人一些被塵封已久的舊事,他無法翻開去直視。于是,隋明漢急中生智,趁唐知楚稍微放松警惕的瞬間,憑借着自己能使出的不傷到他的最大力氣,一舉将其于懷中箍緊,随即又趁勢捧起他的臉,全然不顧他的死命掙紮,猛然吻上他的顫抖的唇。
“唔……放開……”唐知楚急忙仰起頭避躲,不再顧及兩人的舉動,是否有引來周圍不時經過的行人之側目,只是狠勁地想要推開束縛住他的愛人。
“乖,知楚……我們不能在這裏鬧!”隋明漢溫柔地輕撫他的脖頸,文件袋也被自己揣在懷裏,貼在胸口,他故作輕松地笑,一副若無其事的姿态,“我之後再跟你解釋,能聽話嗎?”
看着,隋社長似乎一時忘記了一個成語——欲蓋彌彰。其實,他越是這樣推脫,便越增長了唐知楚的疑慮,最後反倒令其難以消弭了。
“嗚嗚,嗚……”唐知楚見閃躲不及,轉而又心生無奈,于是便徑自抽抽答答地嗚咽起來,淚花悉數溢到隋明漢的胸膛上。
隋明漢見狀,自然更是心疼,索性緩緩替心愛之人支撐起重心,好讓他穩穩當當地站着——這其中完全沒有擔心稿件被浸濕損毀的意思,只是純粹的,純粹地想為唐知楚拭幹眼淚。
“知楚,知楚……好好的,我們不哭,啊……不哭!”他輕輕拍打着唐知楚的後背,正如哄哭鬧不止的襁褓嬰兒入睡,目光中盛滿憐愛。
“你……”唐知楚再也不勝,擡起兩條胳膊,死死拽住隋明漢的大衣領口,露出帶有無邊的攻擊性和诘問意味的眼神,“究竟,還有多少……難以啓齒的秘密?”
“知楚,我沒有要瞞着你的意思……你放心!”一只手捧起他的臉,隋明漢忽覺手心從皮膚到骨髓,每一根神經都涼透了。
“那你說啊!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唐知楚手底的力道,不覺間漸漸加大了,于是導致隋明漢那被狠狠牽扯住的大衣領口,都發生了些微變形。
隋明漢一條胳膊仍似乎出于本能地護住文件袋,不過,此時此刻,文件袋由于兩人之間的過分拉扯,也差不多該從隋明漢身側,滑落到地上了。
“知楚……冷靜!冷靜好嗎?”隋明漢慢吞吞地喘着氣,眼望着急火攻心的唐知楚,心中全然不是滋味。
“我哪裏來的冷靜?”唐知楚難耐地低吼着,血脈偾張,鼻涕在鼻腔內沒死沒活地一個勁兒轟鳴,攪擾得他思緒中只餘下憤怒帶來的空白,“你……當初不辭而別,你以為我就真的……完全原諒你了嗎?信不信……我能再恨你……第二次?”
隋明漢直直地望穿唐知楚的眼眸,它已全然被淚水抹花了——這不識時務的可憎的“塗鴉”。他痛不欲生地咬着牙,悶聲讓淚珠悉數滾落進半掩的心扉中。
“你大概在騙我吧——從始至終,或許是這樣……抱歉我從來不忍心揭穿你,害你強演了這麽久……”唐知楚的熱淚滾燙,滴滴砸落,甚至像要灼燒他的臉龐。
“沒有的,不會的……”隋明漢抽身欲要重新将人鎖在懷中,但終究無果,“你相信我好嗎,知楚……我真的……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喉嚨眼兒煙熏火燎般疼痛,唐知楚無法不再直視隋明漢的雙眼,目光中難以掐滅的火苗的勢頭,漸漸緩和了些。
“聽話,你就算要……恨我,也相信我最後一次,可以嗎?”隋明漢極力壓制心頭的苦痛,抽手将那文件袋從臂彎裏取出,随即在唐知楚面前将其捧起,“看看吧,求你看看,知楚……”
唐知楚只緘口不言,雙臂擡到胸前時,再度怔了怔,還是一咬牙,緩緩将隋明漢遞來的東西接了過來。
“确切來說,這裏面的……都是你的東西,”隋明漢苦笑着補充道,“我不過私自替你撿拾好,又收藏起來罷了——我一直避而不談的許多真相,也就都藏在這裏了。”
一疊疊略有些陳舊的紙面被唐知楚顫巍巍的手緩緩張開,上面遍布着被揉皺過的痕跡,大概,還有水漬——單薄的信箋紙,摸起來只令人覺得油膩膩的,不太适手。
唐知楚一眼瞧去,紙面上是自己無比熟悉的早已模糊了的字跡,密密麻麻——那是一段思念,一段歲月:
不辭而別?
山盟海誓,海誓山盟,昨日“慷慨”一言,今日便作了空,徒留我思念散落一屋,狼藉難撿拾。
我忘卻什麽,你或許即将成為歷史,是我幸福的遺骸——你,讓我将愛的屍首埋葬于何處?我的夢在哪裏?我要先把它安厝在那裏。
我和你沒有了明天,只由你抛下了我的一切。要将全部的你從我的宇宙清空出去——我從此再也不戀你!
……
最後一頁紙上,只單面寫着一首詞:
如夢令·如客
碧落西風蕭瑟,青陸遠邃莫測,漏斷望愁腸,卻道緣本無徹。如客,如客,縱攬滿懷秋色。
“你,從哪裏……找到的這些?”唐知楚一怔,面上淚痕幾近風幹了,而下巴都險些驚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