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龍鳳喜燭的火光交相輝映,纏繞跳躍,洞房內盡是各自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床榻之上,昏迷的新娘眉頭微動,已然有了醒轉的跡象。
尤梨當即将封印着薛皎的琉璃瓶藏回袖中,在原地默了一刻。她的視線還是落回挂了滿屋的大紅綢緞,本想輕輕喟嘆一聲“可惜”,哪料卻被來人打斷了下音。
“在想什麽?”
許府洞房外。
遲遲未曾等到尤梨回去的應恹破窗而入,修瘦身影無聲踏落至她身側,微微擡眼,目光探究地審視她問道。
尤梨身姿靈巧地支腿落坐于窗棂前,拿起還沒啃完的甜梨咬了一口,朝喜榻上的女子揚揚下巴,嘴角挑起諷刺地笑意:“我在想,這天宮裏的月老當真是越發不中用了,什麽姻緣的紅線也敢牽上一牽。”
應恹瞥她一眼,環着雙臂懶倚在屏風旁,眉眼清冷,嗓音裏透着淡淡的戲嘲:“你是在說她,還是在說你自己?”
啧,這男人。
還真是薄情寡性,又一針見血,專往人痛處紮。
據應恹說,她是被自己曾經的心上人害死的,死後才被他撿了回去。
而他用藥水保住她的屍身免于不腐,又将她的靈魂封印在屍身上,使她成了他手底下的一個活死人,為他引魂收鬼,為他驅魔除惡。
外界都稱這類“人”為“引魂人”。
可尤梨并不敢完全地信任應恹,畢竟這些話乃是他一面之詞。而她的記憶堪堪停留在去年三月二——她死去的前一天。
三月三上巳節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對此腦中是一片空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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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尤梨逐漸恢複意識清醒過來,已是半年後。她掀起長睫,眼風掃過周遭,發現自己正身處于一座湯泉幽谷之中,她發間摻着霧氣,正濕漉漉的耷拉在胸口。而她的胸口本該赫然敞露的刀疤已被缜密縫合,看不出曾有刀子剜過的痕跡。
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
谷中彌着霧,薄若輕紗密蒙,虛實混沌攀升。
尤梨繞過湯泉,步子虛飄飄地往幽谷深裏走。
僻靜處,一間小竹屋在幻象裏被描摹出輪廓。思忖片刻,尤梨踏入竹屋中,由是見到了俯身于香檀案前,執筆揮毫的應恹。
男子身着暗青色金線浮雲紋華袍,身形清修而挺,寬肩窄腰,長身玉立。在尤梨踏入門檻的那一刻便有所察覺,但他依舊颔首,長指勾着筆杆書寫,連眼也不擡一下,更未見絲毫訝異。倒像是在刻意等待她的到來。
“閣下是?”
“應恹。”他淡淡啓唇,連淺淺的寒暄也欠奉。
應恹啊。
尤梨是在這一刻,心中燥郁傾無,忽然就平靜了下來,“陰界臭名昭着的……”
她頓了頓,轉身坐在男子對面,目光輕盈地打量着他,淺笑了聲,緩緩地道出男子的名號: “鬼煞大人。”
“這麽說,這裏便是酴醾谷了。”尤梨再次挑起話茬,慵懶散散地靠坐在太師椅上,蒼白指尖敲了敲扶手,語氣篤定。
應恹聞言,手中狼毫稍滞,這才默不作聲地擡眼,視線涼涼地落在她身上:“看來,被心上人所騙殺,也并沒有讓你多難過。”
這是他同她說的第二句話,出口毫不意外地令尤梨有須臾怔愣。
她腦中蔓生出一瞬空白,而後很快低下了頭,裝作并不在意地輕笑出聲:“你的意思是,任庚舟殺了我?”
他面上未見波瀾,斂回目光繼續揮毫。
“看來你什麽都不記得了。”以應恹的口吻來看,他對此并不感到意外。他說:“死的這般冤枉,也難怪你的魂魄迷失方向,入不了輪回。”
這話大抵是事實,但聽起來就是有點別扭。尤梨撇了撇嘴,與男子擱桌而立,冷眼相視。她冷然:“那讓我來猜猜看,堂堂鬼煞大人将我這已死之身帶到這兒的緣由。”
“不防你先猜猜,你所傾心的男子為何殺你——”應恹并不為所動,駐筆看向尤梨,他略微擡手時指間的筆端頃刻斜了面,點向她的面龐,繼而補充,“還是在你将将表露心意之時。”
應恹這話字字灼心,讓尤梨臉色突變,身子僵硬了良久。
她垂在身側的手随着這話漸漸握緊,心中不乏生了一絲艱澀。
——所以說,她不僅被殺害了,還是在自己示愛的時候被殺的?
這遭遇怎麽看都有點……不幸。
尤梨瞬了瞬目,心道如此般,怎一個慘字能形容得了她。
“所以你告知我真相,是打算看我笑話麽?”
不過倏爾,她便恢複平靜,擡眼又問:“還是說……想看我撕心裂肺地哭給你看?”
見應恹沒作聲,她便翹起二郎腿重擡眸,嘴角彎起一抹嘲弄的弧度:“啧,真可惜啊,要讓你失望了。”
哪怕她真是被任庚舟一刀捅死的,也談不上有多大的悲傷。
孑然一身久了,是死是活于她而言似乎都變得不那麽重要。
如果非要詳說自己的感受的話,就是死的不明不白實在太憋屈了。
她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弄清楚真相,然後讓奪她性命之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應恹只微嗤一氣,像是對她所言的“失望”并不認同。落筆勾折于宣紙之上,他眸中盡是嘲笑:“抱歉,我沒有那種情感。”
尤梨亦蹙着眉仰首,學他那般冷傲态度輕哼了聲,掠過宣紙一眼卻是沒再開口。
于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談話,就以這樣一種算不得愉快的尾音宣告了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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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一月有餘,尤梨在酴醾谷都沒有再見到過應恹。
她猜想對方大概是在外界被瑣事纏身,一時半刻難以脫身。
這倒是讓尤梨拍着胸口暗自慶幸,畢竟她也不太想看見那個冷心冷面的家夥。
不過那間竹屋倒是在她入住的那晚就變成了一四合小院,內有清池,外設連廊,屋中家具一應俱全,還有不少仆人來去,很是熱鬧。
但當尤梨逮着一個仆人仔細湊近了看才知,這些哪是什麽活人啊,全都是應恹随手紮出來的紙人罷了。
瞧着人模人樣的,卻沒個嘴,不會說話。
那個藥童來得倒是勤快,每日都吭哧吭哧提來一捆奇奇怪怪的草藥,然後沖她一作揖,只等着尤梨自己打水進木桶靜泡上一段時間。
尤梨如今依舊法力盡失,經過一番複雜的詢問後她才得知,這藥只能讓她保持現有的行動,且每日須得在木桶中泡上兩個時辰。否則她的身體将會如同尋常屍體般長出屍斑,持續腐爛下去,屆時應恹為她制藥修複屍身的一片苦心都将付諸東流。
唯一值得寬慰的是,當初拜師學的那些三腳貓功夫尤梨還記得,如今這個身體雖說不能施法術,好歹還能做個功夫不錯的普通人。
如果死人看上去也算人的話。
尤梨冷靜地點點頭。她自然不會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于是絲毫不猶豫地收下了藥,沖紙紮的白臉藥童道了謝。
她剛要轉身要去院中的池裏打水将藥泡開,便瞧見那藥童立刻後連退三步,在門口遠遠盯着尤梨泡藥。
對方的臉不會做表情,但她還是從那張死白的臉上看出了一絲厭惡。這大概就是水和紙人與生俱來的不對付吧,尤梨對此深以為然。
然後,她就見藥童從懷裏掏出一方賬本,朱筆在上面噠噠兩畫,狠狠記下一筆賬。
作為紙紮人中獨一個瞧上去不那麽敷衍的存在,它比其他紙人添了張能說話的嘴。
它阖上賬本,緩緩動着嘴皮子來道:“你已經欠我們酴醾谷不少債了。”
尤梨:……
我現在就把你丢池子裏去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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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段時間的用藥,尤梨發現身上的屍斑果然淡了許多,看來應恹對這些靈藥的調配定然是上了心的。
只是那藥童時不時會在抱着賬簿念叨酴醾谷少了多少藥材之際,順便一提尤梨如今賒賬多少,反複提醒她如今是個負債之人,且應恹大人絕不發善心讓她白拿白用。
“你的主人呢?什麽時候回來?讓他來跟我說清楚,又不是我非要用這些藥材,憑什麽就算我賒賬了啊。”尤梨盯着藥童手裏那攥着的賬本,十分不滿地嘟囔出聲。
“不知道。”藥童只言簡意赅,将尤梨下一句話噎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真是有點不知該繼續說什麽才好。
內心悲憤也便罷了,她還找不出絲毫反駁的理由,甚至不能硬氣地說一聲“這藥不泡了”。
前途堪憂之時,是不是真的該為自己作作打算了?
過了良久,尤梨才找回話音,重新架起胳膊,頗為不悅地質問那藥童:“所以你倒是告訴我,我這筆賒的賬究竟該怎麽還?”
她本就不喜歡欠別人什麽,自是想盡快還清的好,雙方兩不相欠,她才能過的心安理得些。
藥童聽完她的話,學着一個人該有的神态沖她點點頭,下一瞬從懷中變幻出賬簿,嘩啦啦地翻到了最後一頁,看了兩息後方擡起頭,用死魚一般的雙目注視着她道:“就拿七七四十九只怨氣深重的惡鬼魂魄來還吧。”
尤梨眨着眼,對着那雙紙糊的眼看了又看,只覺裏頭空無一物,就像它的主人一樣,讓人着實摸不清。
不過轉念一想——也難怪,畢竟是應恹紮的紙人,定是随了他七八分像,委實是讨人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