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許府門前。
「囍」字燈籠墜于門楣,紅如血色,宛若魑魅。夜雨斜漏,瀝瀝碎碎,捎濕了半邊籠面。瑟風游卷而過,攜着燈籠左右擺晃,明明暗暗。
燈下依稀斑駁出一道身影,素黑長袍,執傘而立。
她像是在這裏站了許久,卻又不知在等着什麽,看上去百無聊賴。直至許家宅府內輕悠地傳出最後一聲高喧,驚徹長夜——
“吉時已到,送入洞房。”
那女子聽後驀地垂眼笑了,眉宇間卻瞧不見半分欣喜,倒像是在嘲諷這所謂的“吉時”。
她凝着腕間挂着的愈發灼亮的銀環,指肚不自覺地細細摸索了上去。
“吉時?”她自語般幽幽輕喃一句:“呵,狗屁的吉時。”
言罷擡起手腕,銀色圓環上頭的梨形挂墜已然于這霎那間完全盛綻紅光。
細小、冰冷、紅如血色!一如檐下孤懸的「囍」字燈籠。
女子倦收笑意,收起油紙傘支在牆角。忽迩冷風嗚咽,她耳骨微動,眼尾輕斂,下意識伸手去接住。
那是一枚楓葉。正蜿蜒飄劃出蕭寂的弧線,如一道生命線的墜隕,緩緩掉落在她掌心裏。
她拈起,二話不說飛射出去,葉片登時削斷了檐角兩側吊挂燈籠的紅絲線。
紅線斷裂,燈籠墜落,燈芯亦随之熄滅。
在大紅燈籠落地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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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籠面雙「囍」字消散的那一刻。
在酉時三刻。
許家大少爺正式迎娶衛氏過門。
今晚将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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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宅大院內,賓客滿堂,來賀者紛紛攜禮入席,喜宴大開。丫鬟小厮魚貫而出,忙碌不歇,新郎倌兒游走在席間敬酒,紅光滿面。
許府上下遍布紅色,目及所到之處,皆是喜氣蓬勃的大好顏色。
興致高昂的賓客們也不曾覺察,打那府外穿牆而過的黑袍女子,此刻正肆無忌憚地穿梭過所有人的身體,明目張膽地款步走向東廂房。
那裏,是洞房。
洞房內,紅燭喜蠟,明火搖曳。
新娘鳳冠霞帔,頭蓋喜帕,獨坐于奪目的紅色喜帳之中。她雙手交纏在一起,眸光雀躍在紅色綢帕下,忐忑而羞赧地等待着今夜自家夫君的到來。
忽有風過,菱角檀窗驀然發出一聲響。靜坐在床沿上的新娘子聽聞響動,緊絞了下手中的紅帕,怯怯地小聲試探一句:“夫君?”
卻是無人回應她。
緊接着,紅燭熄滅。喜帳驟然刮起,東南角的镂雕梨花椅上再次傳來隐蔽的響動。
“夫君?是你嗎夫君?”臉前乍然飕過一陣陰恻恻的涼風,致使頭頂喜帕被掀落在地,新娘在驚懼中呼喚出聲,“啊——”
驚叫未落,右側桌案上的紅燭突然複又着亮了起來。
新娘慌亂地聚焦視線,房內暈出一盞幽暗的昏光,借着光亮,她堂皇不定地盯視着眼前的黑袍女子,心跳幾乎在下一刻停滞住。
“你夫君啊……”黑袍女子站在她面前,輕輕挑眉,豔紅的嘴唇微微翕動,音調薄涼,“你應該見不到他了。”
“你、你是誰?”新娘子磕絆着驚顫問道。
“尤梨。”對方懶懶地自報家門。
“尤梨?”眉尖緊蹙,她目光本能地逡巡過房間,見到禁閉地窗棂與房門,眼底頓時流露出警戒的成色,“你為何會出現在我家裏?又是如何進來的?”
“噓。”尤梨單手背後,微微彎腰,食指豎在唇前,潮潤的眸底倏爾洇滲血絲,眼瞳生紅,“吵死了。”
這是警告。
新娘像是被吓到,噤若寒蟬般安靜了一瞬。
“這才對嘛。”尤梨轉而嬉笑一聲,眸底血絲褪卻,恢複黑瞳。
坐于喜床上的紅衣女人并不甘心,再一次地發出質問:“你究竟…是何人?”
“我?自然是來接你的人。”她轉身撩袖坐在梨木椅上,翹起二郎腿,順手從瓷盤中拿起個甜梨啃了一口。
新娘在這時緘默了一下,須臾才追問她:“什麽意思?”
尤梨并未急于作答,而是慢慢嚼咽下梨肉,四兩撥千斤地将問題反丢回去:“怎麽,你害怕我?”
目光平靜地掃她一眼,在觸及到她緊張堂皇的面色時,尤梨仿若瞧到了什麽新鮮事一樣,忍不住好笑地戲谑道:“這年頭,惡鬼竟也知曉‘怕’字嗎?”
“你說什麽,我聽不懂!”那新娘子仿佛被刺激到,瞬間站起身子沖到了她的面前,惱羞成怒地反駁她,嗓音變得尖利刺耳。
“哦?”尤梨依舊從容,她慵懶地後靠向軟墊,指尖勾纏着發梢在把玩,眯起眼睛忖量說:“那這樣說來,尚書臺的王大人、樞密院家的劉公子,還有……”
随着她的一一羅列,新娘子的臉色愈發難堪,雙手死死地攥緊裙衫。
尤梨故意停頓,瞥她一眼,輕笑出聲:“嗐,罷了,我說這些個死人做什麽,反正你也聽不懂。”
新娘面色蒼白,呼吸變得急促,她咬緊牙根,極力克制住自己:“你到底想幹什麽!”
尤梨掀了下眼皮:“衛珂,你在這陽間停留了三年,是時候該回去了。”後又淺哧一聲,再展笑顏,猶自搖搖頭糾正自己:“哦不對,或許我應該喚你薛、皎。”
新娘整個人驚在原地,瞬時瞳孔放大,“你、你是誰派來的?!”
沒錯,她是今晚嫁與許家少爺的衛氏千金。
但她也不是。
應該說,此刻的這副皮囊的确是衛氏千金衛珂,然而皮囊之下,卻蟄伏着一具游蕩于陽間的惡鬼魂魄。
因此,她只是假借了衛珂的身體,她不是衛珂。
——她是惡鬼薛皎。
“你覺得會是誰派我來?”
“……”她咬了咬唇,神情陰郁,似在畏懼着什麽,“是應恹?”
尤梨聽見她提及的名字,眸光波動了下,才聳肩道:“算是吧。”
而後她指尖輕扣了兩下手邊的白玉盤,緩緩起身,将啃過一半的甜梨放置在玉盤上,撚過喜帳一角,慢慢擦淨手指,“總之,合歡酒是喝不上了。”瞥眼白玉盤上的交杯容器,勾勾唇,又略帶狡黠地安撫她一句,“孟婆湯倒是可以給你留一碗。”
薛皎聞言眼神突變,一改方才怯懦恐慌的模樣,冷哼了聲,似乎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你以為你有這個能力帶我走?”
話落的瞬間朝她出手去,眸光陰狠似毒蛇,哪還有片刻前的無害模樣。
但顯然尤梨的反應更快。
她雙手背後,左右靈巧避躲開襲擊者的招式,動作敏捷,身段輕快至極,在薛皎尚未來得及展開下一輪攻勢時,尤梨早已閃身隐形。直到薛皎反應過來時,尤梨人已經出現在了她的身後。
“勸你不要白費力氣,這麽漂亮的臉蛋我也不忍心下狠手。”尤梨勾唇嘲弄。
薛皎氣急,轉身正欲反手還擊,卻在下一刻,耳邊突然炸響起一串銀鈴聲。那銀鈴聲出奇地悶如沉鼓,圈圈繞繞,捆束住她,彷如有千萬只重錘在擊穿她的身體,欲要将她整個人捶出體外。
而事實上,她也确實脫離了衛珂的身體。
尤梨收回細腕上的伶仃銀飾,伸手接住衛珂委頓下來的身子,将人帶回到喜榻之上。
薛皎又變回了薛皎,漼然下泣。
“我們今晚才剛剛成親,我和他是真心相愛的……”薛皎知道自己不是面前女子的對手,幾近絕望地癱坐在地上。
真心相愛。
尤梨聽到這般惡俗的字眼,簡直忍不住要嗤笑出聲。
也許在從前,她也如薛皎這般。
這般天真。
任人宰割。
“啧啧啧,這冬天還沒到,就讓你誤以為自己的春天降臨了嗎?”尤梨挑眉道。
薛皎伸手拽住她的衣角,仰起臉,淚眼朦胧地望向她:“是真的,且自與夫君相識後,我便未曾再害過人!”
尤梨雙手環胸,居高臨下地睨着她,語氣卻是侵染着嬌軟的甜音:“好姐姐,你流連人間,手下接連枉死的男人怕是自己都要數不清。這孽障深種,如今到頭來卻要求得真愛?想來那市井裏念叨話本的說書人也不敢這般編造呢。”
話音落下,尤梨便要伸出皓腕将眼前的惡鬼收了魂去。
“不要!”薛皎見她動作,緊忙爬起來又直直地跪下去,搓着手中的衣角哭啼地央求她,“求你、求求你這位仙官兒……就讓我再陪他最後一晚吧!算我求你了……”
“仙官兒?”
尤梨笑出聲,蒼白指尖輕輕提裙,将衣角從她手中拽出,“我可不是什麽仙官兒,求我也沒用呀。”
倘若尤梨還活着,或許還可以盡一己之力幫她實現願望,畢竟那曾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基業。
可如今她也只是個死人,自身尚且難保,如何幫得了她?
“不過你也不必擔心,在你往生極樂以後,仍然會有人代替你陪在他身邊。”尤梨指了指昏睡在喜帳之中的衛珂。
真正的衛氏千金,會替代她。
替代她與許家少爺琴瑟和鳴,替代她相夫教子,替代她好好的過這一生。
“那……那我呢?”薛皎顫抖着問她。
其實不問也罷,答案是昭然若揭的。
“不會有人記得你。”尤梨告訴她,“世間萬物,都會像你從未存在過那樣繼續下去。”
她字字錐心。薛皎癱跪在地上,心痛地幾乎窒息。
原來惡鬼也會難過嗎?
那還真是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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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什麽人?”
“大概是,應恹一手培養的引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