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舊夢
舊夢
蕭九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有着下不完的雪。
巍峨的長階直通天闕,他一步一跪,一步一跪緩行在石階上。
盡頭的闕樓中,燈火輝煌,舞姬揉着胡弦樂,發出莺歌燕語的歡響。
正座上的男人橫眉冷目,唇邊金杯盛滿瓊液。而樓中愈是熱鬧,愈是顯得樓外別有凄清。
這便是盛元元年之冬,十二月初九,蕭九安生母淮氏辭世的日子。
那一年的京都暴雪襲城。蕭王府中,除卻正堂,一幹妾身偏房的門庭人煙寥寥。
男孩伏倒在大理石地上,榻上女子面目蒼煞,徒留撒手人寰前最後一口微弱餘息。
“九安.......”女人拉起他軟若無骨的小手,擠出一絲微笑,“你別哭。”
男孩瞪着淚汪汪的眼睛,擦了把眼底,哽嗚道:“阿娘不要九安了......阿娘一定是不要九安了......”
說罷不忘往女人懷裏一鑽,哪怕身前人已沒有一絲體溫,臉貼在手臂上,比玉石還要涼。
女人氣息幽微,擡起手為他捋了捋散發,“阿娘是将死的人.......你切莫再來看我......免得再受牽連......”
話音剛落,門板被“哐”一聲踹開。外頭擠進兩列肥頭胖耳的大嬷嬷,油頭粉面、兇神惡煞,一看便知來者不善。
嬷嬷們位列兩旁,為後頭人讓出一條道。蕭九安抱緊身下女人,情不自禁地擋在她身前,俨然一副小男子漢姿态。
但見衆嬷嬷身後走近一位華服婦人,手邊挽着位小公子哥,簪纓珠冠,粉雕玉琢,通身的豪闊做派,将原本昏暗的屋子平白撐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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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兒,你可曾看見了?這就是敗壞我蕭府名聲的淫婦。”華服婦人盈盈一笑,信步走到榻前,居高臨下望着蕭九安,厲聲道:“你生母與府中馬夫通.奸穢亂,行止放蕩,你定也是個雜種,說不定,你早就知道你母親通奸之事,故意包庇!”
“你血口噴人!”蕭九安擰起拳頭,似頭小狼般飛撲上前,狠狠咬在女人腕上。
“你這雜種竟敢傷我?!”女人驟而吃痛,面目扭曲,硬生生被扯出兩排鮮紅的齒印。
“還不快料理了她?!?!”
話音剛落,身後的蕭九寰便揚手上前,揪着蕭九安的後領,一把甩到牆角。
“不許你傷我母親!”男孩不多廢話,提手甩過兩記耳光,他身形本就比蕭九安高壯不少,單論蠻力,打他簡直易如反掌。
蕭九安捂着半邊通紅的臉,雙眼發狠道:“你尚且都知,欺母之仇不共戴天,為何還要來欺辱我的母親?”
“不許同我用這種口氣說話!”蕭九寰面色一凜,啪啪兩聲,又落下兩道清脆的耳光。
身後婦人微微一笑,長眉高挑,滿是得意。
“我母親沒有通奸......”男孩坐地争辯,聲嘶力竭,“我母親沒有通奸!”
“沒有?”婦人将蕭九寰拉回到身邊,綽約上前,半躬身道:“當日搜查,人證物證俱在。你就算是進宮告到江老皇帝跟前,也洗脫不來她是個娼婦的事實。”
“對,你目前就是個娼婦。”蕭九寰應聲附和,母子二人不約而同地笑了笑,女人玉手一揮,衆嬷嬷便得了令,伸手去扒拉榻上的女人。
“不許你們碰我母親!”男孩嚎啕大哭,死死拽住女人腰身。
婦人音色冷厲道:“按大晉律法,外會通奸,按律當施木馬之刑!我倒要滿京城的人都看看,蕭王府裏出來的小娼婦到底有多淫賤!”
“你才淫賤!”蕭九安半側過頭,臉上汗淚交雜,眼眶底紅血絲泛濫,“你早就看不慣我母親,一心想處死她。是你!是你蓄意誣告她通.奸!也是你!買通馬房下人,讓他們捏造僞證!更是你!在父親面前谄媚獻言,讓他聽信了你的說辭。我看你才是王府裏最壞的女人!壞女人!”
婦人眼底一虛,像是被說中了一般,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那絲慌亂很快被掩去,女人複又媚笑道:“小小年紀信口雌黃,看來也是往日裏低看你了。”
身旁的蕭九寰見狀忙道:“母親大人,依我看,還得抓緊時間料理才是。否則這女人若死在蕭府裏,多半不大吉利。木馬刑具已在後門中備好,就等着将這淫婦拖上去游街示衆了。”
衆嬷嬷聞見此言,将女人抓得更緊了。其中兩個拖着蕭九安的腿,迫使着将他與女人分開。縱然蕭九安再舍不得,也不得不撒了手。
女人嗚呼兩聲,一個字也說不出,彷如一塊碎步般被拉扯到門外。
“快點,不然等會主君知道了,事情可就不好辦了!”婦人吆喝着将女人向後院拖去,不忘飄過一個眼色。
衆嬷嬷心領神會,二話不說将蕭九安扯回門後。孩童的哭聲震徹雲頂,天際雪更大了。
男孩哭了許久,久到連他自己都忘記了時辰。直到男人将他從濕冷的地上抱起,向他喂了口熱湯,方才徐徐睜眼。
是那同樣備受牽連的馬夫。
蕭九安認得,他因受主母打壓,被圈囚在馬棚裏,現下不知為何,又逃了出來,出現在了自己的房中。
那馬夫滿面血痕道:“二少爺切莫氣餒,娘子托我為你帶一句話,只說去宮裏求了主子娘娘,她做皇後前曾受恩于淮氏。有她出面,尚可為娘子搏得一線生機!”
男孩顧不得揩拭眼淚,提袍起身,“立刻備馬!”
十二月的京都,雪意如山倒。年少的蕭九安駕着快馬,飛馳在爆裂的雪屑中。
時近黃昏,宮門即将下鑰。換班的侍衛齊紮紮立在章華門外,高牆紅門肅穆非凡。
“蕭家二公子?”領頭的差役尚認得這孩子,滿京都皆知,蕭府有位龍章鳳姿的後輩翹楚,為京中夫子所津津樂道。
那蕭九安顧不得行禮,勒馬止步:“事關危急,還請哥哥們放我進宮,我要面見皇後!”
底下人面露難色,堪堪道:“已過下鑰時辰,二公子若想進宮,還請明日再來。”
“不行!”蕭九安翻身下馬,意欲強闖。
“蕭二公子三思!”差頭橫手一阻,別過伸出的各色兵刃,窘困道:“我等也是聽吩咐辦事,還請二公子體諒。”
“體諒什麽體諒,我母親就快死了!”男孩猛地一吼,暴起的青筋将脖頸撐得烏紫,形同惡禽,“為什麽你們全都想同我作對?!”
底下人一一俯身,不敢吱聲。
男孩涕泗橫流,徒手抓住阻攔的劍刃,任由鮮血透過指尖,滴滴答答流淌在純白雪地上。
“二公子......”底下人還想再勸。
“吵什麽吵什麽?”
衆人正僵持着,只聽城樓上飄下一陣脆生生的喝止聲。男孩透過淚光擡頭探去,只見一位穿着綠色衣裳的丫頭托着位女孩的手,依依走下哨塔的雲梯。
“本公主難得在上頭賞會雪,聽見你們一個個叽叽喳喳的,聒噪什麽?”
周身禁軍立刻轟隆跪下,齊聲拜地道:“參見公主殿下!”
“公主你且看,他才是吵鬧的罪魁禍首。”綠色衣裳的丫頭小手一指,那女孩立刻将目光聚向那少年。
蕭九安将血跡斑斑的手縮回身後,擦了擦,一臉狼狽地望着眼前人。
“你就是我父皇時常誇贊的蕭家二公子?”女孩一臉清傲,卻在将眸光聚焦到他眼底時,莫名生出些柔軟,“你強闖章華門,喧嘩漫天,究竟意欲何為?”
“微臣參見公主......”少年撲通一聲跪下,身體抖若篩糠,不是因為怕,是因為冷。
“還請公主容我見一面皇後.......我母親快被人害死了.......她......快要被害死了。”
風聲摻着哭聲、嗆聲,別有凄迷,任誰聽了都難免心生憐憫。女孩忙讓開道,沖身邊人道:“事關人命,你們還愣着幹什麽?!”
衆人方趕忙開了宮門大鎖,主動劈開條幹淨的大道。
少年連連磕頭,泣不成聲,“多謝......多謝公主......”
女孩一字不吐,看着身前少年,目光冷熱交雜。
少年跄踉起身,止了止哭聲,飛似的向宮內跑。
只是才跑出了十多丈,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旋而回身,止步,看向身後玉眉飛揚、面目清冷的錦裘少女,當下一愣。
她一雙妙目流光溢彩,身處雪中,仍擋不住那冰姿卓然。
“敢問公主......公主大名?”少年略一哽咽,将淚水往肚子裏吞,“來日九安定親自進宮言謝。”
“晚凝。”少女吐字如吐棋,短短二字,氣息果決。
風雪聲大,她怕地方聽不清,頓了頓,又補充道,“江晚凝。”
少年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扭頭沒入風雪中。
“你呢?”
待人走遠,少女方想起什麽,沖遠處喊。
“九------安-------”少年于風雪中回身,聲嘶力竭地回。
“什麽?我聽不清。”她向前幾步,扒拉在宮門前,恍惚覺得,前所未有的熱絡。
少年用盡全力,策馬高呼,“九安!蕭------九------安-------”
蕭九安。
蕭九安......
少女幽幽将心石落地,種下掉進泥裏,勢必要開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