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狂熱徒
“你專心點。”我嗔怪地打了艾賽裏斯一下,“你今天已經雕壞第幾次了,怎麽回事?”
“分明是你在跟我說話,我為了回答只能轉過頭來看着你的眼睛,這是對待一位女士的基本禮貌不是嗎?”
然而我早已習慣了他的巧舌如簧,于是翻了個白眼,然後慢慢蹲下來坐到他身邊的臺階上,一面看着跟前熙攘往來的人群,只覺得熱鬧而了無生趣。“從前也并不見你怎麽尊重我。”
“現在不一樣了,你們的王後陛下如日中天,若我怠慢她的貼身女官,那是我自己找死——”
“是‘埃及’的王後陛下。”我糾正他道,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很生氣,“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對我以禮相待?我竟然不知道你如此勢利——”
“——如若不然,我倒是更想親近你一點。”
我無言以對,無視掉他言語中的輕佻,兀自換了個話題:“最近怎麽不見你進宮來?”
“我是要謀生糊口的,不像你們這群王宮中的夫人小姐,我只能靠這雙粗糙的手做活度日,幸好它足夠靈巧得以刻繪出神明們的尊貴容顏——哦,對不起,我錯了,這世上只有一位神明,願偉大的阿吞原諒我的口誤。”
是個人都聽得出他話裏挑明了的諷刺意味,我揉揉眼睛嘆了口氣道:“其實你進宮來也有不錯的工作可以做。你可以幫國王和王後雕刻神像,也可以描摹他們兩個的聖容,你知道,他們給的報酬可要比你在街攤上賺的多多了——我覺得憑你的技藝,完全可以跻身禦用工匠之列。”
他卻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抖了一下,直起身子狠狠地拍了下他的腦袋:“現在我寧願你放尊重點。”
他哀嚎得如同月色下雀躍的狼崽子:“我說錯什麽了嗎?你看你今天都主動跑出宮來找我了!”
“瞎說什麽,我只是太累了才出來放松一下!”我惡聲惡氣地反駁道,“娜芙蒂蒂他們天天在議事廳接見客人,竟然一刻也不歇息!我可沒她那麽好的精神,畢竟晚上還要替她照顧不肯乖乖睡覺的孩子,實在是受不了,好容易讨要到三天的假喘口氣——話說你能想象埃及竟然有那麽多虔誠的阿吞教徒嗎?真是形形色色什麽樣的人都有,各自都說自己才華橫溢一心投奔光明,信誓旦旦又大言不慚!”
“那你覺得實際上又是如何呢?”
我輕哼一聲。“滑稽,可笑,誇大其詞,虛有其表。”我毫不客氣地評價道,“有許多人——真的是許多人,從頭至尾只是在一味抒發自己對阿吞如何如何的熱愛,要麽就是歌頌國王與王後的豐功偉績——這有意思嗎?我看娜芙蒂蒂一定是懷孕兩回孕傻了,這種連篇廢話都聽得笑容滿面津津有味。”
艾賽裏斯搖了搖頭:“如果他們贊頌的是你,說不定你也傻。”他換了把一小點的刻刀,開始雕琢手中作品的細枝末節,“可是連你這個最為了解王後的忠心侍臣都對她與國王的做派不以為然,你覺得埃及的人民又該怎樣期待這個王國與他們自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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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還能怎樣?”我抱怨道,“難道你要我谏言?說到底我只是個仆人,連臣子都算不上,他們會聽我的就怪了。”
“說不定你可以試試。”他無所謂地聳聳肩,“比如告訴王後如果她不聽你的,你就拒絕給她的孩子講睡前故事。”
“哈,運氣好一點的話,我會即刻被她趕出宮來;若是壞一點,我立馬就可以結束我悲慘而短暫的一生了——不過說不定這樣更好,起碼我不用累死累活地工作了。”
艾賽裏斯似乎被我逗樂了:“這樣看來還是我自在一點。”他沉吟一會,“不過如果你真過得這樣辛苦,還不如去為琪雅王妃做事——我聽說起碼她願意自己帶孩子。”
“真是個好主意。” 我嘲笑道,“且不說娜芙蒂蒂不可能同意,因此根本行不通——就算我不顧她的意願擅自偷偷投靠琪雅去了,這種行為可是背叛。若我真敢做這種事,還不如直接去投靠王太後,或者回阿伊大人的府上去——畢竟他們才是那對夫妻實實在在的對立者。”
他聳聳肩:“那敢情好啊,那樣你說不定還可以充當個奸細,進而為阻止你家主人繼續做蠢事做出一番卓越的貢獻——然後整個埃及都會對你感激涕零。”
真是越說越離譜,可我與他胡扯閑談一會,心情卻奇跡般地好了許多。快要回去時他終于雕好了手裏的東西,将其遞到我眼前給我看。
我心裏其實一直都很佩服艾賽裏斯作為匠人的天賦,并且敢說親眼瞧見過他作品的人沒有一個會不承認他靈魂中湧動的才華。他能夠把最精致的圖案與紋樣繪飾在極小的石粒上,他雕琢出的神像都仿佛是鮮活的精靈,每一尊都獨一無二。确實,如若依我先前慫恿,要他去鑿刻那些用來顯示王家氣派的巨像——那種與他人一道完成的奢華而無趣的東西,只會白白折辱掉他的智慧——除非他哪一天真的缺錢缺到了那個份上。
可眼下我只看一眼他掌心裏的成果,便吓得趕緊将它捂住了。
“你什麽毛病!”我直勾勾地瞪着他,四下打量一圈,壓低嗓音咒罵了一聲,“這還是在大街上,你怎麽能明目張膽地雕刻阿蒙神的雙羽冠——你想死嗎!”
一時間我甚至開始懷疑他懂不懂先前那一紙王令的下達究竟意味着什麽。如今國王已明令禁止埃及人供奉阿吞以外的神像,輕則銷毀罰金,重則抓捕投牢——阿蒙是舊教之首,作為一個與阿吞生拉硬碰的存在,崇拜祂必将造成重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可罪魁禍首卻一臉無辜:“我覺得自己雕得還挺好看得,難道你不這麽認為?”
“這跟好不好看有什麽關系?!”我無可奈何地阻止他再把石雕拿到光天化日下自我陶醉,“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他微微嘆了口氣終是作罷,只不過仍不死心,還是用雙手遮掩着執拗地央求我細看。
我憋了股氣不情不願地偷瞄着看去幾眼,沉默了一會,最終也只得勉勉強強地說一聲好看。
聽我這樣說他似乎很是高興:“等我在頂上鑽個小孔,再找根銀鏈條穿起來,然後把它送給你好不好?”
我愣了一愣,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不好,我才不要這種東西,被娜芙蒂蒂看到她會殺了我的。”
艾賽裏斯卻只是狡黠地眨眨眼:“你不要的話我就把它砸了。”
我下意識地扒拉住他的手:“你不能這樣對待太陽神的聖物!”
話音剛落我就意識到自己落入了圈套,可對方卻得償所願,幸災樂禍地挑了挑眉道:“看吧,你與我一樣,與所有普普通通的埃及人一樣,還是很想念阿蒙神的——所以又何必口是心非呢?”
“接受它吧,伊西爾索娅。”他偏過頭來,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你跟我不一樣,你生活在那個狂熱而冰冷的王宮裏,我希望在你茫然或者孤獨的時候,它能帶給你一點點安慰。”
我沉默了好一會。“不要。”最後終于如是宣布道,“我不要銀制的鏈條,那跟石頭一點都不搭,你有沒有審美?”
于是我瞧見他開心地笑了。
我想艾賽裏斯雖然作為終日生活在王宮大門外、為自己生計奔波勞碌的埃及人當中平凡無奇的一個,他也确實将眼下王宮之內這喧嚣而無趣的圖景遠觀得十分透徹了。
如今偌大的宮中陸陸續續多出了許多人的身影,大都是慕名前來向埃赫那吞拼命舉薦自己的新阿吞派份子。我始終覺得這光景實在太過奇特,這些人大多數原先根本就不是底比斯的住民,甚至有好些身份來歷都不堪深究。我敢打賭他們甚至沒法堂堂正正地交代自己的血統,可歸于貴族譜系的恐怕是鳳毛麟角,而有一部分,說不定往上追溯三代都可以查出其身為奴隸的祖上。可國王與王後承諾歡迎任何一位追随阿吞的信徒,這便導致一群魚龍混雜之輩卻能夠輕而易舉地謀到朝臣與祭司的位置,他們嘈雜活潑又不守規矩,在埃赫那吞的默許之下,甚至是刻意地一點點把舊派元老們擠到了無人問津的逼仄角落裏。
即使是我,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宮廷侍女,也沒法與這場聲勢浩大的變動隔絕。這種變化猶如阿吞神燦爛奪目的光輪降臨到世間每一個人頭上,你躲都躲不過去。我行走在王宮一座座殿廳與一道道長廊裏,哪裏都有陌生的面孔在熱烈探讨日暈之神主宰陽世的偉大,他們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力争阿吞至高無上之存在的緣由與意義,即便原本子虛烏有,動用全部的想象與精力,杜撰也得以杜撰出一部鴻篇論調。或許我不該去質疑他們內心深處的虔誠,這些新來的朝臣大多年輕,他們似乎與國王一樣思想天真且情緒高漲,性情如此契合,也難怪能得以留用。于是我竟愈發困惑,這些熱忱者當中究竟有多少假意抑或真心,他們是否與舊教祭司一樣只是在利用神明,還是在無形無知中,被神明利用了自己的靈魂。
娜芙蒂蒂老是同我抱怨埃赫那吞藝術方面不堪品鑒的天賦,而說實話我與她的想法也并無二致。問題是這小子總是滿心歡喜不肯放棄,被妻子指責過一回“亵渎高雅”,下一回又能夠忘得一幹二淨。眼下他往王宮裏新召進一批詩人,不吝給人人都頒發一道祭司頭銜——雖說階位不可能有多高,但這是他如今慣用的手段。祭司這一個種群不再是令人豔羨抑或仰慕的存在,起碼在阿吞教這裏,人人都可以獲得與神明溝通的權利——這是一位普照萬衆的神,只要信仰忠誠,無論君王還是蝼蟻都将得祂垂青。這種親切而略顯随意的态度卻得以造成對信奉舊教者不可估量的打擊,他們的教義仿佛是一場笑話,他們的祭司自視甚高,卻再難得到其他人的尊重。國王在潛移默化中用自己獨特而張揚的方式将敵對者一點一點拉下神壇,這方式并不穩重,但不得不說,它确實十分有用。
那群詩人成了國王的跟班,可笑的是他們與我一樣,本質上不過是侍從,卻自诩為神使,仿佛法老的一句話真叫他們開了竅,靈魂升華,與神共舞。埃赫那吞命令他們與自己一起寫詩歌頌阿吞的美德,我常年立于娜芙蒂蒂身邊,這種主題單一的作品聽得太多,往後幾乎一聽就感到頭暈腦漲,眼皮亂跳不止。每每這種時候都忍不住暗忖,還不如準許我直接站到太陽溫暖的光華之下沐浴一場,神明直接的恩賜顯然要比你們這種浮誇濫調實用太多。
這種煩躁不安不得釋放,致使其在我內心深處逐漸惡化。我沒法對祭司産生任何好意,過去不行,現在反感更甚。以至于這一日走在路上撞到了人,當定睛細看發覺又是個身着祭司袍的家夥時,甚至連道歉都不大想說出口了。
當然我的急促自有原因——在此之前我被琪雅派來的人在半路上截了個正着,說王妃想見我一面——而這簡直莫名其妙。琪雅自然認識我,但她對我從來沒有像這樣鄭重其事地召見過,畢竟作為娜芙蒂蒂的侍女,我似乎也沒必要與王妃殿下有什麽交集。而且我敢說她的侍從一定看準了我不在王後宮中的時機,特地逮住告知這一命令——無論如何她的地位遠高于我,如果沒有娜芙蒂蒂做擋箭牌,我似乎沒有理由拒絕這場會面。
在我印象裏琪雅不是沒事找事的人,或許她确有重要的緣由——況且娜芙蒂蒂的身份無形地照在我頭上,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在後宮中幾乎擁有仗勢欺人的資本。然而雖說并不擔心琪雅會對我怎麽樣,但讓我放下手頭上一大堆做不完的活計去應付一場突如其來的召見,這種意料之外的事态發展難免叫人心生忿懑。
“抱歉。”我含混地嘟哝了一句,剛要閃身離開,對方卻似乎沒有要算了的意思。
“小姐,你——”
我擡起頭來,看到這是個挺拔俊秀的青年男子,乍一瞧也不像是會找人麻煩的模樣。我自诩看人還算準,這人應當是受過教育貴族教育的,他打手勢的方式與站立的儀态隐隐透露出舊教人士古板而克制的風格。
然而他穿戴的分明是阿吞祭司的衣飾。
“您還有什麽事?”我退後一步,彬彬有禮地問候道。
他頓一頓,盯着我沉默了片刻,而我一直都很讨厭被別人長時間地打量,因此也毫不客氣地回盯過去,場面僵滞半晌,最終對方似乎放軟了态度,轉而輕輕嘆了口氣:“不是,我只是想問個路,小姐你知不知道國王陛下在哪裏?”
不知怎的,我覺得他原先要說的話應當不是這句,皺了皺眉道:“陛下下诏的時候沒通知你在哪裏見面嗎?”
“陛下沒召見我,是我要見他。”他輕描淡寫道,“只是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我愣了一愣:“嗯……這種時候國王可能在與別的朝臣或是祭司談話,當然也有可能在上他的私人藝術課。”
“啊?”
我撇撇嘴:“我的意思是寫詩作畫——你如果對此也有興趣,他說不定會邀請你一道參與——不過記得不要批評他,那是王後的任務,雖說也沒什麽用。”
對方似乎覺得有趣:“你在嘲諷國王的藝術造詣,或許他從小到大也沒什麽進步吧。”
“哇,那你很了解他了。”我語氣浮誇地敷衍道,“閣下是新晉的祭司嗎?以前沒見過你。”
他微微颔首:“阿吞摩斯,願為您效勞。”
“真是個好名字。”我言不由衷道,“這是您出生至今從無撼動的美名嗎?”
“不是,是最近改的。”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如此誠實,“我原先是阿蒙神的信徒,但國王陛下對阿吞的信仰讓我感到一種奇異的震動——或許我們埃及人千百年來對于神明的崇奉将在如今這個時代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對此我十分期待。你不得不說,我們的國王是個勇敢的人,他還很年輕,他的未來光明無量。”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人的态度不像個激進派,他似乎也只是在此地摸索試探自己的前途,我不知道他怎麽會覺得埃赫那吞未來無量,他們怎麽看都不像是能合得來的志同道合者。
“所以你覺得國王至今所做皆為功績喽?”
他詫異地看了看我:“我沒那麽說,瑕疵無可避免,但針對迂腐舊勢他很明顯企圖翻盤,只為他這一腔高傲,我認為瑕不掩瑜。”稍作停頓,他搖着頭笑了笑,“不過你居然膽敢對一個陌生人質疑國王的作為,真不愧是王後的侍臣。”
我眯起眼:“……你怎麽會認識我?”
“……幾日前我請人遠遠指認這個宮廷裏應當認識的每一個姓名。”他如是解釋,“這個宮廷的構成太過龐大繁雜,若不提前做好準備,我怕自己要鬧出不少笑話。”
我雖半信半疑也不好再說什麽。此時停下來與他多交談幾句,一來覺得這個陌生男子十分與衆不同,二來只是在下意識地拖延時間——我可不想一被琪雅召見就馬不停蹄地趕過去,關鍵這拂掉的還是娜芙蒂蒂的面子,要是被她知道了,很有可能又要扣我的俸祿。
“你既然都知道我,那肯定不會不知道王後。”于是我這般道,“你如果找不到國王,可以去跟王後談談,她應當就在自己宮裏。娜芙蒂蒂不像以往的宮廷貴婦人那樣迂腐無知,與她見面跟與國王見面實際上沒什麽區別,她甚至可以領你去議事廳一道高談闊論——這是她的特權。”
“……不了吧。”阿吞摩斯猶豫道,“就算要去議事廳,首先我還得先去王後的寝宮——我覺得我還沒有自大到敢在後宮之中瞎晃悠。”
“哦,原來你沒有嗎?”我嘆了口氣,為他的愚笨微微翻了個白眼,“那你知道自己腳下走的這條路其實通往的是琪雅王妃的寝宮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