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Chapter 56
第56章 Chapter 56
陳準頓了一下，便轉回來彎下腰，将高跟鞋擺到櫃子裏，随後語氣自然地同王金玲打了一聲招呼。
對方慢慢從樓梯上走下來，到門廳的時候站穩，雙手交疊着，這次看向了淩羽：“……小羽也來了？”
淩羽拎着禮物袋子，點點頭，沒什麽表情。
陳準順手接過了她手裏面的東西，對王金玲說道：“詩語的同學們都來了？”
“在樓上，”王金玲又看向淩羽，“他們剛坐下吃飯，你們過去一起吧。”
陳準帶着淩羽上去。
女孩子們正圍在大桌子前，看到他倆都紛紛轉過頭來，房間靜了一瞬間，陳詩語倒是先站了起來。今天她還化了妝，穿着緞面蕾絲白色公主裙，可能同學都在，看見他們竟有點腼腆，哥哥姐姐輪番喊了一遍。
孟姨過來加了兩份餐具，随後又出去了，王金玲沒有過來。
吃完東西，淩羽過去和陳詩語說了幾句話，偏頭看到陳準被其他人拉着在玩游戲。
淩羽最後拍了拍陳詩語的手，靜悄悄出去了。
拐角是公共洗手間，淩羽沒關門，低頭洗了好一會兒手，随後對着鏡子補了補口紅。
淩羽覺得自己的面相同上學時也不太一樣了，唇是略濃稠的顏色，襯得皮膚更白，眉眼間的利落感更強，她看着看着，鏡子的邊緣又閃過一張女人的臉，細眉鵝蛋臉，眼角有歲月的痕跡。
兩人在鏡中對視了一瞬，淩羽便掀起眼皮仔仔細細地瞧她，但王金玲避閃了她的目光。
淩羽先開口，聲音很輕：“你覺得我們長得像嗎？”
王金玲沉默了一瞬，說道：“你和你爸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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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醫院見我，你也這麽說。”
提起這個人，她們兩人就注定會想起一些糟糕的回憶。偏偏王金玲每次都繞不過去，所以她只能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孟姨切了水果，在樓下客廳裏，下去嘗嘗？”
淩羽跟着她往樓下走，剛走下去，就看到孟姨在茶幾旁站着，隔着落地窗往外面瞧，自言自語道：“好像是下雨了……”
“太太，”她轉頭看向王金玲，“我出去看看？”
王金玲有點不在狀态，過了兩秒，孟姨重新喊了一聲，她這才反應過來，點點頭，又彎腰把桌子上的果切往淩羽那裏推了一推。
淩羽坐在沙發上，垂眼瞧了瞧，沒說話。
“小羽，”王金玲瞧着自己的手背，“看見你才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你以前就這麽高，”她用手比畫了一下，“哪裏都不去，天天在巷子口等着我下班。”
淩羽終于看她：“我以前很乖是嗎？”
王金玲點點頭：“對，街坊鄰裏的這麽多小孩，就你最乖，以前覺得活着沒意思的時候，看着你這麽小，也就熬過來了……後來把你交到你姑姑家，她家那時候做餐館，比我們當時生活要好多了——”
“下班的時候你給我買過那些小禮物，”淩羽打斷她的話，“花生的模型，打開是唱歌的蛐蛐，你有印象嗎？”
王金玲一愣，不懂她為什麽這麽問：“買過什麽我都忘了。”
淩羽垂下了眼睛。
“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很多事情我都沒給你說過，其實我在現在這個家沒有什麽話語權，她爸爸這麽些年不着家，在外面幹什麽，和誰在一起我也管不着……但你那邊，每年我有寄生活費，你姑姑告訴了你沒有？”
淩羽笑了：“你想說什麽？”
“小羽，”王金玲語氣有些遲疑，“我記得上次在醫院，你也是和詩語哥哥一起去的。”
“嗯，”淩羽承認，“我和他在一起了。”
王金玲沒有很驚訝，只是眉頭愈皺愈緊。
“怎麽？”淩羽聲音很輕，“覺得我很不像話？”
“你怪我是不是？但小羽，不要拿自己的終身大事開玩笑，萬一……”王金玲沒說下去。
“萬一什麽？”淩羽說，“你在擔心我，還是擔心你自己？”
如果說往日的疑問和顧慮是模糊的、隐約的，那此刻一切的答案都清晰了起來，它就在其下呼之欲出。
淩羽站了起來，問她：“在你心裏，我和陳詩語是一樣的嗎？”
王金玲一愣。
淩羽自嘲一般道：“不一樣，是不是？”
“不是的，小羽，”她下意識地反駁，“你們都是我生下來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
“假話。”淩羽再次打斷她。
“小羽。”王金玲也跟着站了起來，想去拉她的手，下一秒被淩羽躲開了。
淩羽問她：“那個醉鬼從小打我，你走了之後，他不給我衣服穿，下雪天把我趕出門，現在每年我還要給他上墳，你告訴我，他愛我嗎？”
王金玲眼圈慢慢紅了，露出一點悲哀的神色：“你恨我是不是……”
淩羽想，她實在是個膽怯的女人。
她年輕時期真漂亮啊，腰身纖細，喜歡穿裙子，淺粉色紡紗層層疊疊斜着繞到裙尾，街坊鄰居也都誇贊她，淩羽把這些誇贊記在心裏，小孩子也會因為母親的美麗而感到驕傲。
王金玲年輕時，是哪裏來的勇氣讓她獨身嫁去陌生的城市，淩羽不知道。但後來她離開，又再次回來，一定是因為她。王金玲一定是愛過她的。
門外是哐哐的聲響，一定是他又喝醉了，王金玲抱着她，聲音發抖，她問她要不要開門。那時候，是年幼的淩羽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她說，媽媽不要開門。
沒人覺得一個醉鬼死在雪地裏有什麽奇怪，但足以把王金玲所有的勇氣耗盡，她遠走他鄉，餘下所有的時間都在膽戰心驚。
看着她的眼淚，淩羽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是人生中第一份無條件的愛，她擁有過，只是不知道什麽原因，沒有緣故地消失了，轉移了。
她被抛棄在了雪夜裏面。
淩羽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終于接受了，王金玲的愛排在了膽怯之後，排在個人利益之後，排在另外的女兒之後。
是她自己從雪夜裏面獨自走出來，重新走到了王金玲的面前。
“我恨你做什麽，”淩羽說道，“我不恨你，也不會再耍手段，拿這種事情報複你。”
王金玲去拿了桌邊的抽紙，輕輕擦了擦眼淚，她擡起臉來，剛想說什麽，孟姨就從門外進來：“外面雨下大了，太太，我去把花草搬到陽光房裏。”
“好，”王金玲下意識地偏臉，避開了孟姨的目光，她整理好神色說道，“我去給張叔打個電話，下雨了，讓他待會開車把詩語的同學送回去。”
說完孟姨出去了，順便将門關上，稀疏雨聲被擋在外面。
淩羽走到了門口，換完鞋後，又聽到王金玲喊她的名字：“小羽。”
淩羽回頭。
王金玲說：“他爸爸向來寵兒子，但我這邊不好解釋……”
“那就不關我的事情了，”淩羽聲音很輕，“陳準是我自己選的。”
她的手扶住了門把手，又重複了一遍：“陳準是我自己選的。”
淩羽沒有再看王金玲，她推開門走了出去。
秋雨寒涼，從門廳走到院子的大門口，中間有數十米是沒有遮擋的，但她走得很慢，涼意有透過衣服貼到皮膚上的趨勢，這反倒讓淩羽感覺到了痛快。
但沒走幾步，涼意突然停止。
淩羽的頭頂上方移來了一把傘，遮住了飄來的雨點，陳準握着傘柄，低頭看她，神色有些緊張：“淩羽，你還好嗎？”
她瞧着他，不說話。
“我看到你下去，不好跟過去，”他說，“但是等了一會兒你又不上來……你怎麽不打傘？”
淩羽突然問他：“你為什麽喜歡我？”
陳準被她問得一愣。
雨點滴滴答答落在了傘面上，風過來，水滴亂晃，淩羽的腳踝有點潮濕。
陳準把傘往她這裏靠了靠，自己的半邊肩頭露在外面，他真的在認真思考，随後看她：“就是喜歡了。”
他聲音低低地：“我給不出理由。”
雨滴打在他的肩頭。
淩羽把傘往他那裏推了一推，語氣柔和：“那我們回去吧。”
陳準說了一句好，伸手攬住她的腰。
車子就停在外面，他是小心翼翼地帶着她往前走，只是淩羽的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走到車前的時候她把他的傘拽掉，開始攬住他的脖子，親他的下巴，在他唇角留下很顯眼的口紅。
他的車子上蓋滿了水珠，淩羽的後背壓在車門前，潮濕彌漫了過來，手肘碰到了車鏡，雨痕在鏡中滑過。
她的臉頰也滑過雨痕，她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以後也會好好待你的。
陳準的心弦在緩慢地震顫。
他抱住她，想替她遮住雨，但兩人都察覺到了冷，随後陳準打開車門，兩人坐了進去。
淩羽又抱住他，濕漉漉的面頰彼此相貼，吻了幾分鐘，車窗開始有了淺淡的白汽，把他們朦朦胧胧地遮住，淩羽這才推開他，用手背，把她蹭到他唇邊和下巴上的口紅擦幹淨。
熱風吹了過來，貼在鬓角的頭發緩緩變幹，車輪碾過淺淺的水坑，“嘩啦”一聲響。
穿過水霧。
大雨就這樣被他們抛在身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