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宋辭跟随着蘭嬷嬷,垂頭走在通往華春園的風雨連廊之下。兩人一前一後,腳步匆匆。
猶記得初次踏上這條路的時候,她還不知接下來要面對什麽,所以神色泰然,心緒輕松。
今日再次走上同一條路,卻沒了那股欣賞雕花廊柱的雅興,連晨間金燦燦的陽光斑駁打在身上,也未察覺到一絲暖意。
不一會兒抵達長廊盡頭,拐了個彎,便來到一處石制小門樓,上面用秀隽且不失大氣的字跡刻着“華春”二字,想來也是出自某位大家的手跡。
一鼓作氣來到正屋門前,蘭嬷嬷帶她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到屋內。
宋辭暗中籲了口氣,對接下來即将發生的明争暗鬥感到頭疼。
“姑娘,咱們夫人還沒回來!煩請您稍候片刻。”蘭嬷嬷對她展現出鮮有的客氣,至少跟上次相比,态度截然不同。
她将炭盆往宋辭的位置稍微移近幾分,關切道:“一路走來帶着寒氣兒呢,快烤烤火,暖和暖和。”
“嗯……多謝。”她不自在地欠了欠身,弱聲道謝。縱使骨子裏帶有幾絲讨好型人格,也不禁覺得對方的态度反常。
宋辭其人呢,性子古怪。
說她好,其實好的并不盡然,因為她永遠不會盲目心善,更學不來聖母那一套。
但說她壞,她有時又顯得與自己口中的“自私自利獨善其身”不同。
她的善心以及素質,可以說是遇強則強,遇惡更惡,多半取決于對方表露出來的态度。
然而像蘭嬷嬷這樣的,先露出獠牙表達仇視,後突然變得親近友善……講真,壓根不會讓人動容,反倒覺得詭異。
宋辭腦洞向來很大,從小又沒少陪媽媽看狗血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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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見過的劇情裏面,高宅大院的主母身邊,一定會有一個忠心護主的老仆人,主仆二人都将小公子緊緊放在心上。某日,一個年輕姑娘接近少主子,這姑娘的出身多半低微,讓老仆人覺得高攀不上自家小主子,所以百般刁難苛待……忽有一天矛盾點展開,老仆人開始對姑娘體貼入微。
多半,是發現了這姑娘為自己多年前丢失的,流落在外的親生女兒……
“嘶!”宋辭坐在炭爐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所幸,在事态沒有變得更離譜之前,陸夫人從外面歸來,打斷了她狗血的天馬行空。
倨傲的貴婦人昂首闊步,進屋後任由丫鬟解下鬥篷,撫平挂起,再用幹淨柔軟的絲帕從上到下撣了撣身上莫須有的塵土,這才踏進偏廳中。
由于兩人先前鬧過不愉快,明裏暗裏相互瞧不上,所以宋辭停頓了一下,才緩緩起身行禮問安。面上柔和順從,實際裏卻滿是不情不願。
不過那也沒辦法,誰叫她現在來到了這個時代呢!所謂入鄉随俗,她入了古代,就也得守人家的規矩。面對強權,她就如同一只蝼蟻,胡亂執拗的維護自己的面子,耍脾氣,斷然是不可行的。
“給陸夫人請安。”她的聲音不谄媚,亦不生硬,聽不出什麽情緒。
在那句話剛說出一半的時候,宋辭就已經猜想到了對方的表情,或是居高臨下的姿态。
可陸夫人卻很是反常,見了她,原本不疾不徐的步伐當即提快,裙擺翻飛,兩步迎到了她身前。
她親熱地拉住宋辭的兩只手,上下掃了一眼,蹙起眉頭:“你就這麽來的?”
宋辭心想:那怎麽?我還給你拿點禮品?
“哎呀!”她誇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心疼道:“外面冬冷寒天,你穿這麽單薄怎麽行啊!連件厚襖子都沒有!叫風一吹就透了!”
“香兒。”陸夫人回頭吩咐自家丫鬟:“過會兒去我的櫃裏找找,看有沒有毛色鮮亮,不顯老氣的皮子,拿給宋姑娘擋一擋寒。冬兒,你去鎮上尋個好點的鋪子,比着宋姑娘的尺寸,加緊趕制出兩套冬衣,一件皮毛鬥篷,快去!”
說罷,她笑盈盈拉着宋辭,領她重回座位:“好了,咱們坐下聊吧。春蘭,奉茶。”
聽聽,不僅要給她裁制新衣,現在她竟然還有資格喝茶了!
蘭嬷嬷得令,為兩人斟上熱茶,雙手端至各自的身邊後,退回到陸夫人身旁。
這場對話,總算是正式拉開帷幕。
陸夫人率先開口,套着近乎:“我此番匆匆自京城趕來,只帶了成衣,沒帶料子,有些或會穿過幾次,還請宋姑娘別嫌棄……不過也只是頂幾天急,等過些天新衣制成就好了。”
無功不受祿,宋辭不敢平白接受她的心意,婉拒道:“不勞煩陸夫人費心了,府中早就送來了過冬的衣物,是我嫌冬衣太過臃腫,在膳房做事不便,所以才沒穿的。”
“您的好意,宋辭感激不盡,只是這皮毛和衣物,恕我屬實不能領受……”
陸夫人沒有因她的回答而動怒,反倒笑了笑,繼續勸她:“府裏是府裏,我是我,那怎麽能一樣呢?”
“這些衣物,你且當我是為你的廚藝而贈,安心收下便是!”
她端起茶碗,攏起雙唇吹拂熱氣,潤了一口,感嘆似的說道:“自打我來北境以後,日日都吃你做的菜,那滋味比起我府裏的廚子,當真是雲泥之分!讓我胃口大開,眼界大增!”
“我啊,現在口味都被你養刁了。”她笑得愈發慈愛,甚至裏面還摻雜了幾分讨好:“等回京以後再也嘗不到你的手藝了!可叫我怎麽是好呢!”
直到現在,宋辭依舊不知陸夫人再次傳喚她是何目的。
總不會……真的只是喜歡吃她做的菜吧?可那也不至于前後差別如此之大啊!她又沒往菜裏下蠱!
她應付差事似的也回了個笑,輕聲道:“能得夫人喜歡,是宋辭的榮幸。只不過我這點小伎倆,不敢在侯府的铛頭面前賣弄,您擡舉了。”
“哎!可不能那麽說!”陸夫人放下茶碗:“府裏的廚子都是一代傳一代教下來的,師傅傳給最得意的徒弟,然後徒弟變成師傅再傳給新的徒弟……翻來覆去都是那一套方子,無甚新意!”
“他們啊,做菜看似很講究,你若問呢,也能給你說的頭頭是道。平日用什麽參什麽草,炖雞炖魚,什麽火候,吊什麽湯,炖煮多久……裏面的規矩繁多複雜,可吃起來,總是一成不變。”
“只會墨守陳規的一群人罷了!沒什麽好提的!日日換着菜式,卻日日翻不出新花樣,吃久嘴都變木了!哪有你做的菜這樣新穎奇特,淋漓盡致!”
“而且我聽說,你在東街一菜難求,別說是清晖鎮,就連旁鎮的都特意趕來,只為嘗一嘗出自你手的美味,其中不乏家世顯貴的食客。”
“我算是占了光,能一日三餐的享用上半月之久!”
宋辭聽她誇贊自己,卻無往日得到認可的喜悅。
陸夫人竟派人去調查自己?
不然憑她前些日子口口聲聲,說來北境之前從不知道有她這麽一號人,怎的今日就又“久聞盛名”了?
跟他們相處,真是時時都要嚴謹戒備……搞得人心神俱疲。
宋辭心下那樣想着,面上沒有表露出來,淺淺道:“多謝夫人擡愛,若夫人喜歡我做的菜,等您回京之前,叫身邊的丫頭來膳房,我教幾道爽口容易的給她。往後您吃膩府裏的菜,也可拿來開開胃。”
陸夫人眼眸裏的神色細微變了變,沒有馬上你來我往的接出下半句。
時隔許久,才換了副語氣,重重道:“與其那樣,不然……宋姑娘同我一道回京吧?”
此話一出,宋辭也顯得很吃驚,一時無從應對。
眨了眨眼,略有慌亂:“這恐怕……不好吧……我生在清晖鎮,長在清晖鎮,父母與兄弟姊妹都在這裏,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我……”
陸夫人為了兒子,只能咬着牙隐忍,再退一步:“你要實在牽挂,可以帶上家人一同入京啊!我堂堂的侯府,難道還怕安置不好一戶人家嗎?”
她笑得燦爛,內心卻順着那副笑臉愈漸猙獰,從牙縫裏擠出:“你是個孝順孩子,他們都如此待你了!你還将他們放在心上,我果真是沒有看錯人……”
孝順?
宋辭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樣一個褒獎的詞彙,代表着品正,代表着美德,可放在她這樣前提的家庭裏,由陸夫人的嘴說出來,莫名覺得別扭。
她搖搖頭:“我從未對侯府的能力有所質疑,只是家父家母年歲漸高,恐不願離開故土。而且我在這裏的生意剛剛有所起色,換到京中又要從頭再來。”
“宋辭人微言輕,頭腦簡單,搞不懂京中那些規矩,到時做錯什麽事得罪什麽人,焦頭爛額,遠不如在北境悠閑自在。所以,請夫人饒恕宋辭,難以接受您的好意。”
陸夫人雖然心中已啐了一口,罵她不識好歹,但面上仍裝作良善,佯裝吃驚:“誰讓你跟我到京裏去做生意啦?”
“我的意思是……進到侯府來,當侯府的主子,與我和小川成為一家人。”
她視線從宋辭的腳拉到腿,再提到胸口,脖頸,口鼻,最後落到眉眼,打量一番後,像是拿準了什麽似的,試探道:“你和小川之間,也互相存着好感,不是嗎?”
語畢,宋辭那副要死不活的糊弄态度,驟然間變得緊繃。
她淡漠的神情開始緊張,呼吸也急促起來。
怎麽辦?陸夫人為什麽突然提及這檔子事?她上次明明都已經撇清幹系了,怎麽還不依不饒的呢?
這次究竟是故意詐她,還是……來真的?
看到宋辭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攥在一起,陸夫人映出一抹勢在必得的笑容:“宋姑娘,你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什麽最重要嗎?”
“擇選夫婿!”
“是挑一個心儀的?還是能保障以後身份地位的?很多人在這兩點上,終究難以兩全。”
“但你和她們不一樣。”陸夫人循循善誘:“川兒對你上心,你對川兒亦是有情。嫁進侯府,擠身權貴……往後再生育個一兒半女,這命數,那可就和現在截然不同了!”
宋辭面對突如其來的轉變,不可謂不心動。
畢竟,她對陸行川确有過好感。後面之所以放棄遠離,陸夫人的刻薄貶低,是全部的原因所在。
現如今矛盾的源頭化解開了,她竟親口勸她嫁進侯府……宋辭雖感到費解,但障礙沒了,眼前面向通往陸行川的平坦大道,她很難止住腳步不去踏上。
不過,好在情愫之中,仍存有理智。
她拾起茶碗,灌了一大口茶水,試圖恢複清醒。
待沖動落盡後,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能這樣一蹴而就,所以便以其果,斷其因:“陸公子年輕俊朗,材雄德茂,還曾幾次出手相救……我承認,我對他感激之餘,的确有過一絲傾慕。”
“可越是有這樣,我便越希望他好。”
“身為公侯貴子,在婚事上斷不可肆意妄為。我家世平庸,無法給予助力,只有賢淑聰慧,家世顯赫的貴女能與之相配。”
宋辭之所以說這些,并不是出于自卑,也沒有刻意貶低自己。
只是在沒有搞清對方真正意圖的時候,謹慎自保,不趟渾水……
反正要說這陸夫人是替兒子着想,真心接納她,宋辭是一百個不信的!
果真,聽完宋辭的話,她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容。
“賢淑聰慧家世顯赫的貴女……自然是要找的。”
“只是,若不納你進門,川兒恐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這些年我為他相看的那些千金貴女,他一個也瞧不上,甚至連家都不願意回,天天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北境!”
“你說,若他不願回京,不願娶妻,長久下去人不就廢了嗎?他爹便更有理由去寵愛那庶子了!”
說起庶子,陸夫人眼神忽變得狠辣:“宋姑娘,你與你兄長皆為嫡出,也一樣有庶出的弟弟妹妹……你不妨設想一下,倘若有一日,你爹寵庶滅嫡,家業都給了旁人,試問你能安然接受嗎?”
“如果真是那樣,那我們母子往後便沒好日子過了!這主母,這嫡子,不當也罷!”
“所以。”她捉住救命稻草一樣,眼巴巴望着宋辭:“好姑娘,現在就只有你說的話,他還願意放在心上!算是我有求于你,勸勸川兒吧!我們母子在侯府這些年不容易,絕不能就這麽斷送了他的前途!”
“他身為嫡子,那些本就是他該得的!無奈那孩子傻透了腔!整日專會為旁人着想!可要真等小樓那對母子爬到我們頭上,絕不會像川兒對他們一樣對待我們的!”
“你勸上川兒一起回京,等收了心以後,跟着他爹學學朝堂上的規矩,學着料理事務。而你呢,便陪我在後院,咱們娘倆喝茶聽戲,賞花遛鳥……你若放不下膳房那檔子,回去後單獨為你設一個小廚房,讓你每日鑽研烹制,絕不會有任何人幹涉!”
“你放心,我定會待你如親生一般!即便再有正室進門,我與她僅僅以禮相待,只與你一人交心,如何?”
“只是……”陸夫人扯長尾音,難為情地看她一眼,壓低聲音繼續說道:“不能以正妻之禮迎娶,只能做妾……”
宋辭一陣無語,心想真有你的。
什麽視若親生,什麽示好表誠,什麽私設廚房絕不幹涉……言外之意還不是,既當小老婆,還得幹活?
她剛想開口冷漠回絕。
可張開嘴還沒等發出聲音,一道明朗的聲音,随身影的大步跨入,由遠至近。
“誰允許你私自給我納妾了?”
陸行川趕來,看了看陸夫人,最後将視線落在宋辭身上。
“要讓我回京,也不是不可以。”
“除非三書六禮,八擡大轎,迎宋辭進門,做我的正妻。”
屋外,緊跟而來滿心擔憂的某人,剛擡起腳試圖跨進門檻。
聽到這句話,當場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