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宋辭本分地坐在膳廳的桌旁,雙手輕輕放在膝上,拘謹嚴肅,樣子就像是一個初入課堂的小學生。
事實上,這并不是她第一次在膳堂的桌上用餐。
早在陸行川和陸夫人沒到北境的時候,府裏僅有她與蕭讓塵兩人。
他或好言相商,或不由分說,時常讓她陪着共同進餐……所以這桌椅,這碗盤,周圍這一事一物,她都無比熟悉。
只是過去,從未有過現在這般如坐針氈。
“宋姑娘,你怎麽光坐着不動筷啊?你不餓嗎?”陸行川率先開口,打破了氣氛的僵持。
“我跟你說,你就和在自家一樣,不用那麽拘束。來,嘗嘗這個。”他指着面前一道菜式,示意侍膳丫鬟夾給她,話說完沒多久,緊接着反應過來:“嗐!我都忘了,這菜是你做的!怎麽還輪到我讓你嘗了!”
“宋姑娘……嘶!”他啧了一聲:“這稱呼叫來叫去的,怎麽聽怎麽別扭!”
“不然,我能叫你宋辭,或者小辭嗎?”陸行川望着她,眼眸裏充滿期待:“我們不是朋友嗎?朋友之間叫什麽宋姑娘陸公子的,多難受!你呢以後也可以叫我名字,陸行川,或者跟我大姐二姐一樣,叫我小川……呃,雖然,你可能年紀比我要小,哈哈。”
聽他這麽說,目不斜視許久的宋辭,終于慢慢偏過臉,看向陸行川。
他與她中間還隔着個陸夫人,好在桌子很大,位置與位置的空隙留的充裕,所以不會被身旁人遮擋,尚能看清彼此的身影面龐。
他……真單純啊。宋辭心想。
降生于公侯世家,聽說還是唯一的嫡子,周身圍簇的盡是心眼子,有官場的,有後宅的,男人的,女人的,主子的,下人的……難道,他當真能如此出淤泥不染嗎?
大戶人家雖有大戶人家的坦蕩,可藏匿于坦蕩中的,是比小門小戶更加卑劣的狹隘。
就好比方才,香兒得了授意,來給她添碗筷。主仆二人滴水不露的一個對視,小丫鬟心領神會,不必言語便能明白主子的意思,徑直避開陸夫人,走至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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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桌上的座位排序,是陸行川坐在中間,右手邊與蕭讓塵相鄰,左手邊坐着他母親。
本着避嫌的禮數,香兒實該将碗筷添在陸夫人一側,讓她跟女眷坐到一處。
然這位侯府教養出來的婢女,卻毅然決然地奔向蕭讓塵身邊的空位。
一時也說不好她是沒有頭腦,還是太懂眼色。
宋辭打一開始就不樂意留下,看見這一幕更是氣息一窒,當即憋悶厭惡到了極點。
不過這股厭煩并非針對蕭讓塵,而是對陸家這對主仆的所作所為感到無語。
幸好,蕭讓塵生性敏感,思維迅捷且睿智。他本就将她的一舉一動細致收入眼底,自然也發現的了她的一些小情緒。
于是,就在那副碗筷即将落上桌面的時候,他突然起身。
“坐我這裏吧。”
是,沒錯,他就是故意的。
你陸夫人不是自诩高貴嗎?為着不和她接觸,衆目睽睽之下連禮法都不顧。
那好,他就偏不遂她的意。
你不想與她鄰座,那就讓你兒子與她鄰座,看哪個更讓你心堵。
而且……她,不是很喜歡陸行川嗎?
如此,應該也算是圓滿了她的一份心思吧?
正當某人自覺得善解人意,舍己為人的時候,陸夫人慌了陣腳。
“王……不,蕭公子……”果然,那點小伎倆落了空,反倒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你看這……”
蕭讓塵卻十分沉着冷靜,一步步逼近:“他二人是朋友,共坐到一處能聊得來些。我改坐旁處也無妨。”
“而且不是您說的嗎,投緣的兩個人見了面,沒準舒心之下,飯還能多吃兩碗。”
他面上始終淡淡的沒什麽表情,看在陸夫人眼裏,聯合過往在京中,他任職攝政王時的所作所為……
他的威名,他的手段,他的家世,他的性子……
這樣一想,眼前高挑冷峻的男子,變得像修羅般,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壽命上。
他卻還覺得不夠:“按理說,您是行川的母親,也屬我的長輩,此番見面,我還沒鄭重其事敬您一杯呢。”
“不然就以熱茶代酒?”
“敬您?”
兩個字咬的不緊,語氣卻重,顯然借機宣洩着其他意味。
好家夥!陸夫人心想,你這早不敬晚不敬,偏偏趕上這時候敬,分明就是威脅!真要被你敬完,原我還能活二十年,這一下子恐怕活不過兩個月了!
她慌忙推脫:“不必不必,蕭公子太客氣了!啊,對!宋姑娘!宋姑娘……?”她連聲喚着宋辭,滿是急迫:“要不你還是坐到我身側吧!雖然你們是朋友,但小川對你來說仍是外男,不合禮法的!”
“咱們娘倆都是女子,正好,你陪我說說話!”
宋辭無法拒絕,只好被拉到身側,臨坐下的時候,陸夫人還親熱地拍着她的手閑話家常:“我的兩個女兒都成婚了,剩下川兒又是個淘小子,平日裏都找不到人說體己話!現在好啦,遇到了你,像是又多了個閨女似的!”
她學不來貴婦們身上那套假模假式,但亦稱得上識大體,喜怒不形于色,對着陸夫人微笑,給了個臺階,沒有讓雙方鬧得難看。
至此,座位安排總算是塵埃落定。可奇怪的是,陸夫人留下宋辭,卻并沒有如願的将蕭讓塵趕回原位。
來都來了,他索性在宋辭身旁坐下,任侍膳丫鬟來來回回糾結好幾番,依舊無動于衷。
丫鬟看看他,又看看他原處的碗盤,心想:還回去嗎?不回去了嗎?碗盤我到底是端還是不端啊……
而後,衆人安靜地用了會兒飯,場上展現出一種罕見的和諧。
至于背地裏,便是五花八門的心思各異了。
宋辭:倒黴!說好今天吃火鍋的,費了半天勁,結果吃了一肚子氣!
蕭讓塵:看來今天,能多吃兩大碗的居然是我……
陸夫人:該死,得想個辦法,讓她離我兒子遠點。
陸行川夾菜,怔怔看向另外三人:大家,大,大家……怎麽了?
場上,一時間将有人歡喜有人愁演繹到極致。
宋辭愁的是怎麽從這個爛攤子中脫身,愁的是沒法吃她的火鍋,所以全程幾乎沒有吃任何東西。
陸夫人愁的則是她那捧在心間的兒子,就好像陸行川是顆金尊玉貴的白菜,而宋辭是什麽鄉村野豬一樣……生怕拱了她那顆寶貝白菜。
陸行川天性單純吃嘛嘛香,也說不準他是歡喜還是愁,反正他多半時間都是盲目高興着的。
倘若今天非要在這張桌上找出一個真正高興的,那可能僅有蕭讓塵一人。
他品嘗着宋辭烹制的菜,轉頭,那麽鮮活軟糯的小姑娘坐在身邊,仿佛連菜都比之前更入味三分。
蕭讓塵了解過去的自己。
也正因為他的了解,所以才明白現在這些情緒、滋味,來的多麽彌足珍貴。
同時他知道,今晚這頓飯自己開心,她卻是委屈郁悶的。
無奈他不能當着她和府裏尋常下人的面,暴露身份。那些為她撐腰的話在嘴邊反複輾轉,最終,唯有欲言又止。
陸夫人酒足飯飽,放下筷子,順手接過丫鬟奉上的帕子,輕輕擦拭嘴巴。
她邊擦,邊柔聲教育陸行川:“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要吃有吃相!你可是未來的侯爺,以後上了席面也這麽大快朵頤,那是要遭人笑話的!”
小陸原本吃得挺滿足的,聽母親這麽一說,濃眉頓時皺起:“如果當侯爺都要拿腔作勢,吃不飽飯,那我不當。”
“啧!這孩子!”陸夫人尴尬的笑笑,對蕭讓塵和宋辭道:“叫大家見笑了。”
宋辭沒有接茬,看向陸行川,隐約覺得面前的他,似乎和自己認識的他不太一樣。
她從點滴相處中認識到的陸公子,陽光,謙和,明快,善良,懂禮,會審時度勢,人雖不比蕭公子那樣胸有城府,但也絕不是個恃寵而驕的傻子。
唯獨到了陸夫人身邊,好像變得有一點暴躁,跋扈,任性,無論他娘說什麽,他都一身反骨,滿臉不耐。
這又是為什麽?分明他娘看起來很疼他啊……宋辭還以為他會是個媽寶呢。
“哼。”陸夫人食指點了點陸行川的腦門:“我啊,先暫且讓你自在幾天,等你以後成了婚,有人管着你了,看你還收不收心!”
陸行川沒擡眼神,仰頭喝盡碗裏的湯,咽下,說道:“我不成婚,你挑的那些人,我看不上。”
“看不上?”她不由自主拔尖了聲音:“郡主你看不上,翰林大學士家的千金你也看不上,鎮軍将軍的小女兒你連面都不見!那你看得上誰?嗯?難道還想尚公主不成?”
“川兒啊,你怎麽就不懂!身居我們這個位置,婚配從來都不是任由自己做主。你放眼周圍一圈,哪家不是門檻對門檻,官印配官印?包括你娘我,當初嫁到侯府,你以為我是看中了你爹嗎?”
“成婚前我二人連面都沒見過,誰知道對方是圓是扁!但這麽多年不也過來了,還育有你們姐弟三個。”
陸行川推開碗:“吃飽了,我先走了。”
蕭讓塵見勢,連忙暗中扯起宋辭,趁機逃遁:“陸夫人,我們也都吃好了,您慢用。”
他連忙連拖帶夾的把她救出來,直至走出那道門,呼吸到新鮮的氣息,才長長舒出一口:“啊……”
宋辭沒他高,腿也沒他長,一路上磕磕碰碰連滾帶爬的。
不過好在她跑出來了,擡眼看看蕭讓塵。
嗯,還湊合,比昨天順眼多了。
若非他時機捏得好,說不上還要在裏面被折磨多久呢!
蕭讓塵見她對自己的态度緩和了些許,以為兩人又可以恢複以往的正常溝通,勸她道:“陸夫人那些話,未必就是說給你聽的,你不必太過介懷。”
安慰完,他似是想起什麽,重新啓口:“你……”
還沒等他說出第二個字,便被她當成“多餘的關心”,連根斬斷:“天色不早了,咱們也就此別過吧,早些安寝。”
宋辭怕了他了,以為他又要說什麽有關陸行川和她的糟心事,沒敢跟他寒暄,也沒來得及謝他的救場之恩,直接轉身就走。
除了那句話,只留給他一個伸高左臂擺了擺的背影。
其實……他是想問:你方才沒吃東西,餓不餓?
無奈,想說的時候沒有勇氣,有勇氣說出口的時候,又沒有機會說。
最後對着她愈漸走遠的背影,空留一片遺憾的虛無。
冬日的冷風如一堵牆般,嚴密生硬,躲無可躲,迎面砸在他身上。他未說出口的話順着口鼻,化為一縷綿長的白霧,飄遠消散。
忽的,他頹然垂下頭,搖了搖,笑了。
笑自己的緊張,笑身不由己,笑反常的癫狂。
也笑自作多情。
另一邊,宋辭回到屋裏,關上門,冷的用手捏住耳朵,在房間裏跺來跺去。
做好點炭爐灌水袋等常規操作,終于在波折過後,滿心期待的燙起自己的火鍋。
坐在自己的小桌前,借着明滅的燭火,她看着滋滋作響,即将冒起小泡泡的鍋底,忽然覺得自己好幸福……
這頓火鍋,來之不易。
關于炒制底料和準備食材的環節,她都有認真在系統裏錄制。過一會開始吃,她也得好好記錄一下。
鍋底燒開了,她開心的給火鍋鼓掌:“耶!”
“讓我看看,哪一個幸運兒有此殊榮,率先下鍋呢……”
“随機抽取一個幸運觀衆吧!”
“就你了!”
紅白相間的肉片在鍋中翻滾,變為褐色,成熟卻不失滑嫩。
“我要開動喽?”
“篤篤篤。”
就在肉片馬上要離開湯底,來到她碗中的時候,一道敲門聲打斷了她的動作。
“誰這麽煩人啊!”
宋辭騰地一下站起身,氣勢洶洶打開門:“哪個這麽沒眼色,大半夜的……”
見到來者,她愣住了,後半句也梗在喉頭。
是蕭讓塵。
他沒有穿氅衣或鬥篷,而是直接穿着那身玄黑金絲常服,手中端着木制方盤,上面安靜放置一個瓷碗。
看樣子是從餐堂門口和她分別,直接去了膳房,然後又從膳房直奔她這裏,一直沒有機會披件衣裳。
“我見你晚上沒吃東西,怕你餓,給你送碗面。”
“額,當然……和你的廚藝沒法比,你湊合吃。”
“給……”
話還沒說完,視線順着她纖瘦身影露出的邊縫,窺得屋內大張旗鼓,炊霧歡騰。
蕭讓塵:“……”
宋辭:“……”
場面一下子變得很被動,她尴尬的幹笑起來:“啊哈哈哈,內個,呃……你聽我解釋。”
“算了。”
想了半天,沒想出來。
索性破罐子破摔:“要不,進來一起吃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