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烏月很少有機會能遇到路今朝,上學的時候是這樣,辍學之後便更是這樣。
于是她便總是盼望着下雨下雪,這樣她就有機會去一中的門口給哥哥送傘,運氣好的話,能見到他,只要見到他,烏月的好心情會持續一整天的時間。
從一場暴雨的結束,就開始盼望下一場暴雨的開始。
烏月總是這樣,盼着和少年的下一次遇見。也許他們會對視,但他們永遠不會說話。
-
2008年北京奧運會,舉國歡慶,這快樂也飄到了彩雲鎮。
男女老少的臉上都少見的洋溢着笑容,鎮長一高興,把他家的大彩電搬到了院子裏,邀請沒電視的人家都過去一起看開幕式。
烏陽在家裏說這個消息的時候,烏月編筐的手一頓,不小心被柳條割傷了皮膚。好在傷口不深,栾曉梅拿來創口貼給她小心地繞了一圈。
“小丫頭想什麽呢?”
烏月擡眸,透亮的眼睛看向了烏陽。
烏陽滿臉含笑,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阿妹這是想跟我去看大彩電了吧,走,一起去。”
畢竟是小孩子,栾曉梅沒阻止,笑着應了下來。
烏月很緊張,特地換了一身幹淨的白色棉麻裙。這是姑姑家的姐姐去年穿不下了剩給她的,邊角的地方微微有些黃,烏月用皂角粉洗了很久,一次都沒舍得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那棟二層樓房的,坐在院子裏,也忘記了開幕式上都表演了些什麽驚天動地的節目。
她只記得那晚的她去接熱水時,恰巧碰到了從樓上下來的路今朝,他又朝着她笑,說:“我記得你,你是烏陽的妹妹對吧。”
Advertisement
烏月拿着水杯的手有些局促,點點頭,慌張地從口袋裏拿出了随身帶着的本子和鉛筆,寫下了她的名字:
烏月
“烏月。”路今朝念了一遍,“月之小,何皎皎,真是個好名字。”
第一次有人用詞句來解釋她的名字,烏月的臉頰微微泛了紅。
兩個人一起來到了二樓的露臺,路今朝說要請她喝茶,可烏月端着溫熱的茶杯,卻品不出茶的味道,只覺得這茶很濃,濃到舌尖發澀。可路今朝卻好似習慣了,如同喝白水一樣沒有什麽表情。
“我聽烏陽提起過你,說他有個很懂事乖巧的妹妹。”路今朝站在欄杆處吹風,手中是一張方形的美術紙,折着折着,便成了一個紙船,被他随手放在了一旁,又開始折下一個。
烏月打量着這小小的露臺,地上的垃圾桶裏面扔了好多張廢紙團,角落裏放着一個儲物架,每一層上都放着不同的輪船模型,各式各樣的,烏月只在課本上見過。
見她好奇,路今朝随手拿了兩個下來:“這個是客輪,這個是作戰的軍艦,它們兩個的構造不同,作用也不一樣,上科學課的時候老師說過。”
烏月仔細聽着,路今朝好像很懂這些,他說起來的時候滔滔不絕,眼睛裏多了一種她從未見到過的光芒。
“今朝,這是新的朋友嗎?”推門進來一個女人,三四十歲的樣子,看起來像是路今朝的母親。
烏月微微點頭問好。
“嗯,是烏陽的妹妹。”
簡短的介紹之後,女人把一碗湯藥遞了過去,那藥湯散發出苦味,聞着就讓烏月皺了眉。
可路今朝沒什麽太大的反應,接過來之後幾口就喝了進去,然後将幹淨的碗遞還給了母親。
烏月拿出了本子,在上面寫:不苦嗎?
路今朝低頭看,嘴角扯了下:“苦,苦的要命。可是如果喝藥能救命的話,就不覺得苦了。”
烏月仔細聞了下空氣中殘餘的味道,原來平日裏他喝的藥,都是這麽的苦。
那晚的風很大,樓下的院子裏傳來孩子們此起彼伏的贊嘆聲和歡呼聲,顯得二樓的露臺格外孤寂。
烏月站在路今朝的身邊聽他講話,像是嗜書如命的竊書賊,終于有了光明正大看書的機會。
路今朝講的風輕雲淡,他說他的心髒生下來就比別人少了一塊,要喝藥,要手術,要攢很多很多的錢。
他說他最大的夢想是能活到二十歲,他想要當海軍,上戰艦,想要揚帆遠航。
少年松軟的頭發被風吹起,眸子裏是濃濃的化不開的悲傷。
烏月陪在他的身邊,在本子上寫了一句話拿給他看。
路今朝借着暖黃色的電燈,看清楚了一行清秀的鉛筆字:
路今朝,長命百歲。
他愣了一秒鐘,轉過身去,險些就哭了出來。
……
晚上回家,烏月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她夢見她在一所大輪船上,而路今朝穿着課本上畫過的海軍服,挺拔又帥氣,他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轉過身沖着她笑。
船只随着海浪而上下颠簸,她跑到了路今朝的身邊,可張了張口,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算了算了,沒關系,路今朝,一定要實現自己的夢想。
-
大夢一場,第二天清晨,烏月是被外面一陣吵鬧聲吵醒的。
她穿好衣服往外走,見哥哥和阿爸阿媽正在院子裏吵的不可開交。
烏陽氣極了,踢了一腳桌子:“我不同意!我說什麽都不會同意的!你們要讓阿妹嫁人,就用刀先把我砍死好了!”
嫁人兩個字,聽的烏月身上猛然僵住。
阿爸蹲在牆角抽煙不說話,只有阿媽嘆了口氣:“你看隔壁家的女娃娃,跟阿月同年生的,不也在去年的時候嫁了嗎。”
烏陽:“那又怎麽了,我阿妹和別人不一樣,只要有我在一天,她就不用靠別的男人養着過日子。”
阿媽有些急了:“這回來提親的王家條件不錯,阿月是個啞巴,能找到這樣的已經是燒高香了,不然以後你讓她怎麽辦?”
“我養着她!”烏陽說着便把身上的校服外套脫下扔在了地上,“我現在就辍學去外面打工,我就不信我養不了我阿妹一輩子。”
他的話說完,蹲在角落裏的阿爸陡然起身,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瞬間的安靜,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站在房門前的烏月。
烏月連頭發都還沒來得及紮,紅着一雙眼睛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麽,可能是從小就不會開口說話,可能是永遠不會被人堅定地選擇,也可能是明明想靠努力學習改變命運,最後卻只能辍學嫁人。
她的一生都被困在這座山裏,如同一只腳鐐,緊緊地拷在了她的腳踝上。
烏月跑了許久,等跑累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到了一中學校的操場外面。
操場不是所有人都能進的,隔着一層鐵栅欄,裏面穿着校服的學生正在跑操。烏月情不自禁走過去看着,其中有一個人她認識,是初中時候欺負過她的女生,拿着倒數第一的分數,卻還是來上了高中。
她曾經不是沒有抱怨過,可後來明白了,命運這個東西從來不會偏向所謂成績好的人。
烏月隔着欄杆,望啊望,眼前忽然就變得模糊了起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積攢了很久才往下掉。
她擡起手背擦幹淨,等再次擡起頭的時候,看見不遠處一個穿着校服的男生朝着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路今朝眉頭微蹙,有些無措地在身上找了找,找出了一包紙巾遞了出去:“怎麽哭了?烏陽呢,今天沒見他來上課,生病了嗎?”
兩個人隔着圍欄,烏月的委屈更甚,她搖搖頭,比劃不清楚,今天出門太急,她連紙筆都沒有帶。
見她不說話地掉眼淚,路今朝不知道該怎麽辦,找老師請了半天的假,從操場出來想要帶着她一起散散心。
烏月沒吃早飯,路今朝從街邊給她買了一杯豆漿和一個茶葉蛋,她推脫不了,只能接了過來。
兩個人沿着鎮子的河邊走,烏月不會說話,路今朝也很少開口,就這麽沉默着,一直到了火車的軌道邊上。
這是除了客車以外,彩雲鎮唯一的一條軌道,能通向山外面的地方。
路今朝找了一小片高地上坐下來,脫了校服外套鋪開在旁邊的空地上,讓烏月也坐下。
“我聽我阿爸說,這趟火車的班次很少。”他随手折了一根草,“因為沒人來彩雲鎮,這車是專門往外送人的,很多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掙錢,走了五年十年就再沒回來過。”
烏月看着綿延穿過高山的軌道,想到了烏陽說要辍學的話,如果他真的要走,應該也是這趟列車吧?
“等時間長了,彩雲鎮就只剩下老人了。”路今朝接着說,“等将來有一天,我也要出去。”
烏月從手邊找了一根樹枝,在土地面上勉強寫字:治病嗎?
路今朝嗯了聲:“掙大錢,先治病,等身體好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再去實現夢想。”
他說着看向了身邊的小姑娘,嘴角一彎,柔聲說:“阿月也要治病,我們一起恢複健康。你要好好念書,然後我們就坐着這輛火車,一起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的,烏月曾經在屋頂上發呆的時候想過無數遍,但她從沒幻想過出去。
她寫:我已經沒有書念了。
路今朝看着她的字,微怔了怔,垂了眼眸。
烏月的情況和彩雲鎮大部分女娃娃一樣,彩雲鎮是偏遠貧困地區,一半以上家庭的孩子都只上完了九年義務教育。
尤其是女孩子,能上高中的都是鳳毛麟角,辍學後為家裏幹兩年活,沒多久便相親,嫁人,生子,最後在鎮子裏待一輩子。
“阿月。”路今朝找了一顆小石子,朝着下面扔下去,“一定要念書。”
他說的無比堅定:“新的時代已經來了,你不是商品不是工具,命運在我們自己的手裏。我不說放棄,你也不能。”
烏月坐在山頭,看着石子滾落下去,一陣汽笛聲忽然響起,綠色的火車從山洞裏駛了出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火車,很長很長,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冒着煙,能一直開向叫做夢想的地方。
烏月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少年,眼眸幹淨澄澈,陽光就這麽直直地照在他蒼白的臉頰上。
那一瞬間,“希望”這個詞開始變得具象化。
烏月被風吹亂了頭發,但心裏冒出了兩個堅定的願望:
第一,她想要念書。
第二,她希望路今朝,長命百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