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魂歸(暫名)
魂歸(暫名)
青陽正始四年初春,爬地菊的枝蔓率先刺破了變薄的雪層,在向陽的緩坡上依依地盛開。
風順着遼遠的海面向草原推來,終于帶着東陸新皇登基的消息度過天拓海峽,又随着行商的蹄印送到每一個需要貿易的部族耳邊。
據說新皇是位賢能仁和的君主,至于前一個和他們打過仗的已經死了,雖然倉促,死前倒還記得傳位給弟弟,因而後者即位衆望所歸且名正言順。
年輕的新任大合薩對這些褒美之詞的真僞一概不置可否,只淡淡的說:
“總歸還是要打仗的,只是一年五年或十年的差別,過去的千百年裏蠻族都這樣度過,将來也會是一樣。東陸人對我們的恨意會随着上一代人老死而消退,貪婪卻不會熄滅,打起仗來就會結下新的仇恨,讓血流到蠻舞原上。”
北都城中精兵确實仍在積聚,證明了他的看法與北陸的主人相同。可是後者最近卻偶感風寒,足有十幾日沒有出現在人前。
幸好這位帕蘇爾家的大君似乎病得不重,病中仍在金帳內處理公務,與臣下會見。
在此之前,已經有很多年不再會有人認為他身體孱弱了。
血與死織成的大氅已追着“呂歸塵”的名字如影随形地鋪開可敬可怖的名望。
現在人們只要想起他的身份,就仿佛看見盤鞑天神在俯身垂顧自己的使者,從而将遮天蔽日的影子覆到那張輪廓柔和的面容上去,于是便畏懼這位君主猶如遇見蒼鷹盤旋的群羊。
其實真正掌握權勢者得到消息的時機總是尋常人無法想象的早。
——早到去年十月十日夜。
大雪在北都城積到了半人深,還夾雜着冰雹,雪的質地硬得像粗粝的黃沙。
大合薩走出帳篷抓了一把撚着,那些硌手的顆粒從他指縫裏簌簌滑落,手感像是在揉搓從海邊礁石上取來的鹽。
這樣大的雪,星象當然是無法再窺見的,但大合薩卻篤定地對金帳裏的人說:
“‘輔’星越來越亮了。應當就在今晚。”
——那顆終年微弱難辨的、暗殺者的星辰正在他腦海中的天空上光芒大盛,猶如天上的昙花,綻放出無上的寒冷與銳不可當的殺機。
這使大合薩萬分慶幸其指向的不是北陸,而應在那座天啓城。
盤踞太清閣的猛虎将死,這個與猛虎為敵的人本該喜形于色。
可是當他聽到大合薩的斷言,他卻僅僅神色淡淡的撫過案上的一支竹笛。
蠻族的武士為了彰顯身份,常年都要着甲,但大君今夜只披了一身舊衣。
大君靜靜地坐在案後,每一道衣褶都舒展如同名家畫作上的鶴羽,銀鏈墜着的半彎翠玉墜在他衣領前方,手邊只有器形優雅的影月與經年溫潤的紫竹笛,看上去愈發像是退隐的清貴公卿。
大合薩就看着那枚翠玉牽拉着他的瞳孔悠悠空懸,似有似無地搖曳,像是垂挂在蛛絲上的柳葉又或者一弧染上浮萍顏色的水中彎月。
大合薩不禁想,或許天上的磅礴星鬥其實也都只是一枚小小的墜飾,懸在神靈的指間,被随手撥動着為與之對應的帝王将相定下了天命。
于是大合薩的心也跟着靜了下來,感到天地茫茫安靜,哪怕是威臨東陸的君主也逃不過星軌的命數。
這樣看百年間一個人的生死真是渺小,和被抖落進火盆的幾粒雪其實沒有區別。
呂歸塵起初是真病了一場,原因倒和已經過去幾個月的那個人的死訊沒有關聯——北陸的春天仍有料峭的寒風,他卻已經不是将外袍給朋友蓋着而在雲臺上披夜色吹笛的少年人了。
顏靜龍和弘吉剌還有其他人都來探望過大君,在他們離開之後呂寂獨自留了下來。
她在床邊坐了很久,默默牽着他的手指。
這個生來不會說話的女孩還極為年幼,但當她用那雙漆黑的眼睛看着人的時候,即使是照顧呂寂的乳母也不敢違背她的意願直接将她抱走。
呂歸塵并不幹涉,他只是任由女兒這麽做。
當他再次從草藥的藥性中醒過來,天已經黑了。
東陸樣式的燭燈不知不覺燒盡,滿室昏暝中只有炭盆裏被壓住的火炭還有着些許亮度,描出他床邊坐着的一道剪影。
呂歸塵在一剎那間以為坐在那裏的是呂寂。
緊接着他猛地起身,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冷冷地看向對方。
雖說同樣是漆黑的眼睛,缺乏血色的臉,可守在他床邊的已經不再是矮小的女孩,是瘦而高的成年男人。
呂歸塵當然認得這張臉。
一年前這個人說“在我有生之年”,到現在,他本該已經随着歃血而成的盟約一并銷蝕在這個世上,卻在深夜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這到底是假死的詭計還是世上真有鬼魂,呂歸塵不知道。當然也不想去查明。
……他和這個人已經沒有什麽話好說了。
影月悄然滑出刀鞘,仍然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鋒銳如昔。雖為鐵鑄的死物,刀卻比主人更長青不老。
“魂印兵器?”那個人開口了。
他的聲音嘶啞,像是五髒六腑全都破過一遍,又沉又空,不是活人會有的音色。
影月刀身的光映亮他的眉骨一線,他說:“如果你不想一輩子帶着我,或者為此扔了它,就別用它靠近我。”
呂歸塵沒依言收刀,仍然半跪在床上,目光沉沉。
而男人的黑眼睛微微亮着,竟然難以辨別是被刀光所照還是一簇幽微的魂火。
要是有第三個人在場,想必一時間分不清他們之中誰才是擇人而噬的那邊。
“姬野。”呂歸塵說,“你不帶一兵一卒來見我,依仗是什麽?是已經積聚在北都城外的精兵,還是殺死我的十成把握?”
“都不是。”姬野搖頭,“我也不是你說的什麽姬野。我只是想去一個地方,走到了你這裏來。我不是為了殺你來的,但要不是這把刀阻止,你确實已經死了。”
他的聲音幽幽地回蕩在帳子裏,像卷着去年十月的那場大雪。
空氣随之緩慢地降下溫度,連炭火的暖意都被壓了下去,使身處其中的人猶如被投進映月的深井。
呂歸塵忽然胸口一陣悶痛,咳出了大口發黑的血,這才發覺自己頸間冰冷得幾乎沒有知覺。他伸手摸索咽喉,被寒氣紮得指尖刺疼。
饒是北陸的君主也不禁心下悚然,懷疑對面的人真是從九淵地獄回來的惡鬼,只是頂着故人的臉孔。
他的确幾乎殺了自己,而且下手毫無疑問地比上回更狠,只是被護主的影月遏止,随後也沒像刺客般一擊不中匆忙逃離,就守在這裏看着呂歸塵醒來。
那些刺客的血再冷也還是活人,活的刺客無法與這個“姬野”相提并論。他更像是萬籁俱寂中倏忽落在冷宮荒宅窗臺前的一顆蟬蛻、一枚幹枯的守宮,無人去拂開,在徹底朽壞的過程中長長久久地凝望室內。
死氣濃郁至此。
“既然你殺不成我,又為什麽要留下?”呂歸塵問。
面對這樣的情景,他心裏未嘗沒有驚疑,卻不曾産生真正的畏懼,聲音仍然是平靜的。
大抵因為見慣了辰月喚起的種種違背生死的玄奇詭谲之術,而姬野終究比素不相識的屍體、髑髅和蠱蟲要來得熟悉些。他雖然早已經不懂這個人的心了,卻還識得那握住槍杆的冷硬指節。
“我覺得,你或許會清楚我要去什麽地方。”姬野說。
說這句話時他終于作出迄今為止第一個可稱之為表情的神态變化來,漆黑的眉毛皺了皺。
這神情也是呂歸塵過去所常常見到的,但卻越發使他覺得異常。
呂歸塵提着影月踩上地毯,自行取下一枝嶄新的白蠟,向炭盆裏點燃,轉身照向“姬野”。
燭光一跳一跳,男人面容毫無血色,披散在肩上的頭發早已花白了。他臉頰消瘦,使眉骨的輪廓愈發的明晰,眼窩深得幾乎不太像五官柔和的東陸人。
即使面對光亮他也不曾倉皇退避,只是定定地盯着呂歸塵,好像随時會親手将一個活生生的人剝開,好從其心竅中挖出他想知道的東西來。
那雙漆黑的眼睛對着呂歸塵,瞳子正中恰好被燭芯點出了一對幽幽煌煌的光焰,幾近慘白,顯得眼底愈發地黑,臉愈發地蒼白。
呂歸塵看清了這一切。這是上一次見面時的姬野沒錯,但他剛剛偶然間流露出的那種神态,又竟然與十幾年前那個尚且熱血未涼的年輕人相似到有些觸目驚心。
憑借自己對他的熟悉,“姬野”是不擅長也不會僞裝心境的。所以或許他真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我怎麽會清楚你的想法?”呂歸塵默然片刻,輕聲說,“你說過我不懂那些殺人才能活下去的人的心。能懂得狼的好獵人,便同樣是部落裏的狼。所以你也是殺人才能活下去的人,我看不透你的心。”
“那你應該知道我害怕失去什麽。我的弱點。或許讓我醒過來的,和讓你這個身份的人獨自住在金帳裏的,那應該是同一類東西。”姬野平靜地說。
這次呂歸塵很久沒有回答。他微微垂下視線,轉動影月的刀身,長刀上如月的青輝并未大盛,像在映照出他心中尚算不太濃重的殺意。
魂印兵器會吸收殺死的靈魂,但呂歸塵并不是那麽在意随身攜帶的刀裏殘留的鬼影再濃上一分。影月的獸性輕于虎牙,除了對敵時會有刀鳴,從來只安安靜靜地守在他身邊吞他的血魂。
他只是猶豫是否真的要再對姬野揮刀,用曾救下姬野無數次的刀和刀術撕毀姬野的鬼魂。
……他們之間走到生死之勢的時刻已經太多了,令他覺得疲倦。姬野的死訊在北陸君主的案頭安家良久,人對逝者的情感總會溫和些,呂歸塵既然能視如己出地給予呂寂他能給的一切,便可以不那麽劍拔弩張地對待姬野。
這個姬野并不純粹地像要來殺他的皇帝,他自己說了,要去一個地方。別的一概不記得,如此心無旁骛。
“南淮城。”呂歸塵說。
姬野猛地擡起頭,目光灼灼。
他說:“你果然知道。——但我要帶你一起走。如果南淮不是那個地方,再去找下一個。”
從聽到南淮的名字之後,他忽然變得更像年輕的姬野一點了,那眼神有一瞬間幾乎是說着“我不去北陸,我會變得很有名”的姬野的樣子,傷痕累累,卻讓人看出絕大的躊躇與昂揚,能用戴着星野之鷹的手點起亂世最後一簇火。
但錯覺稍縱即逝,呂歸塵看着姬野肩頭的一絲白發,它輕飄飄地把少時回憶壓向暗昧,如同虎牙□□下藏着的槍銘。
他稍稍退了一步,說:“訂盟時我承諾過了,永遠不再踏上東陸的土地。”
“北陸人。”姬野說。被拒絕後他嗓音中的寒冷忽地加重一分,比初見尤甚。他看着呂歸塵,目光沉沉,如千斤的鑄鐵。
“只要東陸的皇帝還在,不管換多少人,你都會履行承諾麽?愚蠢。”
“還是說你已經失去了勇氣,只敢躲在自己窩裏做夢,聽見羊蹄聲都會害怕,以為是成群的戰馬?”
“不。”呂歸塵收刀入鞘,轉身拿起發冠,“只是想到有人曾經在海上漂流三天三夜。我把它還給你。”
他們一前一後離開金帳。簾子悄然落下。
金帳不遠處,一個小小的影子站在那兒,在春夜裹着厚襖子,衣襟上細細地繡着格外精致的小花,一枚鐵指套挂在她脖子上,泛着格格不入的森然的光。
女孩看了看呂歸塵,沒有朝她的父親走過去,而是将視線又移向姬野。
“她是你的親人?在你之前,沒有人能看見我。”姬野幽幽地說着,似乎下一刻要邁步過去。
“小孩子眼睛幹淨。”呂歸塵伸手一攔,寒氣刺入骨髓,他卻神色不變,只是淡淡地說了句。
姬野便沒再理會這個不重要的小東西。
青陽與東陸之間局勢再緊張也不會将對方君主的模樣畫上通緝令,呂歸塵又從來長得不像一個蠻族,只要弄來東陸行商的身份便能登船渡海。至于北陸事宜自有人負責,偌大的草原從來不是君主短暫離開便不能站立的幼童——反正下臣也從來無法違抗他們的大君。
羽族的大船航行極快,劃開水面像影月切削人骨般流暢而靈巧。
……渡過天拓海峽原來這麽輕易,不必賭上一人的生死或七千人的性命。
路上有臨時結伴的商人,壓低聲音對人吹噓說當年燮王北巡到瀾州,登上高山看夜北的草原,牧場萬頃,供養着多如星鬥的羊群。那是薛氏的産業,商人意為吹捧薛氏財富,而連帶着吹捧出曾得到薛氏贊許的他自己有多風光,遲早家財萬貫出人頭地。
“那一年我們三個人只有兩匹馬,來到中州,也是越過谷口看見了草原。”呂歸塵忽然說。
姬野不置可否。生前的燮王在對着仿佛相差無幾的草原感懷什麽都和他無關,他一介幽魂,連聽人說話都只聽宛州南淮字眼兒,仿佛除了那盛境已經別無所念。
路上有歌女乘車,抱着琴傳唱煜侯賦的新詩,小調悠悠地唱:“閑夢遠,唐國正芳春,舟上管弦池面綠,滿城飛絮輥輕塵……忙殺看花人!”(注1),他便駐足聽着,神情若有所思混着恍然似的,無所依歸的戾氣和鬼氣都淡了些許。
及至到了南淮,領路的不知不覺漸漸從呂歸塵換成了姬野自己。
他們循着大變的街景找到鳳凰池,池水仍在,沒到十裏霜紅開花的季節,但南淮的春日比別國更缱绻,此時岸邊綠意已濃,游人仍如織。
“這就是秋玫瑰麽?”姬野的手從花葉上穿過,他收回手,問呂歸塵。
“是。不過大多都叫十裏霜紅,只有你和息将軍說秋玫瑰。”呂歸塵看着他身形淡了好些,說。
文廟遭過一段戰火,因新帝推崇文士,更出于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向往那七十年平穩終老的文帝,額外撥款修繕了文廟。只是補上的一磚一瓦都沒被南淮的煦風、薄霜與晚鐘細細摩挲過許多年,顯然使衆人都覺得還缺少些韻味,此地便門庭寥落起來。
紫梁大街風貌也變了,姬野如有所覺地在一處新粉刷過的圍牆外停步,擡頭卻沒見到預想中綴滿新芽的老樹枝葉。
想來宅院早已易主,那棵大棗樹再有無限的好處,在亂世中也只需一點風波就能摧折。
小酒肆挂着木牌,倒還是燙沽的名字,掌櫃的換成了個年輕人。
呂歸塵點了一壺米酒,掌櫃的溫酒送上來。
“客人瞧着像南淮人,從容,體面。又懂得我們家米酒的好處,溫着慢慢喝最是惬意不過,想是來過。”
“從前是在南淮住過幾年,後來家父過世,便回去了。很久沒嘗過這個味道,幸好沒有變。”
掌櫃的便真心誠意地笑開,笑着的時候眉眼間忽然看得出有當年掌櫃小女兒的影子,打開話匣說他為了保持米酒的原味如何辛苦地年年去收同一地的好米,又四處望望,對模樣斯文和善的客人說:“當年息将軍和……都愛來的,門口這題字還是龍骧上将軍來過,也說米酒沒變,給留的親筆!”
兜兜轉轉倒是息轅不甚近鄉情怯,不知何時偷偷潛回南淮來,替他的朋友們重溫過當年。
呂歸塵靜靜聽着,并不插話打斷,旁人看不見的鬼魂坐在他對面,披發黑衣,俨然是平民諱莫如深的那一位親臨。姬野正試着嗅微甜的酒氣,窗邊的小桌陽光極好,和着酒香給他臉上隐約地染回一點血色,仿佛不那麽森冷。
“看來你找到要去的地方了。”走出燙沽亭後呂歸塵說。
意料之中,身後沒人應答。
只是仿佛有人叫了聲“阿蘇勒”,那聲音很年輕,卻聽不真切,像從多年前的南淮傳來的。
——恍然相隔十一載矣。
【END.】
(注1:引用自李煜詞,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