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殘篇】星殒
【殘篇】星殒
“星流一零九六年二月十……”
筆尖在紙上敲了幾下,落下比灰塵還要淡薄的一點印記。姬野擡頭看了一眼星空,借着月光繼續寫,“二月十五日晚”。
“星流一零九六年二月十五日晚
“填阖偏離軌道達六十度
“計算墜毀時間:星流一零九七年夏
“歲正偏離軌道達五度
“計算墜毀時間:星流二零零一年春
“印池……”
“……記錄人:一零一一號于朱提雪山海拔六百米處”
因用力而扭曲的字跡像是刻了在厚重的紙上,不過原本他寫字也不算漂亮,要求便低到能看明白就算合格。
姬野寫完之後又檢查了一遍,确認沒落下九個目标中的任何一個之後,他把本子和炭筆塞進口袋,跳下了高高的樹枝,也就從銀亮的光輝中回到了黑夜裏。
他踩着松軟沒踝的白雪和雪下的殘枝敗葉走着,依然近乎悄無聲息,甚至獵捕了一頭失群的年輕雄鹿。
它體型還不雄壯,大概是剛剛離開族群的少年,夜晚也在山林間徘徊,想要找到一塊躲避風雪的地方睡覺,疲憊困倦,并且饑腸辘辘。所以它沒察覺到身後有一個人類靠近,被猛擊脊背壓倒之後扼斷了喉嚨,連一滴鮮血和一聲哀鳴都沒有留給這個世界。
小屋裏很亮,他們向來不吝惜蠟燭。息轅圍着吊在中央的大鍋轉,腌制儲存的肉幹和白菜擺在旁邊,似乎是在煮一鍋湯。
而來開門的龍襄嘴裏也咬着一小塊肉幹,大約是路過時順手牽羊來的。
“嗬,又有肉吃了。”龍襄看見他拖着的鹿,眯起眼睛笑得有些賊,細長的尾巴擺了擺。
姬野把鹿遞給龍襄,掏出記錄本放在桌上,脫掉了厚重的大衣。
而龍襄在角落裏對着牆肢解這頭鹿。手起刀落,不浪費一點珍貴的皮毛和脂肪。鹿血全都流進他專用的大盆裏,預備拿去做酒。
過了一會,他提起鹿頭轉頭問:“我們要不要把它挂牆上當裝飾?”
息轅說:“長角的這兒有一個就夠了,何況軍師的角比它的長得好看。”
縮在椅子上的項空月聽見自己的名字,略微動了動,半睜開眼确認周圍是否仍舊安全,裸露在空氣裏的淡金色虹膜瑰麗得像燒熱的琉璃瓦。他整個人都埋在衣服和被褥構成的堡壘裏,只露出一個秀麗如畫的腦袋,和耳後斜上方支出的兩杈玉石般晶瑩潤澤的龍角。
在他們剛剛結識的時候,這個笑容優雅的男人堅稱他頭上的是鹿角,只是天生比較漂亮。直到幾年前亘白突然墜毀,結束了漫長的炎熱,而他們愕然發現隊友的黑眼睛變成了熔金般的豎瞳。
息轅小心地掀開鍋蓋,整條絨毛蓬松的黑尾巴都貼在背後,以免濺上熱水或火星。
……事實上,按照記錄,第一顆墜毀的大星是寰化。
這由兩顆星星緊密地挨在一起,靠中間狹縫構成一只眼珠的橘色星辰,由于它向來莫測的軌跡,誰也不知道它是從哪一天開始偏離正軌的。
大家只知道,在某一個深夜,神祇之眼墜落在北陸。
在那之前從誕生起就密不可分的兩顆星分開了,一顆砸在殇州,一顆砸在寧州和瀚州的交界。它們帶走了數十萬生命,也留下了巨大的深坑和周圍方圓千裏寸草不生的碎石狀土地,以及不明的異變。
那大約是姬野的曾祖父年輕時發生的事。
從那天以後,無論是人族、羽人、誇父還是鲛人,甚至魅都突然長出了某種動物的特征,也得到了它們的力量。
這樣的特征同樣傳遞給下一代。只有極少數的新生兒才會維持族群的本貌,沒有多兩只耳朵,沒有長出尾巴,也沒有非人的絨毛和利爪。比如姬野,他就是這樣異常的孩子。等到十八歲生日那天,這些孩子才會突然得到其他人都擁有的力量,那會讓他們手忙腳亂。
最開始的一代人也同樣手忙腳亂,不過到了現在,所有人都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仿佛姬野這樣毫無動物模樣的才是其中的異類。
寰化的墜毀導致了全九州的變異,五十年後墜毀的郁非使夏天綿延了整整二十年。接下來輪到亘白,它使所有陸地的氣候完全統一了五年,直至今日,所有地方的天氣都變得一致地寒冷而幹燥。
朱提雪山即使是山腳下,原本也該有沒腰的深雪。而現在,那些多出去的寒冷被分給了其他地方,九州的每一寸土地上雪都會是正好埋過腳踝。亘白主權衡,發生旱災或雪災的時候便總有人說他是不是在偷懶怠工。當他墜落,九州無論何處都共享着相同的天氣,人們才發覺原來亘白不是天平,是握住天平不使它歸零的手。
據說以前的人把這些星辰尊奉為神,東陸曾經遍布祭祀它們的廟宇。
現在神正在逐個死去,就像腐朽的死鳥漸漸滑出了破爛的巢穴掉進湖水裏。籠罩所有人的變異、炎熱和寒冷,都是這巨大的屍骸入水時周圍湧起的漣漪。
填阖——這顆僅次于太陽和歲正尺寸的星辰,根據觀測将于明年徹底墜落,而它會帶來什麽,沒有人敢去猜想。
加了鹿肉的湯煮好後,息轅一邊盛湯一邊說:“去把軍師叫起來,開飯了。”
坐在旁邊烤火的姬野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項空月的額頭。而龍襄蜻蜓點水般蹿過來,拿着剛擦幹淨的刀在項空月的脖子周圍虛虛比劃着:“咱們不如趁他冬眠,把他給……”
“那我就先吃了你的腦子。”項空月眼睛半睜不睜的說,“我是龍,龍都吃小孩,猴子也吃。”
龍襄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收刀入鞘轉身就坐好了等着開吃,真的像只靈敏的猴子:“我都好久沒洗澡了,你敢吃我就敢給你吃咯。”
項空月慢慢起身,理了理那一大堆的禦寒措施,挑出一張較薄的毯子裹在肩上,又加了一件大衣。息轅用布墊着手把第一碗熱湯遞給他,他便捧着他專用的鐵碗坐在凳子上,臉上這才微微有一絲紅暈。
龍襄還不安分,掂了掂他的饅頭,對着項空月一臉的谄媚:“軍師,幫個忙。”
項空月便恹恹地看了他一眼,伸出只仿佛玉石雕出的手,白得發青,絲毫沒有燙傷的痕跡。
龍襄把饅頭放在他手上,有些冷硬的饅頭立刻像碰到熱鍋一樣發出嗤啦一聲,一息後便像剛出鍋般冒着騰騰熱氣。
這也是這幾年項空月新添的老毛病。雖說亘白墜落後時令混亂,按照原本的季節來算春夏秋時他就還算活泛,但一入冬就成了這副模樣,體溫高得吓人,畏寒又沒精神。對此龍襄倒是挺高興,原本項空月除了腦子之外就沒什麽價值,現在好歹還能用來熱饅頭糕餅了。
姬野坐在一旁,安靜的啃着饅頭。他有時候也挺羨慕龍襄的,這麽冷得令人倦怠的天氣裏這只猴子還能如此活蹦亂跳,他就只想找個暖和的地方睡覺。
寰化墜毀時絕大多數的人都以為只是偶然,該打仗還是打仗。郁非墜毀後四處蔓延的炎熱便使戰争變得小型而頻繁起來。十幾年過去,人們發現氣候的異常漸漸使植物連帶動物都開始減少,各國的人口也在由此而生的種種災禍裏逐漸衰退,他們開始慌亂,四處尋求解決的方法。
無數星象學家和秘道士嘔心瀝血尋求解決的方法,最後是某個年輕的羽人猶豫着提起了皇極經天派,叫醒了有意或無意中沉默的衆人。所有勢力派出使者奔赴那片森林,他們推開那扇門時白袍的老者微笑着坐在星盤中央,熾烈了整整十二年的陽光從銅鑄的屋頂缺口中灑落在他身上,也将他身旁黃銅鑄造的皇極經天儀照得仿佛第二顆太陽。
老者懷裏抱着殘破的木匣,它呈硝紅色,被老者胸口流下的鮮血染得鮮紅。
使者們從胸口插着利刃的屍身手中拿走匣子,它沒有鎖,裏面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從寫滿潦草算式的另一面和紙上的皺褶來看,它甚至是一張被主人撿起來再用的廢紙。
但在那之後所有的使者都銷聲匿跡,除了某幾位掌握權柄的明處或暗處的君王,整個九州再沒有任何人知道那張廢紙上到底寫了什麽。
從那以後,各國四處征集健康勇武的年輕人,重金厚祿封賞他們的家族,讓他們學一些星象之後去高山深林駐紮,每天觀測和記錄星辰的變化。
姬野也是其中之一。雖然已經做了六年半的觀測員,但他實打實還有半個月才滿十八歲。原因不過是他恰巧在優先征用的軍官之列,原本領的是息衍的侍衛職務,實際上做着徒弟的活。雖然當時年齡不夠,卻因為得罪過幾個貴族子弟,被他們用關系推來頂替名額了。可惜之處就在于姬野是男孩裏長得很早的,當時就已經快要和尋常成年男人一樣高,忽略臉上本就不多的稚氣的話說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也有人信。準備行李的那幾天息衍看見他就嘆氣,最後還是把因政治鬥争也被納入名單、不過原本在可去可不去之列的息轅也送來陪他。
然後他們就被送到天啓,去稷宮填鴨了兩個月星相學,又一路軍隊護送到各自的目的地,說了定期來收記錄後就扔下人走了。或許是他們倆這種身份不好處置,竟然被遠送到了瀚州最北邊來。雖說是個山下的寨子,也窮得差點連鍋碗瓢盆都置辦不全。
當時龍襄也在隊伍裏,得知要上朱提雪山後一臉茫然,姬野和息轅都覺得他肯定是得罪了什麽人才被忽悠過來遭罪的。
三個最大也沒到二十歲的少年守着一堆缺斤少兩的家當面面相觑,然後年齡最大的龍襄轉頭就去牧民家裏綁了個年輕的旅人來,湊出一桌牌局。
項空月當時還沒顯露出龍瞳,十四五歲模樣配一臉的風流相,黑發如絲緞,耳後兩支角晶瑩如玉,整個人漂亮得像只魅。不過他實打實是一步一步走到朱提山下的旅人,要不是有他的經驗,他們三個第一年就要被擡出山了。
四個少年磕磕絆絆熬過了尚算溫暖的第一年,之後就是亘白墜毀,氣溫驟降。雖然比起老人口中郁非下來前的朱提還是暖和得多,卻也艱難。好在第三顆主星墜落後所有諸侯君王都認真了起來,他們這些守在山林裏數星星的苦工可以說是除了不能下山之外要什麽有什麽,就連項空月這個外人每月都領着幾百金铢和值更多錢的物資,也算是能堅持下去。
這樣六年多下來,姬野都快要忘了他原先是個軍官。虎牙槍被他帶了出來,對手卻只有野獸和偶爾練練手的息轅,雖然還沒手生,但比起十二歲時也并未有多少進步。
山中歲月實在太過枯燥和安穩,現在就連他都能立刻根據其他星辰的位置計算出谷玄的軌跡了,而且還能閉着眼默寫印池的周期交替,看那九顆星星倒是比看大多數人親切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