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沒人注意到他打瞌睡的事兒(看時鐘他也不過睡了三四分鐘而已),拉米雷茨随後投入到了工作之中。由于沒有新的公式從地球發來,他就繼續收集數據,準備今天的計算工作。這件事務雖不困難,但十分瑣碎,他花了快四個小時,不過彙總了不到三分之二的數據。現在已經是午飯時間了,他解開座椅上的固定帶,和其他人一起,前往會議艙吃午飯。
在無重力環境下做飯是件麻煩事情,所以如果使用空間站自産的新鮮食材,只能蒸烤或是涼拌——今天就是蒸土豆配沙拉,以及從地球運來的牛肉罐頭。拉米雷茨心不在焉地咀嚼着不算美味的食物,滿心想的都是回到地球後的生活安排。“我要去度個假,和家人一起。去哪個國家公園,去看看山和森林,最好找個林間別墅。”他這樣想着,突然之前那個夢的內容又浮現在腦海裏。
那個夢可夠真實的。我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這種劇情超真實的夢境,似乎不是拉米雷茨這種較為死板的人能想象得出的。他又仔細回憶起夢中的場景來。最後那個黑板上,寫的公式是什麽呢?博士還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把那組公式包在其中,那一定是重要的公式。那個公式是——
他的腦袋突然狠狠地疼了起來,就像是一道電流穿過了他的頭骨縫一般,拉米雷茨不禁□□出聲。旁邊的卡朋特·雷德菲爾德吃了一驚,擔心地問他怎麽了。
“突然頭疼。非常疼。”
對面的沃爾夫斯聽見了,立刻回頭招呼艾芙蘭,“大夫!副指令長好像生病了!”
看見艾芙蘭要解開固定帶過來,拉米雷茨連接擺手大聲說道:“沒事,就是突然頭疼。可能是沒睡好的原因,沒事的!”
可是艾芙蘭·德帕爾還是飄浮到了他身邊,她用手撥開拉米雷茨的眼皮看了看,說道:“最好還是和我去醫務艙做個檢查。突然的劇烈頭疼和心腦血管疾病往往有關系。我們不能掉以輕心,都快回去了。”
飯後拉米雷茨還是去了醫務艙,艾芙蘭給他量了血壓,又做了個頭部CT,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沒有血管問題,可能只是疲勞和睡覺不足導致的。她給拉米雷茨拿了兩種藥劑,盯着他服用下去,然後讓他馬上就在醫務艙裏睡個覺。“你那些活兒有的是人來幹,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最近睡覺不足的人太多,你是第一個開始頭疼的,估計下來還會有。你們需要的就是補覺,補覺和補覺。”
拉米雷茨又一次順從了醫生的建議。他吃的藥似乎也有令人發困的效果,他現在确實有點昏昏沉沉。醫務艙給病人用的是睡眠莢艙而不是普通的睡袋,拉米雷茨躺好後,艾芙蘭從外面關上了睡眠莢艙的蓋子。“像個棺材,還好我沒有幽閉恐懼。”他自言自語地嘟囔着。燈光暗淡下來了,藥效和周圍的環境讓拉米雷茨很快就閉上了眼睛,意識也模模糊糊地陷入了夢鄉。
他仍在木星之上。
夢境裏,拉米雷茨坐在“卡俄斯”號節點艙的操作位上,無聊地看着數據彙總。頭頂上,木星依然高懸于無盡的黑暗虛空之中——他擡頭看向那巨大的星體,那些詭麗的湍流仍在無序地流動盤旋。
“你在做什麽?”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木星。
“停!”有人在他後面叫嚷着。
他轉動椅子回過身去,驚訝地看見了一個老人,這人并不是空間站的乘員,他從來沒有看過此人——啊,不對,他的樣子,我似乎在哪裏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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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人穿着一件毛線衣,上面手工編織出了一個巨大的紅心,下身的牛仔褲破破爛爛,并且赤着雙腳,就那樣子飄浮在那裏。他的臉上是一種疲憊無力的神色,就好像剛剛從繁重的體力工作中脫身出來。他看着拉米雷茨,半張着幹枯的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麽。
拉米雷茨不由自主地問道:“停什麽?”
“停止你的工作,不要再計算了。特別是……千萬,千萬不要用我的新公式。”那老人的言語裏充滿了絕望,他的眼睛裏也噙滿了淚水。
拉米雷茨突然想到了他的名字,“緬什科夫?教授,是你麽?”
緬什科夫的淚水潸然而下,“一定要……停下來吧……求你了……”
“可是……為什麽?這不是你的工作麽?”
那老人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他急促地呼吸起來,吐出一團又一團的霧氣。拉米雷茨不解地看着他,空間站裏有這麽冷麽?
他終于發出聲音來了,就像是臺老舊的引擎,呼哧帶喘,十分費力:“因為……它……接近了……本質……可怕……不可以的……會毀滅……”
“什麽本質?”
緬什科夫的聲音顫抖起來:“……一切……宇宙……一切……夢……”他呢喃着這些詞語,眼神一下子失去了生命的光彩,皮膚也灰暗起來,鮮血代替了眼淚,從老人的眼角流下。拉米雷茨覺得冰冷入骨,全身都僵住了。他努力擡起頭來,看向木星的方向。
天哪!那巨大的氣态行星表面詭麗的顏色變得灰暗冰冷,那些旋渦和湍流比以往快了不知多少倍,他仿佛是在看一組快放鏡頭!然後,毫無預兆的,那些飛速的流動在一瞬間靜止住了……
拉米雷茨驚呼着從夢中回到了現實,他的頭在掙紮中一下子撞到了睡眠莢艙的蓋子上,撞得好疼。他摸到了開蓋的按鈕,按了下去。那蓋子哧的一聲打開了。
他使了一點力氣,讓自己從莢艙中飄浮出來。頭痛現在是沒有了,只是剛才的噩夢仿佛仍在眼前,讓他有點惡心。拉米雷茨看了一眼時間,自己居然睡了五個小時多。“該死。”他罵了一句。艾芙蘭并不在醫療艙,他的抱怨沒人聽見。
拉米雷茨向自己的任務艙飛去。沿路遇到的同事向他打着招呼,而他只是敷衍着點點頭而已。等他到達“卡俄斯”時,八城雄一已經在工作之中了。
他聽見有人進來,回過頭來看着他微笑了一下,“你的頭痛好點了?”
拉米雷茨點點頭,“嗯,就是沒睡夠,我這次睡足了。”他一邊說着,一邊扣上固定帶。
八城雄一轉過去看着屏幕,手下的動作一步也沒停,“他們發來了新公式。”
“嗯。怎麽樣?”
日本人推了下眼鏡,說道:“不知道呢,數據剛彙總完,我正準備開始計算。現在只需要我按下這個——”他把手按在了屏幕上。
拉米雷茨的心突然緊張了一下。見鬼,那只是個夢而已。
“啊,開始計算了,讓我們等一下數據。”
數字在屏幕上跳動着,拉米雷茨擡頭看看木星,那巨星一如既往,巨大而璀璨,壓迫着他的意志。他突然覺得嗓子好幹,嘴裏一股金屬的鏽味,眼睛裏出現了一些閃光的斑點,耳朵裏則是狂亂的嘭嘭聲響。
拉米雷茨吃驚地看向八城雄一,那個男人也同樣吃驚地看向他,怎麽說的來着,這些身體跡象是強輻射的典型征兆。他看見雄一的口鼻眼角飛出血珠,一粒粒地飄浮在他頭部周圍,仿佛是紅色的珍寶——
啊!他聽見自己在嘶吼着,而眼前的閃光已經覆蓋了大半的視野!然後是一片黑暗。
拉米雷茨懷疑已經過去了好久,一片黑暗,無邊無跡的黑暗,之前的味道,閃光,聲音全然不見,只有濃厚如水的寂靜與黑暗。我已經死了,他想着。
然後他聽見了聲音,由小而大,混亂嘈雜,仿佛無數的樂器無數的人聲混合,毫無規律,刺耳到讓人瘋狂。而這聲音的漩渦之中,他聽見了某種相同的東西。
“阿撒托斯!阿撒托斯!”
拉米雷茨的血液幾乎凝固了!他知道這個名字!那是什麽時候來着?對,是他還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看過的東西,那古卷中瘋狂的神話!
他的眼睛此時也從黑暗中緩醒過來:他看見無數的星辰在無盡的黑暗裏瘋狂旋轉,飛逝如電光;他看見星光彙聚如門,那是一切的起點;他看見門後的一切,這宇宙的本質——
無數如同變形蟲一般不斷變幻形體的存在,在狂亂地舞動着,咆哮着,吟唱着,贊頌着。祂們都在這無名的所在,環繞在萬物之源的周圍……
那癡愚的混沌,沉睡的夢境,無面的盲神!
拉米雷茨興奮又恐懼,平靜而又瘋狂,他的意識正在飄散,急不可待地要融合進這一切之中——
他突然倒退回去,一切都向回飛逝,歸于黑暗,然後他再次看到了他所知的世界。
空間站已然無存,碎片,屍體,在無盡的虛空中飄浮着,粉碎着;冰冷的刺痛是他最後的感覺,在最終降入黑暗前,那混沌的巨星,在他眼前熠熠生輝,無數的巨大眼睛,在氣層中出現又消散,那些衛星和星環,正在一個個崩解,而無數的星辰,正在一個個熄滅。
一切的終結,始于木星之上。
阿撒托斯的一個夢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