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當天晚上,葉玫沒回酒店。
她今晚喝了點酒,算不上醉,這麽一杯一杯的抿下來也多少有些微醺。
宋瑜不放心,非要送她回家。
葉玫也沒勉強自己,把地址告訴宋瑜後,徑直鑽進了副駕駛。
副駕駛的窗戶開到了底,冷空氣不斷湧入車內,車前挂飾響起叮叮當當的碰撞聲,本就安靜的車內顯得有些寂寞。
葉玫目光落向窗外,指尖夾着根煙,手臂随意搭到車窗外,眉頭緊緊蹙着。
她最近也不知怎麽的,總是不知不覺想到以前的事。
*
住到周時遇家的當天晚上,葉玫就做了個夢。
家裏的親戚各個披麻戴孝,正圍坐在大廳正中央,激烈讨論着葉玫暫時寄宿在哪裏。
姑母眼底挂着淚花,聲嘶力竭的指責一旁坐着抽煙的男人。
“你好歹是葉玫唯一的舅舅,你就忍心看着她小小年齡流離失所的。”
男人立馬反駁道:“你怎麽不說你還是她姑姑呢,我姐當時和姐夫離婚的時候,那孩子都判給姐夫了,我今天能來參加葬禮都是仁至義盡。”
“我家還有孩子呢,葉玫是什麽樣的孩子你不比誰清楚,萬一她傷到我家小孩了怎麽辦?”
“我家就算沒孩子,大人的命就不是命了,那孩子看人的眼神多吓人啊,我平時看都不敢看她,怎麽帶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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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有人聽不下去了,勸解道:“哪有你們說的那麽誇張,那不過是個孩子而已。”
舅舅立馬反駁回去:“這孩子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從她爸去世到現在你看她掉過一滴眼淚沒,她爸爸媽媽都不肯要她的,我們能怎麽辦?!”
那些人肆無忌憚的在大廳讨論着,聲音不小,全然沒有顧及住在二樓的葉玫。
葉玫則是趴在卧室床上靜靜啃着蘋果,目光落在電視機上,修長的雙腿随着音樂節奏輕輕晃動着,好像這件事情跟她沒有半點關系。
等她從夢境中醒來時,外面天色已經大亮。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落到她臉頰上,零零碎碎的,帶着幾分炙熱。
葉玫坐起身,額角不知何時泛起了細細密密的汗絲,她掀眸看着眼前這個狹小擁擠的空間。
父親死了,一切都過去了。
終于都過去了。
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兩排老舊的居民樓擁擠在一起,牆面斑駁,一輛自行車從狹窄的巷子中晃晃悠悠的通過,倒影傾斜到臺階上,清脆的車鈴聲透過孜孜不倦的蟬鳴,巷子中隐隐回蕩着幾聲餘音。
窗外的陽光被門外那顆香樟樹遮住了大半,幾縷斑駁的青蔥夏意透過縫隙落到桌角。
葉玫這才注意到,原來桌子上放着一張小小的照片。
好像是周時遇小時候的。
那時候的他大概十一二歲左右,坐在一架昂貴的鋼琴前,正在垂眸聚精會神的彈着鋼琴,下巴微微揚起,五官精致漂亮,落在琴鍵上的手白皙修長。
還真像童話中高傲的小王子。
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葉玫也有些餓了,慢悠悠的在客廳翻騰了半天也沒見半點剩下的食物。
她勉強給自己倒了杯水充饑,窩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的劃拉着手機。
家裏每個空調冰箱就算了,這破地方,連個外賣都點不了。
以前在家裏的時候,不管她什麽時候醒來,保姆永遠都會在第一時間給她遞上一杯新鮮果汁,趁着她洗漱喝果汁的時間,再有條不紊的準備好她愛吃的餐食。
葉玫以前哪受過餓肚子這種罪啊。
在家裏磨磨蹭蹭的晃悠了半小時,葉玫終于忍不住了,從鞋櫃上取出鑰匙朝着樓下走去。
陽光暴曬在遮陽傘面上,整條大街只有她一個人撐着傘,在人群中顯得極為突兀。
葉玫也不是傻子,她明顯的感覺到周圍人對她的打量,她也懶得跟那些人搭腔問路,只好沿着這條路一直往前走。
二十分鐘之後,她終于在這條路的盡頭找到了一家擁擠狹窄的小面館。
在進入面館之前,她還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将近四十度的高溫,周時遇蹲在車子的輪胎旁,手裏正拿着扳手和鉗子組裝散落下來的零件。
陽光曝曬在他的脊背上,汗水浸透了那身黑色沖鋒衣,袖口右側昨晚被葉玫劃爛,那身衣服上還蹭了些斑駁的泥漬。
他額間的碎發也徹底被打濕,正順着發絲滴落在他寬直的肩膀上。
他右手手臂明顯有些不靈活,應該是被葉玫昨晚被刀子劃傷的原因,此時正将所有力氣都集中在左手手臂上。
陽光下,葉玫舉着一把價值不菲的遮陽傘,長發微卷垂落在肩上,白色小香短裙在陽光下泛着隐隐細閃,筆直白皙的長腿下踩着一雙黑色高定馬丁靴。
明明他們的距離不過幾米,卻像是隔了兩個時空。
也不知怎麽的,她忽然想到他桌角的那張童年照,反差感實在太大了,她實在沒辦法把那個高貴精致的小少年往現在的周時遇身上聯想。
輪胎組裝完畢後,周時遇緩慢的掀了一下眼皮,正好與她視線在半空中相撞。
那雙眼睛漆黑淡漠,僅僅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便離開了。
葉玫也移回視線,進了隔壁那家面館。
車子旁邊站了兩個穿着工裝服的少年,身上也沾了些污漬,偶爾會給周時遇遞一下需要的工具。
兩人也注意到了葉玫的存在,視線時不時的落在她身上,窩在一起竊竊私語道。
“我去,這哪來的美女,這也太漂亮了,跟明星似的。”
稍微瘦點的少年勾着唇角笑道:“你說她剛才看誰呢,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得了吧,就憑她身上那扮相,是你惹得起的人嗎?”
“不問問怎麽知道,活該你長這麽大沒對象,學着點。”
少年走上前,自然而然點坐在葉玫面前敲了敲桌子。
“姑娘,沒吃飯呢。”
葉玫看都沒看他一眼,撕開筷子并沒有打算搭理他的意思。
“你不是本地人吧,作為地主之誼,這碗面我請你。”
“不用了,一碗面我吃得起。”
面實在不怎麽好吃,味道偏鹹,咬起來一點也不筋道,加上少年一直在旁邊喋喋不休,葉玫已經在煩躁的邊緣徘徊了。
這到底是什麽破地方,好不容易走了二十多分鐘找到個能吃飯的地方,面做的還這麽難以下咽。
怪不得附近都沒人來吃飯。
吃了兩口之後,她幹脆把筷子扔下,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我看你瘦的跟猴一樣,想必平時也不怎麽舍得吃飯,要不我剩下的這份也給你,你多吃一點?”
少年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門外,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壓低聲音道。
“你找死是吧?故意讓老子下不來臺。”
葉玫單眉微挑,并沒有半點害怕的意思。
“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真當老子好惹————”
少年被她這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氣得夠嗆,站起身正準備動手,一條長腿忽然從身後踹向他的膝蓋處。
就這麽噗通一聲,少年雙膝落地,猛地跪在葉玫面前。
葉玫居高臨下的看着他,故作驚訝道:“你們這的待客之道倒是不錯,還行這麽大禮呢。”
少年疼的呲牙咧嘴的,慢騰騰的扶着桌子站起身,正準備發飙,目光正好和身後的周時遇對上。
原本還張牙舞爪的氣焰瞬間蔫了:“遇哥,我哪裏招你惹你了,非得下這麽重的手。”
扳手朝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周時遇淡淡的掃了他一眼。
“去洗車,二十分鐘後老板來驗收成果。”
少年只好不情不願的離開。
手中的扳手被他随手放到桌子上,周時遇走到水池旁,慢條斯理的垂眸清洗手上的污漬。
葉玫視線落在他的脊背上。
“你叫什麽名字?”
她忽然想起來,自己目前借宿在他家,她還不知道他名字呢。
清水順着指縫落在白色洗手池裏,周時遇全程眼皮都沒掀一下,淡聲道:“你就是來問我這個的?”
“不是,我來吃飯,剛好看見你了。”
“直呼長輩的名字是你們那的習俗?”
“什麽意思?”
“像咱倆這關系,你該怎麽稱呼我?嗯?外甥女?”
周時遇轉過身,脫下那身沖鋒衣垂眸丢到垃圾桶,露出一節線條流暢有力的手臂。
葉玫這才注意到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傷疤,新傷疊着舊傷覆蓋在一起,看起來觸目驚心。
掀眸的一瞬間,周時遇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
說不上害怕或者嫌棄,也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以為他會多想總是刻意避開目光不去看。
葉玫很明顯沒有那麽細膩的心思,目光毫不避諱的落在他手臂上,研究的倒是仔細。
他撈起一旁椅背上的外套,不着痕跡的遮住手臂上的傷疤。
“天黑之前趕緊回去,這裏晚上不安全。”
葉玫站起身,在他準備出門之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這裏的超市在哪,我用不慣你家的洗發露,而且這裏的飯太難吃了,我吃不慣,要去買點吃的。”
目光落在握住他衣袖的那只手上,周時遇沉默兩秒。
“太晚了,過去至少得四十分鐘。”
“你只需要告訴我位置就好,或者我付你路費,你幫我買一下?你要多少錢都行,我今晚真的很着急要用。”
葉玫話還還說完,一聲忽如其來的雷鳴打斷了她的聲音。
兩人幾乎同一時間朝着門外望去。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天已經黑了。
狂風席卷樹葉,枝幹幾乎彎成了一個即将折斷的弧度,天空陰郁沉悶,雷聲轟鳴,像是在醞釀一場狂風暴雨。
明明白天還豔陽高照的,這會怎麽突然就要下雨了。
葉玫也沒多想,移開視線,目光正好落在周時遇身上。
屋內的白熾燈光打在他寬直的肩膀上,周時遇臉色陰沉的并沒有比天空好到哪裏去。
他唇角緊抿,有些不自然的泛白,胸口微微起伏,垂着頭,額間碎發打下的陰影幾乎要遮住那雙漆黑的眼睛。
就算是讨厭下雨天,反應也不至于這麽激烈吧。
葉玫試探性地開口:“你沒事吧?”
周時遇脊背微微僵硬,這才回過神來,視線措不及防的與她半空交彙。
那道目光實在太過深邃,像是寂靜無聲,又像是藏着一種說不出的暗濤洶湧。
看得她莫名心顫,連心髒都仿佛要停滞了。
兩秒之後,他蹙眉甩開她的手臂,頭也不回的鑽進雨裏。
“我今晚有事,沒時間。”
葉玫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
剛才對視的那一瞬間,他看她的眼神實在太過怪異。
葉玫幾乎可以篤定,周時遇一定是認識她的。
可她怎麽一點也沒印象了,或許是以前見過?
*
“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一會。”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葉玫的回憶,宋瑜偏頭看了她一眼,輕聲交代道。
“到了我喊你。”
葉玫一直有偏頭痛的毛病,不能總吹風,她坐車的時候又總喜歡把車窗開的很大,任憑晚風一遍遍吹拂她的發絲。
車前挂件叮叮當當響起好幾次,葉玫都沒有回答他的意思,只是沉默的盯着窗外看。
正當宋瑜以為葉玫今晚大概不會跟他搭腔時,她忽然開口了。
“你為什麽會認識那些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