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十三章
周一,程與梵在律所見到辛悅。
黑色長款羽絨服,高領毛衣托到下颌,兩手縮在袖子裏,和是時也說的一樣,她的确是從頭包到腳。
“程律師,她沒有預約...”
前臺秘書剛想解釋,就被程與梵點頭打斷,做了個‘我知道’的手勢,而後便将辛悅請進辦公室說話。
“抱歉,比較突然。”辛悅面色寡淡的說:“主要是我今天才有時間。”
“沒關系。”
程與梵手指了指桌上還在冒熱氣的養生壺——
“紅茶可以嗎?”
“可以。”辛悅點點頭。
程與梵給她倒了一杯,又問她:“需不需加糖?”
辛悅搖頭:“不用了,我不喜歡吃甜的。”
随即,一杯紅茶放到這人面前,辛悅用手指碰了下杯子,輕聲說了句謝謝,十分有涵養。
程與梵端起自己那杯:“不客氣。”
和一般來咨詢離婚的女人相比,辛悅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沒有凄凄慘慘,沒有惶恐不安,也沒有神情恍惚,相反無論是氣質還是外貌,她都十分講究,三十六歲的年紀,保養精致,身材纖瘦,臉上化着得體的淡妝,眉眼間神色清斂,由內到外都透着一股職場女性應該有的睿智和機警。
此刻的程與梵,終于理解時也為什麽那麽詫異的原因了,因為辛悅看上去的确很不像一個正在遭受,或者曾經遭受過家庭暴力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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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家庭暴力這種事也不能僅憑眼睛去感覺,就好像她的高領毛衣,誰知道下面會藏着怎樣疼痛難愈的青紫?
程與梵不知道辛悅來律所找自己,和時也有沒有關系,但不論是她自己想通了來,還是時也說了什麽,推動促使她來,從某種意義上解釋,都不失為一件好事。
“程律師,我很抱歉...前段時間打了那麽多通騷擾電話給你。”辛悅開門見山,先将這件事提了出來“主要是...我當時還沒有想好。”
程與梵明白,離婚這種事情,尤其是摻雜家暴原因的離婚,無論是對職場女性還是全職主婦來說,抉擇都很難,都需要時間跟過程,而過程又伴随痛苦,甚至很多年以後這種痛苦都還會跟随——
“沒關系,也是我自己主動給你的名片。”
辛悅看着她,不由得想起她給自己名片的場景——“有件事,我很好奇,你是怎麽知道的?當時我們都還不認識,僅僅只是見過一面的陌生人而已,你...到底是怎麽發現的?”
“你的動作吧,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正在幫時也弄頭發上的亮片,時也剛擡了下手,結果你的表現就很驚恐,好像完全出自本能地去抱頭,做一個無意識的保護動作,人在無意識下的舉動,最能反應日常生活的真實情況,我想你可能覺得當下那個動作對你會有危險...”
“只是這樣?”辛悅半信半疑。
程與梵頓了頓,實話實說——“你袖子露出來了,我看見你手腕上有淤青,其實我當時也并很不确定,我想如果是真的,你應該會來找我,如果是我多想,也就一張名片而已。”
“原來這樣,那你還是很厲害了,我根本沒發現。”
辛悅喝了口茶。
程與梵沒說話,但她能聽出這人話裏的自嘲。
又過了半會兒,辛悅放下茶杯,神色自然地擡頭詢問:“可以吸煙嗎?”
“可以。”程與梵把煙灰缸推過去。
咔噠一聲,腥紅的火苗在指尖竄動,辛悅深吸了口,又重重吐出,随着白色煙霧缭繞眼前,她主動說起自己的情況,和電話裏的欲言又止完全不同,大概是想通了,來都來了,又有什麽好矯情?就像貼着密封條的盒子,沒打開的時候自己偷看一眼都害怕,可一旦打開了...就什麽都無所謂了,恨不得對着烈日暴曬。
“我今年三十六歲,我丈夫陳豐跟我一樣大,我們校園戀愛,和普通男女一樣,只不過在校慶晚會上彼此多看了一眼,就确立了關系,談戀愛談了六年,二十六歲的時候結婚,哦~對了,上個月我們才剛過完紀念日,你知道象牙婚吧?就是結婚十年,也叫錫婚。”
程與梵搖了搖頭,她對這些不是很了解,最多知道一個金婚銀婚,至于什麽錫婚、象牙婚,聽都沒聽過。
“你不知道也正常,這種浮于表面東西,也沒什麽非得知道的必要,都是些作秀給外人看而已。”
辛悅語氣平淡,沒有什麽情緒,哪怕提到十年紀念日的時候,表情也很冷漠,完全不覺得這些和自己有什麽關系,她繼續接着剛才的話說——
“他是大學老師,碩士導師兼副教授,一年收入十來萬吧,加上平常攬的一些私活,頂多也就二十萬出頭兒,雖然說不上多好,但在這個年齡層裏也還行,但是沒我多,我光一個包就頂他半年工資,而且他家裏經濟負擔比較大,我公公有腎病,每個月都要做透析,我婆婆有慢性粒細胞白血病,吃的全是進口抗癌藥,能報是能報,但杯水車薪,陳豐的工資不是貼他們家,就是搭醫院裏,至于我們這小家...也沒什麽開銷,可能是因為沒孩子吧,所以教育費上省掉很大一筆。”
辛悅又吸了口煙,指尖夾着在煙缸邊上彈了彈——
“其實...陳豐不算壞,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挺陽光的,很愛笑,有他在的地方從來不用擔心冷場,他特幽默,一張嘴全是說不完的段子和笑話,一般男的講笑話,就喜歡葷段子,張口閉口離不了男女那點破事兒,他不同,他從來不講葷段子,對女生都很尊重,要是有人玩笑開過頭了,他還會阻攔....”
辛悅說着說着,煙灰掉在褲子上,神色黯淡下來,總算是有了幾分來咨詢離婚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了...,可能是因為我生不出孩子吧。”
程與梵在書裏看過一句話,人類年紀越大,繁殖的欲望就越強,三十六歲,八五後,臨近不惑之年,基本處在這個年齡段的家庭,不說三胎二胎,至少頭胎都該上小學了。
但...就算如此,這也不該成為家暴的理由,程與梵看着辛悅黯淡的神情,她覺得這人是不是又動搖了?
于是,話鋒一轉,問道:“去檢查了嗎?生不出孩子,不一定是女人的問題,有些夫妻,身體可能都沒毛病,但就是懷不上,現在工作壓力大,環境污染又嚴重,吃的東西不是這個超标就是那個超标,總之很多綜合原因。”
“程律師你這是在為我說話嗎?謝謝你啊。”辛悅笑了笑,擰滅煙蒂“查過了,是我的問題,雙側輸卵管堵塞,宮外孕倒是有兩次,結婚半年就查出來了,一直在治,算起來也治了七八年,試管都做過好幾次,後來...我覺得太受罪了,就不想再治了。”
“所以他打你?”程與梵突然發問。
“也不能全是這個原因吧,我說我不想治了,他也是同意的,他說,孩子對他不重要,只有我最重要。”
“可他還是打你了。”程與梵有些忍不住地開口“恕我直言,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你的原諒并不能夠讓他息事寧人,相反只會成為助纣為虐催化劑。”
頓了頓,又問——“第一次動手什麽時候?一共有幾次?”
“前年,聖誕節的時候公司團建,當天我沒辦法趕回去,他很不高興,話都沒說完,就把我電話挂了,等第二天我回到家,他說我身上有酒味,我當時沒有在意,我說我沒喝酒,他說我撒謊,然後我就說你鼻子有問題吧,他就打了我一巴掌,那是第一次。”
辛悅搓了搓手指,又從煙盒裏摸出根煙點上“後來他跟我道歉,他說他職稱沒評上,學校裏有人給他穿小鞋,又說他爸爸的病情又嚴重了,我從來沒見他哭過,那也是第一次。”
程與梵又差點沒忍住,想說那是鱷魚的眼淚,不能信。
“他跟你道歉了?”
“嗯。”
“你原諒他了?”
“嗯。”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是程與梵此刻做大的感受,她很不願意承認這是被家暴女性的通病,被打、道歉、原諒,然後重複。
辛悅垂着頭,一邊很快地吸着煙,一邊不停地搓手——
“之後,中間隔了大概一個月的時間,公司又有應酬,我喝的有點多,那天晚上是第二次...”
“他又跟你道歉?”
“嗯,不僅道歉,他還哭,還下跪,瘋狂用力地扇自己,嘴角都被他自己扇破了,我當時要走,他不讓我走,就在家門口,動靜大到鄰居都來敲門...我覺得這是家務事,我不想把事情鬧大,我和他說,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會離婚,他也答應我了,說不會再動手。”
說到這兒,辛悅的眼睛向上翻了翻,似乎有些哽咽,但她始終不是會當着外人面哭泣的性格,能來找律師想要離婚,都已經打破她的底線了。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直到現在我都記不清多少次了。”
“那..最近一次是什麽時候?”
“上個星期一,他要我辭職,我不同意,他就又動手了。”
程與梵問她:“你有沒有去醫院做傷情鑒定?或者報警?”
“沒有,我誰都沒有說過,連我家裏人都不知道。”辛悅十分幹脆地搖頭,拿出兜裏的手機遞給程與梵“我只拍了這些照片。”
程與梵接過手機,翻開相冊照片,辛悅很小心,大概是怕被人發現,這些相冊全都設置了密碼。
照片不多,但幾乎每個月都有,最嚴重的應該是額頭上的縫針,其餘的...腿上、手上、身上、脖頸、鎖骨,都有不同程度的勒痕跟大小不一的淤青,新傷舊傷重複疊加。
程與梵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家暴後不去醫院,不報警,不告知婦聯、居委會進行調解,只随便用手機自拍幾張拍照,作為證據保留,這是被家暴女性的第二個通病。
這能當證據嗎?
可以,但最多只能作為間接證據。就跟當初她打匿名電話咨詢自己時,自己的解釋一樣,證據跟證據之間需要形成因果關系的證據鏈,要相互作證輔助,這樣才能被認可采納。
像這樣僅僅只是局部特寫,傷勢和正臉甚至都沒有拍在同一個鏡頭裏的照片,再來一百張,也是無效證據。
而且到了法庭上,被裁定家庭暴力的可能性基本等于0,一來沒有相關部門的鑒定診斷,無法證明傷害程度是否達到家暴标準;二來沒有人證物證,僅憑照片也無法證明施暴人的身份。
“很麻煩?”辛悅問了和在電話裏一樣的問題。
程與梵把手機還給她,除去剛剛的兩點,還有最重要的第三點,被家暴者是否真的具有孤注一擲離婚的決心。
連續三年家暴,每個月最少三次,期間原諒無數次,距離最近的一次只過去了七天,可能連身上的淤青都還沒有消退,而她的側重點卻只是不能生育和麻煩與否?
如果第三點不能堅定,其餘兩點就算再怎麽萬無一失,最後都是緣木求魚。
程與梵體諒被家暴者的感情特殊性,但不能體諒被傷害後,還要進行自我PUA,大多數時候身體上的傷可以愈合,心理上的傷卻很難再好。
而且也不排除那種打離婚官司時要死要活,可過了一段時間,又後悔的要死要活,這種人也不再少數。
鑒于辛悅的此刻表現出來的态度,程與梵不敢保證她一定是真的想離婚?也不敢肯定她會不會過段時間又後悔?更不敢打包票她會不會再繼續忍下去,畢竟她忍了三年。
“離婚沒有不麻煩的,特別是訴訟離婚,這一點我希望你做好思想準備。”
程與梵說完,又問道:“你們夫妻共同財産目前什麽情況?有沒有投資、債務?現在住的房子,是男方買的還是你買的,或者你們共同出資購買?”
“我們沒什麽共同財産,我剛剛說了,他的錢基本都花給父母了,最多留點飯錢,也沒有什麽投資,沒有債務,我們很早就各花各的了,至于房子...首付是他家掏的,後來一起還了兩年貸,再後來他經濟負擔不住,就我一個還了,不過...房産證的名字是他。”
“不是問題,《民法典》裏有規定,如果登記在一方名下,雖然屬于一方個人財産,但婚後共同還貸部分屬于夫妻共同財産,而且他是過錯方,這一方面法官肯定會多加考量。”
辛悅的态度似乎不是很關心房産問題,聽程與梵這樣說,也沒什麽表情,一點也不像能拿回損失的樣子。
程與梵有些感覺,但不清楚對不對,也不知道該不該說,辛悅和一般女性不一樣,即便是職場女性,能做到像她這麽優秀并且經濟完全獨立的,也是極少數。
可能她并不脆弱,只是太好強,太羞恥,太沒辦法接受一個有‘污點’的自己,否則以她的能力,想要離婚,何必等這麽久?
或許自己說的那些收集證據的辦法,她早就心知肚明呢。
“辛小姐,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是這不能成為傷害的理由...”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辛悅怔怔的望着程與梵,但沒有回答,之後端起杯子,飲了口早就溫涼的紅茶,入口已經冷了——
她說:“謝謝你程律師,我等下還有個會要開,先走了。”
程與梵沒有勉強,點了點頭,一邊起身送她,一邊仍是履行職責地說——
“在自己家裝攝像頭不屬于侵犯隐私行為,你可以選擇比較隐蔽的位置安裝,錄音設備也可以,不想報警的話,就去醫院驗傷,保留病歷、傷情照片除了局部特寫以外,還需要和正臉在一個鏡頭裏出現,如果父母那邊實在不方便講,你可以和關系要好的朋友說,一旦到了庭上,朋友的證言會比親屬的證言更加容易采納,另外,你也可以在陳豐道歉的時候,要求他留下文字性證據,例如悔過書,道歉信,聊天記錄之類,這些都能作為證據,還有——”
“這一點算我的私人建議,如果讓你不舒服,我先抱歉。”
“不會的,你直說就好。”
程與梵的表情明顯比前面那些要慎重許多,她望着辛悅,咬字方圓道——
“遠親不如近鄰,假如陳豐失控了,一定要呼救。”
怔楞的目光在辛悅的眼眸裏一閃而過,半秒而已,又迅速恢複如常,她笑了笑——
“好。”
程與梵送她離開,看着她背影漸遠,忽然覺得有些悲哀,如果身體有問題的是陳豐,在外面喝酒應酬的也是陳豐,現在的情況會怎麽樣?會不會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這個婚能不能離了?而是會不會離?
程與梵明白辛悅為人妻子不能生育的自責,也明白一個孩子對于家庭完整性的重要,但這一切難道不應該基于一個健康環境作為前提嗎?
有了孩子,不等于沒有麻煩,當新的問題再度出現時,是否依然要用拳頭去解決?
這樣一個無法控制情緒,動辄訴諸武力的人,真的适合做父親嗎?
思索半晌,程與梵覺得自己又深刻了,但又忍不住想,辛悅還會再來嗎?如果再來的話又會是什麽樣子?和現在一樣困在無法為丈夫傳宗接代的自責裏,還是打破枷鎖沖出禁锢?
無論是哪一種,程與梵只有一個希望,但願到那時情況不要太糟糕。
大家早上好,看文愉快~
(其中涉及到專業知識來自互聯網和羅翔老師《刑法學講義》)
辛悅是一個很要強的女人,也可以說是一個很酷的女人,被家暴卻不離婚不是人設崩,這個案子後面會有反轉,大家先不要罵她,畢竟我們不需要完美受害人嘛,錯的是施暴方。
辛苦大家留個評論哦~感謝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