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章
一梯一戶的房型,電梯一開,門口堆滿了各種大小的快遞箱,想落腳都得找縫插。
時也瞬間不好意思起來——
“都是積攢了好久的,我最近太忙沒來得及拆,不止我的東西,還有助理的東西,文堯堯你知道吧,你見過她的,我現在不是休假嘛,她也回老家陪父母,就....先存我這了”時也邊說邊把堆得亂七八糟的快遞箱往旁邊踢,愣是給她踢出一條路來“這小孩真能買,等她回來我好好說說她,年輕人掙錢多難吶,這麽沒節制!我——。”
“時老師教育的對,文堯堯的父母都得替她跟你說聲謝,不過你确定她叫絕情大母猴?我是律師,證據不充分可是很難讓我信服的。”
一圈快遞都是這一個收件人,程與梵看見收件人名字的時候嘴角忍笑都忍酸了。
見被拆穿,時也索性不裝了,擺爛道:“你就笑吧,別憋出個好歹來,不然我可就罪過大了。”
心裏卻想的是:你等着,可千萬別被我揪到小辮子,咱們來日方長。
談笑間,兩人進屋。
黑白灰的裝修風格...空曠幹淨,可能是一個人住的緣故,所以時也家沒有過多雜物,唯有中島臺上幾個黃澄澄的橙子十分惹眼,算是給這個黑白灰的空間,添了一道彩色。
但最讓程與梵感興趣的是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整一面牆都是窗戶,正對着那片海,即便門窗四閉,也能聽見海浪的拍擊聲。
時也見這人站着不動,開口問道:“怎麽樣,還不錯吧?”
“你設計的?”
“也不是,本來是交給設計師的,但是那人太固執,非要一切按照方案來,哪怕我都和他說了沒關系,他也不同意,我沒辦法,只好跟他說,如果你非要一意孤行,那我就只能辭了你。”
“所以你辭了他?”
“哪能。”時也笑笑“他一聽我要辭他,立馬就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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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與梵不意外,這年頭兒錢難掙屎難吃,無論什麽時候甲方爸爸都最大。
時也垂眸,目光落在程與梵的手背上“走吧,去處理一下,順便把你另只手的創可貼換掉。”
“好。”
兩人去到洗手臺。
時也主動把程與梵的袖管挽起來,然後拿過香皂,濕水後打出肥皂沫。
意識到這人要給自己洗手,程與梵頓時将手往回抽“我自己來就行...”
“別動。”
時也語輕調柔,話音未落,肥皂水便抹在了這人的手背上,以那道被貓抓傷的印子為中心,指腹輕輕地向四周畫圓。
其實,傷口不大,連皮都沒有破,只有一道淺白色的印子,但時也卻洗的格外認真,中途別在耳後的發絲掉落,她都沒有發覺,還是程與梵用手替她又別回去。
程與梵看見這人耳骨上的軟肉,有兩顆小洞,分別插着耳棒,下意識地拿指尖碰了碰。
倏地,時也半邊臉酥麻了。
程與梵淡淡的聲音響起——“我的也在。”
然後偏過頭,把自己左邊耳朵亮出來,也是兩顆小洞,也用耳棒插着。
這是她們當年一起打的。
當年很流行在耳骨上面打這種耳洞,有些人會打一排,然後戴一串小環,故意把耳朵露出來,現在或許覺得會有點怪,但那時候的審美就是這樣,很酷很飒。
時也特別迷,走在路上一看見這樣的耳朵,腿就邁不動道,但她怕疼,遲遲不敢有所行動。
後來某一天,程與梵突然給她看自己的耳朵,興沖沖地告訴她——
“一點都不疼,什麽感覺都沒有,就像被蚊子叮。”
時也驚詫:“你什麽時候去打的?”
程與梵說:“去買早餐的路上,我想先試試,如果太疼的話,你就不要打了,沒想到一點都不疼。”
兩顆耳洞,把十六歲的時也感動到一塌糊塗,就像初冬時節天空飄起的雪花,落在哪裏都化作水滴。
然後兩顆耳洞,就變成了四顆耳洞。
一直到現在。
...
程與梵說完便又自顧自地笑起來:“如果你後面沒有鬧着騎車回家就好了。”
時也擡頭,眼睛亮閃閃的,學她之前的話:“你糗我啊?”
程與梵挑眉:“糗你,就不把衣服借給你了。”
...
陪時也打完耳洞回去,時也說要騎自行車,可她穿着裙子,剛騎沒兩下裙子就被車輪絞住,她被卡在車座上,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兩只腳踮着尴尬的要命。
程與梵蹲下給她弄了半天也弄不出來,而且裙子都被車油染黑了,就算弄出來估計也沒辦法再穿。
她看了看時也,又看了看絞在車輪裏的白裙子,以及那兩只努力踮起腳尖。
手叉腰做了個決定——
“你等一下我。”
“你去哪兒?”
程與梵去了旁邊臨近的一家小超市,出來的時候手裏就多了把剪子。
時也看見剪子,明白了程與梵的意思,等她從車上下來的時候,程與梵的外套圍在了她的腰上。
...
這件事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來,都蠢到爆炸...
時也對自己無語——
“從那之後,我再都不敢穿裙子騎車。”
程與梵和她打趣:“我也再沒敢剪過誰的裙子。”
洗完手,兩人去到客廳沙發坐下。
時也将程與梵另只在法院被抓傷的手拿起來放在腿上,輕輕撕開舊的創可貼,一道血愣子,肉都抓掉一塊,看的人簡直心驚肉跳,重新換了新的給她貼上,冷冷地開口——
“這種傷能構成起訴的條件嗎?告她告她”舉起小拳頭憤憤不平。
程與梵看着她孩子氣的動作,眼裏流出笑意是自己都沒發覺的寵溺“那不如告這只貓吧,賠償的或許能多一點,畢竟貓的主人更有錢。”
時也一怔,被她如沐春風的笑顏融化,剛剛的舉起的小拳頭也已頹敗之勢迅速落下。
“你心真大。”
“心不大做律師要被氣死的。”
程與梵以為時也在和自己開玩笑,卻忽略了一點,不能說出口的關心,往往都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出來。
這種關心,最要人命。
只是要的不是程與梵的命,而是時也的。
時也知道過去的十年只是自己的獨角戲罷了,有可能結局是空歡喜,但她不死心,想搏一搏,萬一呢?萬分之一的概率也是概率,只要不是0,哪怕無限趨近于0,都值得自己奮不顧身。
怎麽能死心呢?那可是程與梵。
好啊,那不如讓那只貓抓得更狠一點,最好能讓我賠到傾家蕩産,包括我自己,全都賠給你。
時也心裏的小惡魔在瘋狂吶喊:把這句話說出來啊!說出來啊!你的那些個春.夢不想實現嗎?
這個聲音硬生生被時也按了回去,在一開口,就成了——“要不要看電影?”
“可以啊”程與梵從善如流。
其實,時也有私心,因為是投屏,所以必須關燈拉簾。
黑暗中,一顆心撲通撲通想另一顆心靠攏。
她(時也)坐在她(程與梵)身邊,中間隔着一拳距離,她(程與梵)望着屏幕,白光照在她(程與梵)的臉上,眼中有光。
以前她們也這樣看過電影,那時候裹在被子裏,因為年紀小,所以當有親熱鏡頭,時也就臉紅耳熱,程與梵卻還好,太激烈的會快進,一般般激烈的,就會逗她,說沒有了,結果一擡頭還在親。
從前的點滴若隐若現。
時也喜歡這個氛圍,她早說過,要把兩人的過去,一點一點挖出來。
程與梵客随主便,接過時也遞來的遙控器,在裏面挑着電影。
“你平常喜歡看什麽類型的電影?”時也問她。
“譯制片吧。”
“翻譯腔?”
“嗯。”程與梵跟她解釋“失眠的時候打開,一邊聽一邊睡,很管用。”
時也抓住重點“你經常失眠嗎?”
“有時候白天太累了,晚上就容易睡不着,老毛病,不要緊。”
程與梵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說太多,随便打開了一部電影,便開始看起來。
片頭響起,時也的目光從程與梵的臉上投向投屏,語氣疑惑:“你确定要看這部?”
“我随便挑的,怎麽了?”
“沒怎麽。”時也搖搖頭“我去拿喝的。”
直到人像伴随字幕出現,程與梵才明白剛剛時也話裏的意思,扭過頭看着那個端來果汁的人——
“這是你演的?”
時也把飲料遞過去,十分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你介意嗎?介意的話,我換別的。”
“你別介意就好。”時也瞧她一眼,笑容莞爾“先聲明,我演技一般。”
故事發生在民國。
光是這個年份,那股子悲春傷秋的氣氛就被烘托出來。
程與梵猜問:“悲劇?”
“你怎麽知道?”
“民國愛情十有九悲。”
題材不錯,背景不錯,演的不能說多好但也絕對不算差,可惜劇情編的稀碎,尤其是家國情懷的音樂一響,導演就開始沒完沒了鏡頭轉圈。
才看了十幾分鐘,程與梵眼都暈了。
“是不是沒意思?”時也問她。
程與梵:“.....還行。”
“你都猶豫了。”
“....”
“沒意思就別勉強,我的戲,我自己都不看。”
程與梵不解:“為什麽?”
“因為我根本就不喜歡演戲。”時也換了部片子,聲音調的不大不小,就算不說話,也不會太尴尬“你別看我出道時間長,每年電視電影不停,其實那些劇本,我一樣都沒看過,都是別人幫我接的,我只需要按時進組就可以了。”
“不是你接的,那是誰接的?”程與梵問。
“大部分是經紀人接洽,偶爾趙女士也會替我做主。”
“趙女士?”
“我媽。”
大概是想到某些不好的事情,時也陷入沉默。
趙烨,一個繞不過去的人。
程與梵再次想到那個專訪裏的時也,青澀稚嫩的面容,毫無笑意,舉着話筒說‘我的第一份合約是我母親替我簽的,十年。’
而旁邊的趙烨,笑的一臉燦然。
程與梵不敢妄自揣測趙烨和時也的母女關系如何,是否像專訪裏講的那般母女情深,但如果一個母親真的愛女兒,又怎麽會替她簽下十年合約,十八歲到二十八歲,一個人最好的青春年華。
“不過,後來我就想通了,不喜歡有什麽要緊的,能掙錢就好,畢竟這世界才能有幾個人把愛好變成工作,我是沒這個命了。”
時也無所謂的說着,視線再度落向程與梵——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記得你跟我說的話,有時候挨不下去了,我就會拿出來鼓勵自己。”
“我?”程與梵顯然沒想到,這裏面還有自己的事。
“你又不記得了?”時也抿着嘴唇,看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看來這十年你真的忘記太多事。”
程與梵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她竟從這人的語氣裏聽出了沮喪。
時也攏了下頭發,繼續接着剛剛的話說——
“我給你發的短信啊,我問你‘怎麽樣才能改變這個破破爛爛的世界?’,你回我的,你說‘當你足夠強大的時候’,我一直都記在心上,這些年也一直都是這樣做的,怎麽樣?我還算可以吧?”
程與梵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腦子裏冒出那年她赤着腳來找自己的畫面,玻璃碴子紮破她的腳,留了很多血。
“我...”
“別說你随口說的,我會難過。”
“我不是随口說的。”程與梵不想她誤會,和她解釋:“我記得這件事,但沒想到會對你影響這麽大。”
“你對我的影響一直都很大,哪怕這十年我們分開,我都沒有忘記。”
電影光線突然變暗,兩人之間漆黑一片,只有音響裏的人聲在說話,意大利語,黑色的屏幕底下印着一排白色的中文字幕。
程與梵沒有在看電影,她想着剛剛時也說的話,似乎包裹着另外一層意思。
一個人一直記着另一個人,十年。
想來不單單只是因為友誼。
忽然,肩頭一重,時也靠過來,大半的重量壓在自己身上。
那股栀子香,更濃烈了。程與梵想到樓下的風,想到風吹起...襯衫下時也被箍緊的腰身,那抹S、那抹彎、那抹柔軟的波浪...
此刻程與梵确定,友誼變成了暧昧的味道。
“....”
想說點什麽,但還沒開口,靠在自己肩頭的人,先出了聲,低低的啞啞的柔柔的,然後鼻尖裏拱出委屈的音色,像控訴情郎為什麽失約,為什麽要抛下自己——
“你那時候怎麽不說一聲就走呢?留的電話也打不通,我真的去找了很多次,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
“不重要了,現在我又見到你了。”
程與梵不懂自己怎麽突然就代入負心漢的角色,然而聽見一抽一抽地鼻息聲,低頭看去才發現時也竟然哭了?
“時也...”
“我沒事兒,我就是太高興了。”時也嗓子啞了,在投屏漸亮的瞬間,伸手揪住程與梵的胳膊,把自己的臉埋進這人的肩窩。
她把眼淚全擦在上面,不想讓程與梵看見滿臉是淚的自己,太狼狽。
程與梵腦子混漿漿的,根本都不清楚當下的情況,卻擡起胳膊抱住了時也。
無關愛情,只是覺得她需要自己擁抱。
後來,當她們在一起後,再次談論到這個時刻,程與梵才想明白了原因,自己應該是那個時候就已經喜歡她了,只是自己當時因為某些問題,并不敢承認罷了。
電影放了多久,她們就抱了多久。
直到客廳的光線亮起來。
時也擡起頭,眼睛濕漉漉的。
程與梵看着她——
“你是?”
“我是。”
時也大方承認。
沒有什麽不能承認的,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十年前自己就該告訴她。
坦白到這個程度,正常情況都該有個答案。
可程與梵卻什麽表示都沒有,甚至連表情都沒有,她平靜的過了頭兒,像跟剛才換了一個人,時也從被她抱住而激增的信心,到現在如無頭蒼蠅般的在心底亂飛亂撞,但即便這樣,自己也能感覺到,程與梵也是有感覺的。
“你有沒有想對我說的?”時也大着膽子問,哪怕程與梵什麽都不說,只要盯着自己看,自己都會奮不顧身,她就是有這樣的魔力,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自己就能把自己給她。
然而,程與梵的反應讓她失望——“謝謝你的果汁,我該走了。”
時也愣住,從奉獻到茫然,有兩三秒鐘的意識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的,像在天上延宕,雲中晃蕩,水裏飄蕩,就是找不見自己。
直到關門聲響起,她才魂歸元神,立即去追。
命運總是喜歡在時間上耍把戲,如果這時候電梯門阖上,恐怕時也的勇氣就會洩光,但偏偏電梯門沒有阖上,一步跨進去,絲毫不給她任何退縮的機會。
強穩了穩心神兒:“我送你。”
程與梵抱着胳膊“不用麻煩了。”
時也不理:“說好了我送你,就我送你。”
兩人無話,各站一邊,這個點停車位都已經停的差不多了,一跺腳好大的回聲,四面八方都好像連通着,陰冷陣陣。
索性車子就停在電梯前面,程與梵說:“你回去吧,我走了。”
時也沒再說話,環着胳膊站在電梯門口,既沒有再往前送她,也沒有回身上樓,只是那樣看着,眼神從她的腳跟到她的後背,又從她的後背到她的腳跟。
時也算了算,這一路過去大概十五米,程與梵有三次甚至更多次回頭的機會,可她都沒有。
車子駛出車庫的那一刻,整座城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