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湖畔
湖畔
當天下午, 林惜岚沒有課,獨自坐大巴回了縣城。
母親的化療周期已經結束用藥,正是休養的時候, 林惜岚下車後,提了大袋水果和營養品回去, 惹得蘭曉英埋怨她浪費錢。
錢——這确實是個沉重的話題。
林惜岚的存款今年來只出不進, 确實到了該考慮賺錢的時候。
這周空閑之餘, 她聯系上了曾經打過交道的編輯, 寫了幾篇來錢快的熱點文稿, 雖然合作愉快但卻不是長久之計。
位置随時都會被替代,內容也不是自己感興趣的方向。
家裏人在乎的卻不是這些。
“新來的老師怎麽樣?還習慣山裏的條件嗎?”蘭曉英坐在沙發上,不斷追問, “你那腳好些了沒?”
這些問題林惜岚準備了一路, 對答如流,生怕他們不信似的,還站起來轉了轉圈。
出發前她換了一次藥, 不得不說,趙霧送的藥膏效果顯著, 完全不是藥酒這種安慰劑能比拟的。
“別又扭着啦!”小姨笑着制止她,“崴腳大意不得呢。”
類似的關照聽得不少,林惜岚的腳傷确實沒恢複完全,聽勸地立馬收斂了。
村小的擔子頓然減輕, 林惜岚第一回天還沒黑就回了縣城, 路馳放學回來,見到人還有些意外。
晚餐桌上, 林惜岚又一次被問起之後的規劃。
“之前是因為沒人,現在老師都來了, 也是時候該考慮考慮了。”小姨夫斟酌着說了出口,“要是不想工作,繼續讀書深造也很好嘛。”
“你以前不是還說要讀博嗎,說實在的,岚岚啊你真的是塊讀書的料子。”自從上次勸說未果後,小姨一家不再催起她找工作,轉而提起繼續讀書這茬。
盡管他們對京城的世界一無所知,但仍舊毫無保留地相信着林惜岚的決定。
“本來就是,那些工作都配不上我姐,不如繼續讀書,以後在大學做個教授!”路馳根本不知道林惜岚去過什麽單位,“反正都是一些沒眼光的公司。”
林惜岚忍俊不禁,沒有拂逆他們的好意,鄭重道:“我會好好考慮的。”
當下正是考研報名的時間,她的同屆早已入學——原本她也應該在其中的。
像是老天給她開的一場玩笑,無處申訴。
事到如今,林惜岚已經能平靜面對,甚至當朋友問起她近況時,她也能輕快地回一句在家鄉山裏支教。
京大校友奇葩遍地,別說去邊陲,去非洲支教的也不是沒有,林惜岚的做法非但沒有被非議,反而引得了一陣點贊欽佩。
但這其中的真心有多少便不為人知了。
林惜岚婉拒過學院的采訪報道,她自知回鄉的動機并不高尚,不欲冠冕堂皇地為自己唱贊歌。
簡而言之,她配不上此等殊榮。
至少得像父母那樣,林惜岚想,才有底氣接受嘉許。
理想主義的餘晖一點點落下,她靠在窗臺,眼見月亮一點點顯現。
平瀾縣的夜空還能見到繁星點點,對面的高樓黯淡,沒有流光霓虹,寂寥得有些落寞。
原先釋然的情緒,像是漲潮一般,随着月亮牽引,再度襲來。
學院熟識的教授得知她保研失敗,頗為驚詫地去找教務辦,言辭懇切地問還有沒有補救的機會。
本已确認的“優秀營員”,随着保研資格的取消,淪為無望的空頭支票。
那一門挂科像是梗在林惜岚喉中的刺,成為揮之不去的陰霾。
而一直到最後,她也沒能等到一句道歉。
——周宴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
所有的計劃被打亂,她匆忙奔波實習,為求職積累經驗履歷。
都說條條大路通羅馬,然而地上的路線錯綜複雜,踏錯一步,便再難回頭。
林惜岚坐在躺椅上,母親過來,問她有什麽煩惱。
見她輕輕搖頭,蘭曉英便把手心疊在她手背上:“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一個一無所有的家庭,沒有積蓄沒有背景,還托着一場大病。
“怎麽可能。”林惜岚反駁,揉捏起母親手指上的繭子,“您這麽想,我才傷心。”
蘭曉英沒那麽容易被她唬住:“你想去哪就jsg去哪吧,不用考慮我。”
她還記得女兒當初不那麽樂意回山裏,嘆道:“是我耽誤了你。”
“沒有,我現在就挺好的。”林惜岚向她保證,又笑道,“村小的孩子們都等你回去呢。”
“等你好起來,我就走了。”她手肘靠在欄杆上,撐着下颌,“所以,現在你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快點好起來。”
蘭曉英也直笑起來,嗔道:“我現在好得很呢!”
外面風大,小姨催着兩人進來,林惜岚躺回房間,一夜無夢。
縣裏沒什麽好玩的,林惜岚腳傷未愈,索性在家陪母親看電視,路馳周六補課,晚上回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這次月考我是年級第三!”他不無得意地展開成績單,全家喜不勝收地做起了大餐。
在平瀾縣一中,理科第三雖然還沒到京城大學十拿九穩的地步,但好歹也算是有了沖刺狀元之姿。
晚飯後,路馳又一頭鑽進房間,繼續刷起了試卷。
林惜岚見他緊繃得厲害,主動請他出去吃夜宵。
這對高中生來說實在是難以拒絕的誘惑,路馳做了十幾分鐘的抗争,最終敗下陣來。
已經是深秋,外面的夜宵店遠不如盛夏火爆,附近只有零星幾家還開着。
路馳挑了一家學生圈裏口碑最好的老字號。
燒烤店藏在街尾,林惜岚生疏地走着讀書時代的小路,周圍不時有穿着校服的學生穿過,勾得記憶裏的時光随之倒退。
燒烤架露天擺放着,碳烤的香味四下流連,路馳不客氣地點了一大把肉,和林惜岚坐在了半人高的隔間裏等着。
周末晚上生意不錯,包間不多時便滿了,新來的客人只能去露天塑料桌椅上湊合。
林惜岚沒有親兄弟姊妹,路馳算是關系最近的同輩,雖然年齡差了四五歲,但從小到大,在他面前,林惜岚拿的都是長輩的架子。
盡管路馳從不把她當長輩。
燒烤店喧嘩躁動,林惜岚話不多,只聽路馳說道着學校逸聞,吐槽老師,偶爾跟着插上幾嘴,狀态便放松起來。
面前的人和事讓林惜岚從往事中抽離,這樣真實的煙火氣息讓她感到着地的踏實。
緊繃的人不僅僅是面臨高考的路馳,更是她自己。
不同的是,十七歲的路馳道路明晰,而她前途渺茫。
思緒是被攤前的對話打斷的。
來人一口格格不入的京腔普通話,半方言的老板愣了一下,招呼人進去坐。
——隔間已經滿了。
“老趙試過露天大排檔沒?”那口京腔扭頭問,“這家店老有名了,不介意的話我們就坐外邊!”
林惜岚的隔間正對這敞開的門口,擡頭不出意外地撞上趙霧視線。
她埋頭,正要當作沒看到,路馳卻高調地招起了手,喊道:“趙大哥!”
“你朋友?”京腔同事頗為詫異,他們來這貧困縣沒多久,趙霧在鄉下接觸的人更是局限,怎麽都不像會認識縣裏高中生的樣子。
趙霧輕笑:“朋友的弟弟。”
他幹脆朝那桌走去,同事立馬跟上,轉頭交代店主一起送到那隔間。
這是林惜岚第一次見到趙霧真正的同事。
他舉止大方,一邊收拾着殘局桌面,一邊說着叨擾的客氣話,介紹自己的同時不留痕跡地打量起對面的人。
林惜岚心中微嘆,難得的放松又變成了飯局。
趙霧部裏的同事全是人精中的人精,林惜岚不怎麽接話,然而一旁的路馳卻是毫無防備地把底細透了個幹淨。
湯升臉上的笑意放大:“原來是京大的林惜岚學妹啊。”
林惜岚疏離地笑了聲,配合道:“學長好。”
京大的圈子實在太小,或者說,金字塔頂尖的人總是少數,一點浪花便能輕易砸出無數漣漪。
她甚至能預料到對方接下來會說什麽。
“你很有名。”湯升自然道,“原來你是平瀾縣人,看來這兒确實是人傑地靈的寶地!”
他沒有問她為什麽返鄉,走這條路的就沒有情商低的。
然而林惜岚并不為這種體貼動容,只随意地應了聲。
湯升也不惱,笑盈盈地和校友敘舊,在這偏遠的西南邊陲憶起往昔,挖掘着同為京大人的共鳴。
林惜岚興致缺缺,趙霧寡言,話題便轉到了在場唯一的高中生身上。
路馳立馬感到壓力山大,最後還是趙霧解救了他,和湯升小酌聊起了近聞。
冰啤酒開罐,湯升笑着問林惜岚要不要也來一點。
出乎意料地,林惜岚答應了。
趙霧眼皮上撩,眸光微暗。
路馳有些忐忑,胡扯了個借口:“我今天的卷子還沒寫完呢,要不回去吧。”
“那你先回去吧。”林惜岚似乎心情不佳,手指扣住拉環,輕松拉開了易拉罐。
她沒用吸管,握住正要直喝的時候,冰涼的罐身卻被另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覆上,手指相接,恍若過電,林惜岚怔愣松手,啤酒罐便被對方接了過去。
趙霧自然地仰脖而飲,喉結滾動,不消多時便空了大半。
湯升納罕地望着眼前一幕,林惜岚很快反應過來,取笑道:“趙隊長想喝,再要一罐便是了。”
她若無其事,趙霧也不點破,從善如流地給她倒了半杯酸梅汁。
然後拎起鋁罐同她的玻璃杯碰了碰杯。
湯升和路馳齊齊投來視線,林惜岚假裝從容地抿了口酸梅汁。
清甜冰爽,提神醒腦。
嘈雜的碳烤煙熏氣息減淡,入目所見陡然清明。
擡眸間,趙霧消瘦的臉龐陰影半着,神色平淡地吃着這路邊小攤。
“說好的,今天我埋單——老趙你該不會嫌我選的店太寒碜了吧。”湯升又點了幾盤烤肉,招呼對面的兩人繼續。
林惜岚慶幸進來時就買了單,不用承他這份人情。
路馳知趣地停嘴,問姐姐什麽時候回去。
“你不是卷子沒寫完嗎。”林惜岚微微笑,恢複了狀态,“一起走吧。”
她同兩人致歉離開,湯升挽留:“急什麽,相逢就是有緣,待會兒帶弟弟散步走走,刷卷子哪裏比得上我這個市狀元親自分享經驗?”
說到這,他自己也笑了出來,在京大待久了,大多數人都不怎麽愛談高考成績,旁人眼裏再光芒四射的成績,放在園子裏實在沒什麽特別的。
但唬住路馳這個小縣城的高三生已經綽綽有餘了。
他有些遲疑地看向自家姐姐,林惜岚簡直要被氣笑。
面前坐着的這兩尊大神都是理科生,說話還真比她管用。
好在這“分享經驗”也沒多久,在座幾位都不是學生了,談起過往不過依稀印象,相比之下,湯升口中的高中對路馳沖擊更大。
林惜岚也是才知道,湯升和趙霧還是高中校友。
這是她第一次聽人談起趙霧的高中時代。
沒有像大多同學朋友一樣選擇國際班,而是主動選擇了那條最公平的道路。
即便如此,也不是和平瀾縣學子一樣的埋頭苦讀,科學考察、學科競賽、模拟聯合國樣樣不落。
“下面考上來的都很厲害!”湯升這麽說道,林惜岚只是笑笑。
趙霧并不怎麽聊這段經歷,或者說,他是個很少追憶過去的人。
但京大附中的校友實在太多,林惜岚或多或少地聽說過一些傳聞。
趙霧誠然低調,但他的女友卻是名副其實的風雲人物。
——是的,趙霧曾經是有女友的。
盡管她并沒有如願考入京大,卻依舊是大學城內受人追捧的女神。
林惜岚不止一次地遇見過她。
對此,湯升毫不避諱,笑着給了趙霧一拳:“葉穗現在過得可比你滋潤多了!”
話題漫無邊際,趙霧也不惱,漫不經意道:“她過得不好我才怕呢。”
他們自有他們的一套默契,林惜岚不屬于那個小圈子,只得輕呷了口酸梅汁。
路馳已經完全接不上話,湯升機深智遠,感慨道:“弟弟聽到了沒,讀書時代談戀愛沒有什麽好結果的!”
趙霧難得反駁了一句,不鹹不淡道:“這算什麽例證。”
他沒有解釋,湯升便看向林惜岚,像是賠笑:“确實算不得什麽。”
林惜岚不搭腔,只是問路馳:“吃飽了嗎?”
路馳要再看不出問題就是傻子了,連忙點頭,生疏地同對面二位道謝起身。
湯升聊天半點不耽擱用餐,一桌橫掃完畢,倒是趙霧只象征性的吃了些。
他的口味一直很清淡,林惜岚的念頭倏爾冒出,又很快戳破,關她什麽事。
“一起走吧!你們住哪,這天黑的,我們送送你。”湯升也起了身,拍拍脫下的外套,沾了一身的燒烤孜然味。
林惜岚沒回答,趙霧卻已經出去,朝向路家方向,颔首道:“jsg走吧。”
路馳看過來,林惜岚只好硬着頭皮跟上。
街道的路燈久年失修,光線黯淡,湯升走到半路接了個電話,很快倉促地要走,頭疼道:“我負責的那個村裏出了點事兒。”
說罷便匆忙轉了方向,沖他們無奈擺手。
這樣的加班一點不鮮見,手機基本都是二十四小時随時待命,哪怕回了縣裏鎮上彙報工作,也要随時做好下鄉的準備。
趙霧這個周末,暫時還算清閑。
他只穿了件白襯衣,手肘挽着外套,頭發有段時間沒打理了,額前的碎發被涼風吹得微微拂動。
從燒烤店回去要經過一個公園湖。
湯升一走,一路只餘沉默。
路馳顯然很不适應這種氣氛,主動找起了話題,一問才知趙霧就住在附近小區。
這邊環境幽靜,周邊就是湖景公園,每天傍晚散步的人流如織,算是縣城的一大景點。
路馳一家也有來散步的習慣。
沒多久,路馳便不出意外地遇到了同學,如釋重負地和人邊走邊聊起來。
林惜岚的崴傷未愈,走得很慢,趙霧特意放慢了腳步,兩人很快便被甩在了同行的後頭。
深秋的湖邊有些冷了,她穿得單薄,風吹過來的時候哆嗦一下。
趙霧沒說話,只是把手上的外套遞了過去。
林惜岚卻沒有接。
她偏頭,趙霧并行走在石欄邊,湖中央的高塔亮起流光,倒映在湖上,潋滟在行人面孔。
他的臉也隐沒在暗色和微光之中。
林惜岚忽地想起某年在京大校內的湖畔,她曾見過趙霧和葉穗。
依舊是那個漫長的大四秋季。
她抱着書從湖邊路過,遙遙地望見一對璧人。
女生肩上披着男士外套,言笑晏晏,落落大方。
他們停在一棵金黃的樹下,飄落的葉片正好落在男人肩頭——
林惜岚正是被這一幕吸引了注意。
月上柳梢頭,她擡頭望清了那張熟悉的、正放松笑着的臉。
林惜岚很少在校內偶遇趙霧。
這一刻也并不算相遇。
她同路人撞了個滿懷,抱歉地低身撿起散落的紙頁書籍。
樹下的兩人自然地從她身旁經過,目不斜視。
湖畔的路人實在太多了,她打扮得太過老土,沒有人會多看一眼。
可人那麽多,她還是清晰地聽見趙霧散漫地喊她“葉穗”。
哪怕傳聞中分手多年,也無法改變兩人青梅竹馬的關系。
林惜岚沒有回頭,步履慢下來的時候,有黃葉落在她懷裏的課本上,然後又被風卷走吹跑。
平瀾公園湖邊的景觀路沒有落葉。
趙霧單手把外套披到了她肩上,又捋出頸後被壓住的發絲。
腳步不知何時已經停下。
咫尺距離,一步之遙。
林惜岚望向他,困惑道:“趙霧,我很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