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車禍
車禍
——補償。
林惜岚從沒有想過會從趙霧口中聽說這個。
周宴欠她太多, 可趙霧又欠她什麽呢?
她輾轉反側,半夜難眠,手背搭上眼睑上, 露出一個苦笑。
沒有人點破過,但她情願不要知道。
趙霧不喜歡她, 這個先入為主的第一印象太深, 深到林惜岚非常遲鈍地反應過來——周宴對她的執着, 竟然是因為趙霧。
她後續所有的不幸, 不過源自于周宴認為, 趙霧喜歡她。
何其可笑。
這種感覺就像成為一個可供抛來抛去的玩物,什麽喜歡什麽追求不過是一場刺激的競争游戲。
她的價值被量化,成為一個符號。
沒有人在乎她真正的想法。
林惜岚還有很多很多的問題, 可沒有人能解答, 她的大腦一片混沌,入睡後又昏沉醒來,反複地折磨着脆弱的神經。
翌日是周五, 散學後她沒有搭趙霧的便車,獨自背着包下了山坐熟人的面包車。
司機是蘭曉英的學生, 對林惜岚很是客氣,平日裏就靠這往返載客賺點辛jsg苦錢,聊起近況也不藏着掖着,少有地主動和一車乘客誇起了政府來。
“一直開這車也不算個事兒, 但縣裏又沒什麽好工作, 這段時間啊突然說有個大工廠要來這邊落地,馬上就要招人了喲!”
企業是國內響當當的知名企業, 待遇放在這十八線縣城裏幾乎沒多少對手,就缺腦子靈活的年輕人。
一車人連連感嘆起來, 他們不知道緣由,林惜岚卻清楚,這也是上面對口幫扶貧困縣的一環。
就像趙霧下鄉一樣的一環。
她把這個人名短暫地從腦海中清除,面包車颠簸,走走停停一路,到小姨家時已經是深夜。
路馳照例下樓接了她,家裏人已經睡了,林惜岚随便墊了肚子,躺下時疲乏的神經細胞立馬松懈下來,路馳的話左耳進右耳出,整個人都遲鈍起來。
“我問,這次怎麽沒跟那個村官一起?”
路馳拖着餐椅坐在她對面,林惜岚回了神,漫不經心回:“你不是不待見他嗎?不學習管這麽多幹嘛。”
“他不是你朋友嗎。”自從路馳知道這新來的村官是京大畢業,态度立馬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他瞄了姐姐一眼,“他上次還說有事可以找他呢。”
前幾周都是趙霧送到樓下,林惜岚今晚颠簸了一路,這才後知後覺自己也沒有好好道謝過。
也沒有給車費。
明明說好不會帶入私人感情,但最後情緒化的反而變成了她自己。
她擱下手機,有些疲憊地揉太陽穴,嘆道:“最近太忙了。”
路馳還是盯着她,欲言又止:“感覺你最近很累。”
一直都很累,只是她習慣了硬抗,習慣了輕快帶笑。
路馳沒再打擾她,林惜岚囑咐了他幾句不要複習太晚,很快便一頭紮進了被窩。
蘭曉英的第一次化療很順利,回到家狀态休養得也不錯,白日裏見到了女兒,反而皺眉擔憂起她的氣色來。
林惜岚也不化妝,面色黯淡地坐在客廳裏,小姨問她怎麽不把代帕帶過來,路馳便插嘴道:“姐昨晚坐的面包車!”
“沒和趙隊長一起過來?”
這個問題又被提了出來,林惜岚有些無奈,随口編排:“人家又不是我的司機。”
蘭曉英難得被她嗆聲,暗自嘀咕了幾聲,一家人又問起她的工作,林惜岚覺得沒意思,敷衍着把話題轉到了看熱鬧的路馳身上。
路馳今年高三,正是關鍵期,好在成績一直穩定前列,倒也不怎麽需要操心。
但今天他一反常态,竟然大方談起自己想沖刺京城大學。
一家人覺得稀奇,樂得鼓勵他,林惜岚笑歸笑,卻只是說:“平常心就好,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
也不用對京大抱有太多幻想。
她不想潑人涼水,但在京城四年的生活給她一種不真實感,像是嫁接在她腦海中的另一個人的記憶,連聽到人談起母校,也全無歸屬感,像個陌生的看客只耐心聽着。
同樣的,她也全無任何名校的架子和高傲。
路馳覺得奇怪,又說:“你都沒怎麽提過大學的事。”
何止是大學的事,林惜岚是家族群裏出了名的悶葫蘆,什麽天都不愛聊。
“那你想知道什麽?”她随口應和,路馳便饒有興致地問起她參加過的活動、遇到的著名大牛,高中時代的學生對這些總是充滿向往,反正大學裏的什麽都比刷題考試有意思得多。
林惜岚對此并沒有太大觸動,對她來說,坐在教室刷題和做pre聽講座似乎沒有什麽區別。
她對名人也毫不熱衷,京大作為全國最高學府,多的是各國政要或各界大咖來訪,然而林惜岚很少去湊熱鬧,也從不打卡什麽。
對此,她同專業的同學朋友偶爾會感慨:“惜岚啊,你真不像幹這一行的!”
情商低點的說法就是,她連熱點都不會追。
路馳沒有問多久便回了房間,林惜岚抿了口茶,小姨笑:“怎麽樣,這可是困雀山的古茶樹。”
綠茶有些澀苦,瓷杯碧波清澈,林惜岚贊了幾聲,蘭曉英便給她包了一盒帶回去。
“這是我送給新隊長的,你一定要帶到了!”她反複強調着,精神相當好,“你有和人家打好關系嗎?我看這年輕人還真能讓困雀山大變樣!”
林惜岚應得敷衍,思量着到時候該怎麽開口。
然而不等她想好,周日下午,她陪母親從醫院回來後,很快便接到了趙霧的電話。
他在縣內,問她什麽時候回去。
林惜岚正要拒絕,又聽他說:“劉小娟的媽媽找到了,她想當面和你談談。”
趙霧總能給出讓她難以拒絕的理由。
見到劉小娟媽媽的時候,林惜岚還有些恍惚,眼前的女人身形瘦小,面容憔悴布着黑斑,粗粝的深色大手抱着小兒子,一看便知是被苦難摧殘過的窮苦人家。
一見到林惜岚,吳芳便忙不疊向她問好,甚至還抓着只會流鼻涕的小兒子同她一起道謝。
她說的是當地苗語,語速快且哽咽,林惜岚自覺受之有愧,她能幫到的實在太少,做的那點事情也微不足道。
趙霧靠在車旁等她們聊完,吳芳猶猶豫豫,半天才說想回去和那人扯離婚證。
林惜岚轉達了她的意思,趙霧便開了車門,送她們一起回去。
副駕駛座門一開,代帕炸毛地撲了出來,林惜岚面露驚訝,将它抱回了懷裏安撫,趙霧擡擡下颌,平淡道:“你那天沒打招呼就走了,它到處找你。”
找她的人到底是誰不重要,林惜岚不欲深究,抱着貓轉頭朝後面的母子笑,“沒被吓着吧,這是寨裏的貓。”
小男孩瑟縮了一下,吳芳抱着他連連搖頭,含糊不清地說“不怕畜牲”。
這是寨裏人對野貓的一貫态度,林惜岚不惱,只是把橘貓放在膝上,不再靠近他們。
吳芳的事兒沒有說的這麽簡單,她自己也清楚,但她不想打官司,問林惜岚能不能讓村委出面幫忙,說服劉明祥把婚離了。
她的普通話磕磕絆絆,林惜岚瞥了眼趙霧神色,幫她解釋了幾句。
趙霧答應了下來。
林惜岚卻問:“要是劉明祥拖着不去怎麽辦?反複變卦折磨的還是吳大姐你。”
吳芳無助起來,不知所措地看向駕駛座。
趙霧便回:“過後會給您申請法援。”
吳芳不懂這些關竅,有些為難地看向林惜岚。
林惜岚解釋了許久,最後順勢問她今晚住哪。
女人聞言忍不住哽咽,劉家是不敢就這麽回去的,好在她在困雀山還有幾個遠親在,這段時間她在縣城裏一直擠在一戶筒子樓裏住着,實在也不是什麽好滋味。
但即便如此,還是比和劉明祥住好。
入秋後黑夜變長,小孩慢慢睡着了,吳芳緊張不安地盯着窗外,她有些暈車,但還是強撐着沒吭聲。
林惜岚抱着代帕,眼皮有些困,趙霧開車很穩,沒有放音樂,車窗半開着能聽到呼啦的疾馳風聲。
兩人沒有聊天,沉默得就像搭順風車的陌生人。
明明之前還朝她伸手。
林惜岚忽地覺得索然無味,甚至埋怨起自己這些矯情的心思。
想想實際點的,面對現實吧。
本來就沒休息好的神經在現實和夢境中反複搖擺,她朦胧地合眼,不知過了多久,刺目的光線直直射入,四周陷入一片喧嘩躁動,有人高聲喊:“出車禍了——”
林惜岚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的思緒迅速歸位,趙霧正好挂斷電話,車停在山腰,前方是一片蒼白的擁堵。
後車座的小孩大哭起來,林惜岚望着前面越來越多的村民,眼睛失焦,雙唇微顫:“……怎麽了?”
灌入的風冰冷得讓人起雞皮疙瘩,吳芳猛地掰車門下車,抱着孩子踉跄着擠進了人群。
随後傳來的是一陣哭天搶地的悲怆聲。
“半小時前,劉明祥下山被摩托車撞死了。”趙霧言簡意赅地回答。
林惜岚一時不知作何表情。
但她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脖頸下的玉佛,冰涼的,心驚肉跳的。
眼前的一切仿佛籠上一層濕滑的雨幕,畫面交錯混雜,摩托車翻滾下山,頭破血流。
呼吸開始變得艱難,林惜岚抓緊了安全帶,努力讓自己顯得鎮定。
趙霧已經解開了安全帶,準備下車處理。
路已經堵了,車顯然開不上去,但這些和眼前的人命案相比,這事自然無足輕重。
村委的人早就到了,趙霧還沒上山前就收到了消息,這會兒才了解了确切的情況。
血泊靠近土路邊緣,男人顯jsg然是前面急轉彎時被撞飛出去的姿态,血肉模糊,當場沒了心跳。
湊熱鬧的村民早就報了警,摩托車主梗着脖子據理力争,和劉家親戚吵得不可開交,村委見到趙霧過來,立馬像找到主心骨幹預起局面。
不知過了多久,警笛聲越來越近,林惜岚透過車的前擋玻璃,看到一攤血污,趙霧的側臉在紅藍色警燈的不斷變幻中,逐漸失真。
她盯得太久,同人視線相交時也毫不躲閃,只是茫然失措地放空着。
趙霧低頭和警察說了幾句話,随後朝她闊步走來。
他敲了敲副駕駛車窗,代帕不安地扭動,然而林惜岚毫無察覺。
趙霧直接拉開了門,喊她:“林惜岚。”
她眨也不眨的眼睛緩慢回神,惝恍迷離地望進了他眼底。
林惜岚困惑地認出了他:“……趙霧?”
她仰着臉,乖巧得簡直不像話。
趙霧彎着腰凝視着她,低低應了聲,林惜岚卻忽地伸手,指尖卻在快觸碰到他臉頰時堪堪停住。
随後,她的手無力垂下,又被趙霧接住握起。
他的手掌溫熱,不柔軟,但很有安全感。
趙霧問她:“害怕嗎?”
林惜岚遲疑地點了一下頭,趙霧便探進半身,幫她把安全帶解開。
車內沒有開燈,代帕早就跳下了車,他能感受到她綿長的呼吸,還有若隐若現的不安。
他的手背碰到她垂在胸前的玉墜,冰涼沁人。
趙霧垂眸問:“能下車嗎?”
林惜岚再次點頭,然而腳踏出時卻發軟地跌跄,遽然一扭,趙霧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才免于倒伏。
他似乎嘆了口氣,半蹲下借着手電筒光,查看起她的腳踝。
樹梢輕動,不遠處的嘈雜現場仿佛被不斷拉遠,人聲歸于平寂。
林惜岚疼得有些發懵,而趙霧已經屈起,背對着她,無可奈何道:“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