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碰撞
碰撞
林惜岚從沒想過會和趙霧在困雀山重逢。
就像兩個世界,猝不及防相撞,然後滿地狼藉。
——又或許只有她是狼狽的。
趙霧從不抱怨,盡管他時不時會問出一些在當地人看來很莫名其妙的常識問題。
沒有自來水、熱水器和洗衣機的生活,他竟然适應得也很快。
至少在林惜岚曾經看來,他永遠和京城相連,高高在上,望不見深山的陰影。
涼意四起,蟬噪漸弱。
走進村小門內,一只橘貓突然從林叢中竄了出來,發出“喵嗚”的叫聲。
林惜岚回了神,聽見趙霧輕笑:“這是之前那只貓?”
橘貓似乎有些怕他,圍在林惜岚腳下轉了兩圈,聽見陌生聲音後又嗖地鑽回了一旁的叢野。
“嗯。”林惜岚邊蹲下逗它出來,邊回,“它還不認識你。”
橘貓在她的招逗中輕腳走出,低低地喵了一聲。
趙霧又問:“有名字嗎?”
“沒有。”林惜岚沒有擡頭,“這邊小孩都喊它大貓。”
村裏這樣的野貓并不稀罕,有名字的才是異類。
趙霧湊近了,橘貓警惕地往後一縮,林惜岚摸了摸它的腦袋,橘貓便聽話地咕嚕一聲,擡頭露出憨态。
趙霧莞爾,興致不錯地問它平時吃些什麽,林惜岚把它抱了起來,往宿舍方向走,回:“到處的剩菜剩飯,還有樹林,總能找到吃的。”
說着,她聽到了窸窣聲,低頭突然看見懷裏的橘貓的爪子正扒拉上一根雞肉火腿。
——火腿的包裝正捏在一旁的趙霧手中。
趙霧輕笑:“正好背包裏剩了這個。”
村小走廊的燈亮起,林惜岚見狀也終于流露出星點笑意。
“它很喜歡吃這個。”她看着迫不及待要進食的橘貓,彎身讓它跳下了地。
村裏小孩自己都沒什麽零嘴吃,野貓更加沒多少被投喂的機會。
“火腿高鹽吃多了不好,改天再給它買點貓糧。”趙霧半蹲下,伸手嘗試着去觸碰它,毛茸的腦袋看到他後只晃了晃,沒有躲閃。
吃完火腿後,橘貓甚至還讨好般地蹭了蹭大手。
沒骨氣得很。
林惜岚不禁蹙眉,替它挽尊:“它平時不這樣。”
趙霧樂:“那看來是親近我。”
林惜岚不吭聲了,看着他逗弄橘貓上頭,不得不提醒他野貓沒有打過疫苗。
“那是該去打。”趙霧卻理解偏了,“預防貓瘟?”
林惜岚無奈應聲:“還有狂犬病疫苗。”
野貓到底是野貓,盡管它脾氣溫和親人,也不免還是讓人不安。
趙霧對這一風險全然無察,林惜岚甚至懷疑,這可能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田園野貓。
下一秒,她聽見趙霧道:“要不叫它傻妞吧。”
貓是母貓,這會兒正繞着趙霧的手轉圈圈,被擺弄得相當怡然,露出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趙霧提議時并沒有看她,但林惜岚還是感到了一陣頭皮發麻。
短暫的沉默中,他投來詢問的目光。
林惜岚的婉拒相當失敗:“……不要。”
趙霧駁回:“我要。”
賤名好養活,林惜岚耳聞過趙家那條叫“胖妞”的薩摩耶,不由懷疑這是什麽京城人取名的偏好。
但她還是覺得別扭,猶豫再三,小聲地喊:“代帕。”
橘貓擡頭,圓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趙霧笑:“你剛才說的苗語?”
“嗯。”林惜岚輕拍橘貓腦門,“別人說你傻都答應。”
“代帕”在困雀山苗語裏是“姑娘”的意思,趙霧興致勃勃地要學,很快語調聲準模仿得有模有樣,也跟着一聲聲“代帕”地喊起來。
橘貓對苗語更敏感,喵嗚地直回應,林惜岚淺笑起來,回神側頭時發現趙霧正看着自己。
林惜岚騰地感到了不自在,随口扯道:“你不忙了嗎?”
工作自然是忙不完的,趙霧笑了一下,也不為難她,起身站直了,叮囑幾句後便真回了房間。
昏黃的燈光拉出長長的影子,林惜岚沒忍住看了眼他的背影,橘貓蹭過她的右手虎口,先前的紅痕淡去,塗過藥後癢意也已經止住。
那支貼着便簽的藥膏——林惜岚到底還是拿了回去。
談不上反悔,只是那支藥膏就那樣明顯地擺在堂屋,趙霧不收回,她也不取走,每次見着了都像在提醒她兩人生疏僵硬的關系。
林惜岚端詳着自己的十指,幹淨白皙,但并不柔嫩。
她莫名想起趙霧的手——那只橘貓蹭過的、骨節分明的大手。
“林老師的手和我哥一樣好看。”
記憶裏小女孩的手掌貼上她的掌心,笑彎了眼看她,“彈鋼琴肯定很适合。”
林惜岚回握住她的手,笑着沒有應答。
對京城的小孩而言,會幾門樂器幾乎是标配,可林惜岚在西南邊陲的深山長大,一直到大學才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鋼琴。
而第一次用手指觸摸到琴鍵,是在京城陳家。
彼時她大三,已經做了兩年的兼職家教,積攢了不錯的口碑,在圈內推薦下得到了一次珍貴的機會。
雇主家長是京城大學教授,家裏孩子需要一個輔導作業并陪玩的年輕老師。
地址水木苑是學校的家屬院,林惜岚循着門牌走到後,第一次知道校南區還有這樣一片聯排別墅。
教授姓陳,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後,沒有化妝,氣質嚴肅幹練。
說來也巧,林惜岚曾經上過她的選修課,當下頗為敬畏地打了招呼,陳教授朝她微笑,把樓上的小女孩喊了下來。
別墅雖然是複式,但室內布置并不奢華耀眼,中式裝潢低調簡樸,實木家具依稀看得出歲月的痕跡,處處是古意。
女孩蹦跳着下樓,自我介紹名叫張亦澄,在京大附中念小學三年級。
她紮了個馬尾辮,穿着白夾紅的校服,一點兒也不拘謹地圍着林惜岚轉起來,呼喊着一只叫“妞妞”的薩摩耶同新老師親熱。
小姑娘很聰明,學得很快,只是注意力很不集中,兩三分鐘就要分心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好在林惜岚經驗豐富,和她有來有回,一來二去竟也相當契合。
這份工作不占用工作日時間,且報酬豐厚,哪怕實習忙碌,林惜岚也努力抽出了時間接下這份兼職。
橘貓扯了扯她的褲管,喵嗚直叫,林惜岚回了神,走進柴房,把水壺裏的開水倒進水桶,倒了一半,猶豫了一下,又将剩下的一半倒進了另一個暖瓶內。
趙霧顯然還沒有洗漱,這是他燒的水,于情于理,她也該留一半給他。
洗完澡回房時,林惜岚又看到隔壁宿舍房間燈還大亮着,索性将暖瓶擱在了門前。
明明還沒來幾天,自己就開始欠人情了,她不由頭疼,生不起其他不合時宜的念頭。
前後不過幾秒,當她轉身準備離開時,房門卻從裏面直直打開了。
趙霧站在門口,瞥見暖瓶,擡眸輕笑:“怎麽,做好事不留名?”
水固然是他燒的,但燒水壺并不保溫jsg,趙霧這一趟準備再充分,也沒有料到還需要自帶暖水瓶。
林惜岚擡起的腳步只好頓住,無奈承認:“舉手之勞,特意敲門就太打擾您了。”
語畢,趙霧只盯着她瞧,并不回話。
林惜岚只好硬着頭皮問:“你忙完了嗎?我就不打擾了。”
面對趙霧,她的敬語平語總是混用,稍微敏銳點的人都能聽出她的糾結和不情願。
林惜岚就是這樣不斷地深陷矛盾之中,理智和情感不斷交鋒,且不斷交替着上下風。
趙霧放過了她,移開視線:“沒忙完,不過也沒打擾。”
他抻了抻手臂,拎起暖瓶往外走,露出對外少見的散漫:“謝啦。”
才來幾天,他的眉眼間疲憊不少,這是一種林惜岚過去常常在父母的臉上看到的神态。
勞心勞神,殚精竭慮,卻未必有什麽好結果。
林惜岚心中嘆了聲,躊躇着叫住了他:“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找我。”
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拉開,門外沒有燈光,趙霧遙遙側頭,林惜岚下意識補充:“我和村裏還算熟。”
她隐約望見趙霧笑了一下。
“嗯。”趙霧回,“我不會客氣的。”
林惜岚無端松了口氣,緊接着又聽見他說:“明晚也一起吃飯吧。”
他幽沉的雙眸穿過夜色,語調含笑:“添雙碗筷的事,有事問你也方便。”
——她一句話就把自己埋進了坑裏。
夜風凜凜,林惜岚攏了攏外套,一時找不到借口,只得含糊地點了點頭。
回到房間後她再一次心煩意亂起來,一面為剛才的沖動懊惱,一面為趙霧還要在困雀村待兩年感到郁躁。
學生的作業在她手下翻過,答得稀裏糊塗的題目讓她更為光火,備課本改了又改,入睡的時候,心間的焦躁感仍舊難以消散。
林惜岚很難描述這種感覺的來由。
或許是趙霧過于從容篤定的态度,又或許是一種恐懼,她隐秘的從未對外提起過的世界,這座埋藏着她全部的自卑與尊嚴的山林,就這樣被他盡收眼底,逐步深入。
仿佛一個高維的宇宙碎片,短暫地與地面相接重疊,突兀地侵入,由突兀地離開,徒留無盡傳奇抑或狼藉。
困雀山是林惜岚的過去、現在,也許還要加上未來。
未來——
鐵床杆的鏽跡脫落,沒刷過白漆的水泥牆壁陰冷粗粝,濕冷的被單讓人怎麽也不舒服,她合上眼,想要抓住什麽,但只抓到了呼嘯灌入的寒風。
混沌的清醒夢裏,林惜岚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京城。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