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村委
村委
林惜岚說的是實話。
她同趙霧雖是舊識,但還談不上什麽恩怨情仇。
就像離京前最後一次見面時說的:“不熟。”
不熟。
這兩個字就足矣概括他們的全部。
即便她記得他卧室烏金木床的紋路,記得她散落滿床褶皺的發絲。
還有趙霧滾燙的身體和炙熱的呼吸。
困雀山晝夜溫差大,晚風涼得叫人發顫。
林惜岚潑墨般的長直發早已剪斷,只剩下利落的短發随意地落在肩頭。
趙霧倚靠在方柱旁,看向她的眼眸幽邃。
沒有不待見。
趙霧倏爾一笑,開口:“那明天能請林老師賞臉一起吃頓飯嗎?”
林惜岚意外地看他。
困雀村就這麽大,也沒有餐館,兩個人吃住都在公家,哪有什麽請客的餘地。
“在村委。”趙霧解釋,“鄒姨做飯很不錯。”
鄒阿姨是每天在村委幫忙做飯的婦女主任,說起來,林惜岚還算是鄒鳳霞看着長大的。
然而林惜岚婉拒得很快:“不太方便。我得在這和學生一起吃。”
“是晚餐。”趙霧擡眸。
他凝目看人時極富壓迫感,林惜岚的借口到了嘴邊,最後又收了回去。
吃頓飯罷了,她試圖讓自己平常心一點,就像對待尋常新書記的邀約一樣。
這沒什麽大不了的——翌日最後一個學生離校後,林惜岚徘徊片刻,還是踏進了村委的門。
緊鄰着的,兩分鐘左右的步行距離。
地方和豪華絲毫沾不着邊,只是一間簡陋的平房,地面鋪了水泥,堂屋擺了張老書桌充當辦公場所,牆後是一張當地縣的地圖。
和林惜岚上次來時相比,書桌上多了很多摞的資料。
椅子後背還搭着一件深色茄克。
趙霧不在。
婦女主任鄒鳳霞一早就在忙活了,看見林惜岚揚手直招呼:“小岚來了啊,今晚炖雞哩!”
林惜岚喊了聲“鄒姨”,自覺上前幫忙,然而對方幹活利索得很,只分得她看煤爐子。
“今天特意從集市買的喲——小趙請客,就等你來了!”鄒鳳霞一邊幹活一邊唠嗑,林惜岚配合地應答,看着份量估摸着得有一桌人吃飯。
從鄒姨口中得到驗證後,她本以為會如釋重負,實際卻沒有想象的放松。
“小趙還在走訪呢,你曉得那個孫家多難纏吧,斤斤計較得要命,別人家是閉門不肯搭理我們,就他是纏着要這要那個沒完!偏偏又什麽都不想幹,動動嘴皮子就想讓我們直接把錢給他……”
是的了,林惜岚早有耳聞,村委一向最是雞飛狗跳,得随時應付上門的扯皮,相比之下,村小的問題都顯得溫和可親起來。
“那小趙看着年輕,倒是個能忍的,那脾氣喲怎麽也不生氣——”鄒姨翻炒着青菜,說起這新來的書記眉飛色舞,林惜岚傾聽得認真,時不時接話問幾句,但并不發表意見。
天色漸黑,外面傳來聲音,陸續有扶貧工作隊的成員進來。
“林老師也在啊!”
負責困雀村一組的李尚峰剛一進門,眼睛就一亮,屋內鄒姨的話被打斷,笑着接:“這可是趙隊長特地請的客人,今晚吃大餐,你們算是沾光咯!”
林惜岚也笑:“工作隊辛苦這麽長時間了,趙隊長請你們是應該的,我就是厚着臉皮來蹭飯的。”
“小林啊就是太客氣了。”另一位隊員年紀偏大,語氣起伏帶着明顯的當地特色,“學校離我們這麽近,你就是天天來吃我們也歡迎啊!”
鄒姨連聲附和:“是咯我早說過了,晚飯小學裏人都走光了,一個人做飯吃飯有什麽意思——”
說到一半,她正好看到門口的動靜,高聲:“趙隊長回來啦!”
門檻外已經是濃郁的夜色。
趙霧擱下背包,帶笑應:“說好的,鄒姨喊我小趙就是。”
扶貧工作隊的幾人紛紛和他打招呼,趙霧也沒什麽架子,應答時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竈爐旁。
林惜岚正在幫忙盛飯,沒有回頭。
“菜也好咯!”鄒姨麻利地把幹鍋雞端上桌,一圈人立馬圍坐齊了。
桌子是小方桌,林惜岚把飯筷端上後,只剩下趙霧的對桌一面還空着,鄒姨催着她快坐,又給她單獨夾了一只雞翅尖,感慨道:“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
“謝謝鄒姨。”林惜岚展露笑顏,低頭間認出了木桌上她小時候劃上去的刻痕。
那會兒她父親還是村支書,她也經常在村委吃飯,和如今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小方桌。
十年一晃,物是人非。
李尚峰熱絡聊起來:“林老師和我們趙隊長都是京大畢業啊,了不得!我讀書那會兒,市裏的狀元都考不上京大呢。”
他語氣誇張,眼底帶着探究,趙霧輕笑:“都是陳年舊事了,進了這大隊咱們就是同事——”
他入鄉随俗得徹底,端手就朝早來幾年的李尚峰敬了杯酒。
酒是隔壁村的特産,度數不高,滋味十足,林惜岚幾乎是從小聞着這釀酒味兒長大的。
趙霧給足了面子,工作隊的幾位敞開了大笑,說起話來随意許多,談到村裏的人情八卦也不收着藏着了。
林惜岚只吃飯,聽了一會兒才知道趙霧回來前還去了趟山上的劉家。
劉家便是村小目前唯一缺席的女孩家。
“那劉老太也是真的慘啊!他兒子前幾年摔斷了腿,兒媳也跑了,剩下一個十來歲的孫女和路都還不會走的孫子,上任書記上過門,結果那劉瘸子莫名其妙打人,都說他精神也出了點問題——”
李尚峰記憶猶新,說到激動處憤慨不平:“那兩個小孩也是真的作孽!”
這些情況林惜岚都了解過,上次她的家訪也不順利,雖然沒有淪落到被趕出門,但那老太太哭天搶地的訴苦也着實讓她吃不消。
才兩歲半的小孩哭得震耳欲聾,姐姐劉小娟麻木地抱着他坐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說。
今天趙霧是和村支書一起去的。
“倒沒有被趕出來。”趙霧說起這趟也忍不住皺眉,“劉明祥不在家,那個小姑娘不肯開口,老人家說的話完全聽不懂。”
他面露無奈,李尚峰擺手:“老太太是苗族人,別說你了,我是本市人也聽不懂!”
困雀山位于平瀾苗族瑤族自治縣,村落裏大半都是少數民族。
“我們村裏懂苗語的可不少!”鄒姨立馬指點,“下次你帶上蔡平安,天天到處看鳥,數他最閑,讓他多跟你跑跑。”
老隊員插嘴:“這劉家還不知道該怎麽辦呢,急不來,上趟山也不容易,嘿先從近的來吧。”
“是不容易,但那辍學的小孩總不能拖着。”趙霧三言兩語下了結論,原本嫌麻煩的幾人便不再反對,跟着出起主意。
林惜岚見狀遲疑了幾秒,擡眸開口,“我會苗語,如果時間合适的話,我過去也可以,那女孩我認識。”
在醫院那些天,她聽母親說過不少劉小娟的事,曾經也同小姑娘有過幾面之緣。
彼時劉小娟家庭還未破裂,性格也還算活潑,找林惜岚說話時又羞赧又狡黠。
“我們小岚也是苗族的女兒哩!”鄒姨樂,“她的苗語可比平安那小子熟。”
趙霧給了首肯,衆人打趣着稱贊幾句,這事兒便這麽敲定了。
飯桌上的話題依舊圍繞着村裏的事務打轉,哪家是種植大戶,哪家有殘疾老人,哪家外出打工了,趙霧才來不過幾天,對困雀村的了解進步斐然。
這些人名林惜岚都不陌生,村裏就這麽大,尤其她父母在此地深耕多年,可以說她從小就是在和這些人的打交道中長大的。
然而這并不意味着她習慣和他們接觸。
飯桌上,林惜岚斂目,注意到趙霧沒怎麽往幹鍋雞裏伸筷子,只淺嘗辄止,鄒姨的硬菜一貫做得鹹辣,困雀山裏頭就沒有不愛吃辣椒的。
一桌人吃得津津有味,趙霧沒有叫人難做,直誇鄒姨手藝一絕,主動适應起這邊的口味。
林惜岚自如地給桌上空杯添起清茶。
散場時明月高懸,幾個小輩幫鄒姨收jsg拾着桌子,扶貧隊的幾人都喝了點酒,散步回了附近寄住的村戶家,鄒姨哼起小調,問起他們在村小宿舍住得怎麽樣。
村小本就破落,宿舍更是多年沒有維護,也就蘭校長守着,裏面的空房間打掃完也沒幾個人願意住。
“我看中午平安給你送了個煤爐子過去喲。”鄒姨促狹一笑,“他倒是積極。”
林惜岚輕笑:“我托他上街買的,還帶了個鋁燒水壺,比燒柴火方便一些。”
上回燒水算是讓她長了教訓,不再繼續用竈臺湊合過了。
“那是。”鄒姨又安慰,“小趙說咯,今年我們村自來水肯定是會通上。”
困雀山雨霧充沛,并不缺水,村裏人習慣了山泉取水,但有能力的人家還是會選擇自建一個小水塔。
“打水還是不太方便。”趙霧收拾好了書桌上堆積的材料,和她們簡要講起了耳近期規劃。
自來水是要通的,路也是要修的。
他的語氣不徐不疾,也全無抱怨,讓人不自覺地信服他所有話。
回去的路上沒有路燈,幾顆星星點綴在夜空中,彎鈎月亮時隐時現。
趙霧手提包裏鼓囊囊塞了一大摞資料,顯然并不打算就這樣下班。
他又接了一個公事電話,挂斷後,林惜岚瞥了他一眼,主動打破了寂靜:“很忙?”
“嗯。”趙霧放慢了腳步,兩人并行着,補充道,“太多要籌備的了。”
林惜岚卻不安慰:“扶貧就是這樣,這才剛開始呢。”
趙霧失笑:“是。”
或許是因為他太過坦然,林惜岚不再拐彎抹角,直接問出了盤旋心頭已久的問題:“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來自讨苦吃?”
黑夜中,她神情平靜,望向趙霧的眼神毫不躲閃。
他頓住了腳步,月光傾瀉而下,在夜色下勾勒出俊挺的面孔。
“憑什麽我不能吃苦?”趙霧目光炯炯,停頓時唇角似有悵然,“不是我選擇了這裏,是這裏需要我。”
——這便是他此刻站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