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長與狗

第39章 再見……

第三十九話 再見……

東南方向的城牆上，十幾門固定炮已經瞄準了聳立于廢墟之中的怪物主體，即使不用望遠鏡，也能隐約看到黑洞洞的炮口。

利威爾雙手緊握刀柄，食指虛扣在扳機上，全身肌肉緊繃。

只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擔心什麽，這些大炮連殺死普通巨人都算不上輕松，那對于能夠解決掉女巨人的莫風卿來說，又有什麽威脅可言呢？

但怪物那一瞬的眼神的确是在告訴他，它在害怕。

而奈爾也不會蠢到不明白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

這其中……一定有什麽他所不知道的東西！

但他并沒有時間去思考，因為距離太遠，他甚至連跟奈爾交談的機會都沒有！

迎面轟擊而來的炮火帶着摧毀一切的氣勢，在視野中猛烈炸開，灼流火浪攜裹着炙熱的殘骸碎片爆濺沖射，身體失重騰空的剎那，他感覺自己幾乎要被爆炸産生的巨大能量生生撕裂，吸進鼻腔裏的空氣如同滾油湧入肺部，灼燒着五髒六腑。

但黑暗迅速降臨，冰涼的金屬感帶着黏膩的液體包裹着他，同時他聽到了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巨大慘叫，混着炮火不斷轟炸的震響！

當血色夕陽重新跳落眼睫的時候，他只看到了鋪滿廢墟，被炸得粉碎的鐮足和節肢，血漿浸沒了小腿，浸泡着怪物和人類的殘骸。

站在彌漫的硝煙之中，利威爾的表情是木然的，他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散落的幾根相對完好的鐮足，一動不動。

直到一雙軍靴粗魯地踢開一根半截鐮足，他才擡起頭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年輕憲兵——帕特雷·彼得！

“利威爾兵長，我以為憑你的速度完全可以避開呢，看來是我看走眼了，實在抱歉，沒吓到您吧？”看着眼前男人渾身鮮血狼狽不堪的樣子，帕特雷冷笑，表情充滿了諷刺。

一瞬間，仿佛突然想到了某種可能，利威爾眼中寒光如電，驟起的銳風中刀芒只是一閃，便已劃開了對方的脖頸！

“叮”的一聲脆響，另外一柄軍刀從帕特雷肩後直刺而來，于千鈞一發之際阻擋了刀刃的繼續深入。

透着強烈殺意的目光閃電般轉向那柄刀的主人，利威爾冷冷盯着他。

那種目光，埃爾文曾經見過，那是利威爾第一次參加壁外調查時，看到法蘭和伊莎貝爾被巨人殺死後的眼神，仿佛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只是相比那時候的發洩式的爆發，現在的利威爾更懂得克制自己，否則他無論如何也攔不住的吧。

“把刀收起來，利威爾！”埃爾文的表情冷肅鎮定，握刀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利威爾沉默着，由于過度的隐忍導致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扭曲，看起來異常猙獰。

對峙了很久之後，他終是緩慢移開刀刃，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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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被厚重的烏雲籠罩，一場滂沱大雨突然而至。

建築殘骸以及地上半凝固的血漿碎肉被雨水沖刷，暈染開來彙成流動的血水，在廢墟之中歡快地奔騰。

戰場的清理工作似乎因為這場雨被迫停止，所有人都離開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一個瘦小模糊的身影出現在那片廢墟之中，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

雙手附滿髒污，被尖銳粗糙的磚石磨破，鮮血淋漓，卻沒有找到任何一塊殘碎的屍體。

冰涼的雨水不斷從已經濕透的制服表面滲透進來，寒冷刺骨。

利威爾深深吸了一口帶着血腥味的濕冷空氣，伸出去準備扳動那塊石板的手頓在空中，然後慢慢收回。

有什麽意義呢？那只是個虛假的皮囊，一堆爛肉而已……

真是可笑啊，自己居然還想着找到他人形的殘骸拿去埋葬！……也許，那些烏漆嘛黑，惡心又大得吓人的東西才是真正的他吧。

唇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帶着嘲諷味道的冷笑，利威爾轉身坐在一塊沾滿腦漿的斷石之上，任由雨水從臉上嘩啦啦地流淌而下。

遠處漸漸亮起了零星燈火，隔着重重雨幕看起來實在微弱不堪，在越發濃烈的夜色中顯得脆弱而凄冷。

烏黑的發絲緊緊沾在額頭和頰邊，利威爾怔怔看着腳下的廢墟，仿佛變成了一座沉默的石雕。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沖刷而下的雨水忽然消失，一雙殘破的軍靴，出現在眼前。

利威爾空茫的眼神倏然凝聚，他極為緩慢地擡頭看去，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然後，他竟仿佛是呆住了。

莫風卿左手撐着一把傘，寬大的雨披将他全身包裹，兜帽之下的臉也模糊不清。

兩人沉默對視了很久，首先開口的還是莫風卿:“你在這裏幹什麽？”

利威爾愣神地看着他，并沒有從這反常的平靜嗓音裏判斷出什麽來，于是，他重新低下頭去，聲音也很平靜:“打算給你收屍。”

莫風卿低頭看着他，目光緩慢變幻，然後轉身蹲下:“走吧，我送你回去！”

看他明顯是要背自己，利威爾頓了頓，低聲拒絕:“不用，我自己可以走路。”

但莫風卿卻沒有動，挺直的背脊有些發僵，他沉默片刻，輕輕吐出的話仿佛是一聲嘆息:“最後一次了啊……”

似乎察覺到了這話裏隐含的東西，利威爾心頭一振，卻又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他……也許只是生氣了吧。

沒有再多想，利威爾攀上少年肩背，接過他手裏的傘，卻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如果有人站在他們身後，就會發現，莫風卿所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濃稠的血色，然後迅速被雨水沖刷。

但少年越來越艱難淩亂的步伐，以及不平穩的呼吸，都無法讓人不去在意。

“停下來。”心頭不安湧起，他以命令的口吻蹙眉道。

但莫風卿卻像是沒聽到般，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廢墟之中。

“我讓你停下聽到沒有！”利威爾的低喝在耳畔響起，帶着壓抑的怒氣。

那一刻，膝蓋骨的完全碎裂讓莫風卿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斷裂的骨茬刺破血肉暴露在空氣裏。

利威爾的表情僵在臉上，眼裏映出深色雨披之下被鮮血染透的褲腿。

一瞬的怔愣之後，他慌忙從莫風卿背上爬下去，一把扶住少年的肩膀，驚急的嗓音像是一道繃緊的弦:“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莫風卿緩緩擡起臉，讓雨水沖掉灌滿眼眶的鮮血，聲音嘶啞道:“每一次變成終極形态……對本體都是一次致命的創傷，所以……”他轉頭看向利威爾，血水流滿了面頰。

被雨水模糊的視野裏，即使隔着衣料，也能看到少年的身體在迅速地扭曲變形。

“所以……”很難想象，以冷酷犀利為标簽的人類最強，此刻的嗓音卻在顫抖。

被強行拼接起來的身體就像是一堆嚼爛的碎肉，在利威爾眼前以看得見的速度一點點垮塌下去，莫風卿拼命想要維持着跪坐的姿勢，整個人卻突然從腰腹斷裂，腦袋重重磕在布滿尖銳碎石的地面上，如同一塊豆腐，瞬間摔爛了小半邊，血肉頭骨四濺。

利威爾瞪大了眼睛幾乎是出自本能地想要後退，喉頭的驚呼被壓抑成一聲氣音。

他見過太多巨人吃人的殘忍血腥畫面，心理承受能力已經達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但現在，他竟然覺得恐懼。

“對不起……吓到你了……”莫風卿的身體已經完全坍塌下去，粘稠的血液從雨披之下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他睜着開裂的眼角，艱難地将目光凝聚在利威爾臉上，鮮血刺激着淚腺，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

利威爾怔怔地看着他，視線越來越模糊，他顫抖着伸出手，輕輕撫摸那一頭溢滿血漿的頭發，一向冷厲嚴肅的人竟像是在調侃:“能吓到人類最強，你也很厲害了啊。”

“那……你會讨厭我嗎……”臉上的皮肉一寸寸開裂脫落，莫風卿的瞳孔開始變得渾濁僵硬。

指尖虛劃過血肉模糊的臉頰，利威爾勉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習慣就好……”

習慣就好……可是，還有去習慣的機會嗎？

那雙眼睛終于被血漿淹沒，緩緩融成了膿水。

直到那身制服裏的血肉完全融化流入地底，利威爾才站起身，獨自站立在凄迷風雨之中，低聲呢喃:“我說啊……為什麽非要回來見我一面呢？讓我看你死兩次，很爽嗎……”

然後，他轉身離去，瘦小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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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看着窗外朦胧雨幕，莫風卿好久都沒能回過神來，胸口的滞悶如同一塊大石，堵的他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

“Wouldn't it be nice to take a walk on……”手機鬧鐘又響了，他依舊坐在床上沒動，直到第三遍鬧鈴結束，少年才緩緩起身，緩緩走出卧室。

“媽我快遲到了不吃早飯了拜拜！”在母親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莫風卿背上書包就沖出家門，連傘都沒帶。

冰冷的雨絲落在身上打在臉上，涼入心底，迎着風，少年向着學校的方向狂奔，滾燙的淚水穿透夢境，再次灼傷着臉頰。

為什麽……這只是個夢？

為什麽不能再晚一點醒來？他還有好多話沒說，他還沒跟他好好告別，他還有好多事都沒有做……

他還沒有拯救他……

但……這竟然只是個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