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南香縣醫院一直是附近幾個縣城醫療條件最好的, 但是也從未像今天這樣熱鬧過。
明明是大晚上,大廳卻忽然聚集很多穿着氣質與南香不符的人。
人群中不知誰說了句“都到了嗎”,大家互相看幾眼, 各自點頭,而後齊齊往電梯走。
他們全都在一輛電梯,院長親自接待。
電梯門關上, 為首的那位男士詢問院長:“人現在怎麽樣?”
“剛抽完血, 還在緊急化驗, 結果暫時沒出來。”院長回答。
男士點頭, 又問:“狀态怎麽樣?”
院長說:“很健康。”
男士再次點頭, 露出滿意的微表情。
很快, 電梯門打開。
男士走出去,一扭頭看到窗戶旁站着李延森。
“延森。”
“二哥。”李延森走過來。
院長聞聲:“那李先生,我們先過去了。”
李戊庭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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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走後,李戊庭問李延森:“怎麽回事?”
李延森:“剛打聽完,跟人賽車了,野車。”
李戊庭聽了直皺眉。
他們那邊也有玩賽車的纨绔子弟,但大多都是玩個樣子, 大家都知道自己矜貴,并不會以身試險。
李戊庭對南香這個縣城印象更差了。
兄弟倆沒聊幾句, 院長忽然從病房出來,“李先生。“
李戊庭迎上去,“怎麽了?”
院長:“結果出來了, 不太樂觀。”
李延森聞聲也跟上去,嘴欠道:“不會白忙活一場吧?”
院長露出為難的神情。
李戊庭心裏咯噔一聲。
兩個小時後, 李戊庭面無表情離開醫院,其他人也一同離開。
車上, 李戊庭臉色很差。
這件事他們耗費了很多心血,也投入過很高的期待。
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們誰都不高興。
李戊庭比李延森大了一旬還多,李延森剛會走路的時候李戊庭就一直在德國深造,都說德國畢業難,可李戊庭卻節節高升,可見他專業有多強。然而德國是一個是嚴謹的國家,所以李戊庭行事作風也更偏德國那邊一些,很多時候李延森這些小輩都有些怕李戊庭。此刻李戊庭一甩臉子,李延森不由得正襟危坐。
他咳了咳,問:“原家那邊?”
李戊庭擺弄袖口,聽到“原家”二字,情緒更差,“随他們。”
李延森“哦”一聲。
李戊庭這才問:“你呢,跟我們一起走嗎?”
李延森其實還想玩,但是不敢明着跟李戊庭說自己要玩,就說:“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事。”
李戊庭看他一眼,擡手摘了鼻梁上的眼鏡。
他一貫清冷的面容中難得露出倦色,頭仰在椅背上,“早點回去,課程落下太多了。”
李延森撇撇嘴,“哦。”
李戊庭沒睜眼也知道李延森不爽了,他說:“延森,不小了,別再瞎鬧了,家裏其他人跟你那麽大的時候都已經知道以後要做什麽、且為之努力了,你呢?”
李延森心裏直呼救命,“知道了知道了。”
李延森說完就從車上下來,他目送幾輛車子依次離去,這些車子車牌全是S開頭的車牌。
離南香七八百公裏的一個南方城市。
也是薄邁未來會去的地方。
李延森正要往醫院裏進,忽然一輛出租車飛一般剎在醫院門口,緊接着一個女人從車裏下來。
李延森眯眼,看到是薄邁的養母,薄晴。
本來看戲的心情一下子沒了,李延森再次撇撇嘴,轉身離開。
……
醫院裏,薄邁沒睡很久,薄晴到的時候薄邁已經醒了。
薄晴看到薄邁打着板子的胳膊和腿,倒吸一口涼氣。薄晴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有心疼薄邁的一天。
她走到薄邁床前,看着他,薄邁與她淡淡對視,片刻道:“我想出院。”
薄晴想碰一下薄邁,伸出手,卻又顫抖着收回。
她緩緩吐了口氣,穩定了情緒才說:“住兩天吧。”
薄邁聞聲挪開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麽。
他似乎有些困惑,困惑中帶着隐忍的難過。
薄晴大概明白他在思考陌笙的事情,她想說點什麽,但最終還是忍了回去。
還是等薄邁自己問吧。
這晚薄邁一直都沒有睡,薄晴跑前跑後,從一個小護士口中得知薄邁剛送進醫院時有不少人進出過薄邁的病房。
薄邁對此只有一點點印象。
薄晴一時不知怎麽回事,只能給先生打電話。
淩晨半夜,先生也接了。
“原先生,”薄晴有點急迫,“是你們來看的薄邁嗎?”
原晔本想說話,一開口嗆了氣,咳了好幾聲才啞聲道:“你說清楚一點,別着急。”
原晔的聲音有點啞,薄晴第一次與他通話時就察覺到了,但是原晔性格并不急躁,他說話總是不急不緩,因而即便聲音有些啞也不會讓人不适。
像一臺老舊的收音機。
某些時刻,反而能安撫人心。
薄晴莫名平緩下來,回憶剛剛護士在廁所的對話。
她們說院裏忽然來了幾個很厲害的人,院長親自接的,好像是抽血化驗了什麽,結果不太好,又走了。
薄晴講聽來的話一一說給原晔聽,原晔沉默了片刻,說:“我知道了。”
“很抱歉,”他說,“應該是我前妻的哥哥那邊的人。”
薄晴聞聲蹙眉,“前妻?”
“抱歉,我一直沒說這件事,”原晔說,“她去世了,留了一個女兒,孩子很小,有點骨髓病,這些年,我一直沒敢找薄邁,就是因為我擔心他們會對薄邁不利,如今找,是因為他們得知了薄邁的存在,也開始找了,沒想到,他們動作那麽快。”
薄晴一聽立馬不願意了,“什麽意思?難道他回自己的家是要給別人治病?”
原晔說:“聽你剛剛說的那些的意思,應該是沒有匹配成功。”
話雖然那麽說,可薄晴依然放心不下。
“你們是大家族,我懂,可是你知道,我讓薄邁過去不是磨煉他的。”
原晔很理解薄晴的心情,但是這世界上沒有只享受不付出的道理。
他緩緩說;“薄小姐,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薄邁是個男人,哪有只得不失的道理。”
薄晴走到走廊今天的窗前,她望着窗外的濃濃夜色,和并不出色的城市夜景。
滿城之下,她似乎能看到少年委身在牆角下的身影。
良久,她道:“你不懂,他已經失去太多了。
“可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麽。”
這幾次通話,薄晴總是反反複複地提及這些事情。
原晔其實很清楚,薄晴只是要他一句話,一個承諾。
他沉默片刻,說:“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我會護着他的。”
薄晴這才收回目光,道:“我就不說謝謝了,你是他爸爸,這是你應該做的。”
挂斷電話後,已經夜深。
薄晴本想留在醫院,卻被薄邁以彪子害怕為由勸了回去,薄晴知道根本不是什麽彪子不彪子的事情,是他自己想一個人靜一靜。
薄晴已經是這個歲數的人了,坦白說,她很難切身體會薄邁此刻的情緒究竟有多複雜,內心有多痛苦,她甚至覺得沒有必要,一段必然沒有結果的感情而已。
誰會真的和少年時代的愛人走到最後呢?
可是,人只有在少年時代,才會幻想擁有美好的結局。
于薄邁,他從不談及未來,只看當下。
因為陌笙,他想到了以後。
很失望吧。
薄晴想。
她看着看似并沒有崩潰的薄邁,三五秒後,在心裏嘆了口氣,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薄邁沒有說話。
他好像沒有那個力氣了。
此時離天亮只有不到四個小時。
薄邁明明身心俱疲,卻沒有困意。
他躺在床上,就那麽頭腦清晰地看着窗外天一寸一寸地亮起。
直到整座城市亮起,薄邁借了一部手機給陌笙打電話。
雖然是陌生號碼,但是源自本地,陌笙很快就接通。
“喂,你好。”陌笙不知醒了多久,聲音毫無惺忪之意。
薄邁垂着眼眸,低聲:“是我。”
陌笙那邊沉默了一瞬。
薄邁也一同沉默,片刻,他忽然提唇,口吻閑散道:“我在醫院,不來看我?禮不禮貌你。”
沒一會兒,陌笙說:“好,一會兒去看你。”
事實上,陌笙并不懂自己為何要來這一趟。
直到推開醫院門的一瞬,陌笙才給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完整。
這件事情是她自己要做的,結束的句號也理所應當由她畫上。
她想着,擡頭看向病床。
這是一間很特殊的病房,只有薄邁自己。
薄邁看到她,臉上并沒有什麽太大的情緒起伏,只是唇角微微一勾,“過來。”
陌笙走過去,停在他床邊。
薄邁不知剛剛忙了什麽,這會兒在床邊站着,他與她對視三五秒,像往常一樣有點手欠地摸了一把她的腦袋。
“頭發是不是長長了?”他問。
陌笙說:“還好吧,哪有那麽快。”
薄邁順手摸了一下陌笙耳後的傷,他想起每一次提及傷疤時,陌笙總是表現得“欲蓋彌彰”,她是希望他能做點什麽的。
而他也确實做到了。
“楊術這兩天會找你。”他說。
陌笙一頓,“嗯?”
薄邁勾唇,“贏了”
陌笙:“哦。為什麽找我?”
“道歉呗,”薄邁擡手勾了下陌笙的下巴,像勾小狗那樣,“磕頭怎麽樣?”
陌笙:“我都說了,我又沒吃虧。”
“女生哪有不吃虧的。”薄邁口吻很是理所當然。
“男生才是怎麽樣都不會吃虧。”薄邁說。
陌笙聞言看了薄邁一眼。
薄邁靠坐在床邊,看她的時候眉眼一點笑,和平時逗她看她時無異。
從小到大,陌笙并不是沒有被人喜歡過。
她以前能看出來楊術對她感興趣,如今也能捕捉到石凱對她的好感度。
可每一次,她都覺得惡心,痛苦。
唯獨這一次,她胸腔仿佛灌了水。
晃晃蕩蕩,好像很滿,又好像空蕩蕩。
他不該是這種反應的。
她想要的也不是這種結果。
半晌,陌笙道:“哦,恭喜。”
薄邁挑眉:“同喜。”
陌笙不解。
薄邁一笑,“二十萬夠不夠?”
陌笙一怔。
薄邁見狀又笑一下,他如常牽住她的手,把玩她的指尖,看着她皮膚因為生理反應一點點泛出粉色,又兀自笑了下。
他沒忍住回憶了過往很多陌笙的反應,她是有過很多生理反應的。
這讓他覺得真實。
“不夠也沒事,”薄邁說,“以後日子還長呗,我又沒死。”
陌笙看着薄邁,說不出話了。
薄邁看着她,伸手捏她的臉,“怎麽,這會兒才看見我斷胳膊斷腿了是吧?”
“一點都不心疼我?裝的吧你,”薄邁說着笑,“讓我看看心裏哭了沒。”
話落,陌笙卻淡淡抽回手,“你比我還會裝。”
薄邁眸中笑意瞬間盡褪,他看着陌笙。
他沒有說話。
陌笙淡淡将手抽回,“看也看了,差不多得了。”
薄邁忽然一把扣住陌笙的手腕,他盯着陌笙,聲音有難以察覺的抖,“怎麽不繼續裝下去。”
陌笙說:“惡心。”
薄邁冷笑,“你現在才覺得惡心?我親你的時候呢?我摸你的時候呢?”
“陌笙,”薄邁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幾乎咬牙切齒,“你賤不賤?”
誰都知道薄邁尖酸刻薄講話最難聽。
只是這個人在陌笙面前一貫要溫和一些,溫和到陌笙差點忘了,他本質還是個地痞混混。
跟地痞有什麽可吵的。
于是陌笙笑着說:“沒你賤。”
這似乎是最尖銳的一把刀。
是今天,是剛剛,薄邁才遞給她的。
他遞給她,是要讨好她。
可她卻毫不猶豫地還在他的脊梁骨上。
薄邁沒忍住,猛地咳嗽了一聲。
臉瞬間白了幾個度。
陌笙見狀轉身要走,薄邁卻強勢地拽了她一把。
他仍在咳嗽,手上卻不肯松。
陌笙不知他在堅持什麽。
陌笙回頭,一眼看進薄邁的眼睛裏。
薄邁在沉默。
可不知為何,陌笙卻在他那雙沉默的眼睛中,看到了……挽留。
又好像是乞求。
如今薄邁渾身上下似乎只剩下這一只完好無損的胳膊。
他杵在那,微微低着脖頸,只為了看清她的臉。
只是少年依然沒有彎腰,那是他最後的自尊和驕傲。
“你收回那兩個字。”他說,“我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他可以賤。
她不能惡心。
這完全是陌笙沒有意料到的,她想過薄邁會瘋會抓狂,甚至會暴怒。
唯獨沒有想過,薄邁會這樣。
隐隐地,陌笙似乎捕捉到了什麽情緒,這情緒如一張透明的柔軟的網,在不知不覺的歲月中,溫柔地攏住了所有人。
待人們察覺,已有微微窒息感。
陌笙心口忽然有點悶,她沒有再看薄邁的眼睛,只是輕輕一句:“薄邁,算了吧。”
很輕飄飄的一句,落在薄邁的自尊和驕傲上,卻宛若附加了千斤重。
薄邁瞪着她,手上力氣愈發得重。
這力道似乎正好摁在陌笙的脈搏上,仿佛她的心跳一同被控制。
陌笙胸口仿若堵了一塊大石頭。
這是她自己放的。
她垂着眼睛,薄如羽紗的眼睫遮掩了眸中原本就清淡的情緒。
少年忽然啓聲,嗓音含帶着難以隐忍的僵硬。
“陌笙,你把我當什麽。”
“只會發情的公狗嗎?”
房間寂靜數秒。
明明一片光明,卻好像昨夜的夜沒有離開。
半晌,陌笙擡頭。
她眼中只有冷漠,她說:“狗趕不走。你也趕不走嗎?”
薄邁盯着陌笙的眼睛,他看着她,腦海中卻回憶無數過往的畫面,每一個畫面裏,陌笙都擁有這麽一雙冷漠的眼睛。
可他曾經以為那是安靜。
他努力回憶。
他回憶了一夜。
他以為是他曾經傷害過陌笙,可他沒有。
他确定他沒有。
他什麽都沒做。
他明明什麽都沒做。
“為什麽?”薄邁終于問出口。
他不知哪裏的傷口忽然開始疼痛起來,他額間起了一層薄汗,他幾乎不能忍受。
“你問你媽吧,”陌笙看着薄邁,她似乎這會兒臉上才有一點表情,一點嫌惡,一點嘲諷,一點譏弄,她說,“她什麽都知道。”
話裏話外,仿佛在說:你看,你媽媽什麽都知道,但是她卻沒有告訴你。
你看,孫佳理,伊麥,楊術,石凱,他們都知道。
你看,李延森也知道。
你看,只有你自己不知道。
……
陌笙走了。
她來得悄無聲息,走也不留痕跡。
薄邁沒躺下,也沒坐下,他仍然站在床邊,窗外陽光一寸一寸照在他的身體上。
他逐漸感到溫暖。
他的心卻越來越冷。
沒多久,薄晴走了進來。
她手裏拎着飯,随口問薄邁:“怎麽站着?”
薄邁這才有點反應。
他緩緩回頭,看了薄晴一眼。
薄晴問:“怎麽了?”
薄邁的目光只在薄晴臉上停了一瞬,而後淡淡:“沒事,下午出院。”
薄晴抿抿唇,說:“在醫院不好嗎?你在家怎麽照顧自己?”
薄邁:“不是還有你嗎?”
薄晴:“我哪裏是能照顧人的人?”
薄邁:“那我也長那麽大了。”
薄晴一窒,忽然說不出話了。
她看着薄邁,直覺薄邁似乎知道了什麽,可薄邁的反應卻和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樣。
她靜靜地站在那兒,看着陽光照在薄邁臉上,少年面龐五官清晰入目。
薄晴在想,她真的了解她這個兒子嗎?
“薄邁。”薄晴失聲喚出口。
薄邁扭頭看過來。
薄晴看到薄邁那雙深色的眼睛,那裏明明平靜,薄晴卻好像看到了一汪沉默的大海,而海的深處,是未被探索的深淵。
他比她想象中平靜,卻也比她想象中更加……難過。
薄晴喉頭滾了又滾,她想說話,卻發現難以啓齒。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又能說些什麽。
最終,是薄邁先出的聲。
他喚她:“媽。”
薄晴一怔。
薄邁看着她,說:“你也不要我了嗎?”
薄晴抖着手,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