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繞着弦月的雲散去, 窗邊的銀輝罩住一坐一蹲的兩人。
晚風清朗,拂過發梢。
兩人對視良久,戚昔先垂下眸子。他目光掠過堆在腕側的粗硬頭發, 緩緩握住了劍柄。
腰間趁此攬來一雙手, 手心的溫度透過春衫燙到後腰。戚昔動作一滞, 反手揪住手腕處的發絲扯了扯。
燕戡也不惱。
他低笑一聲, 斂了眼中有些吓人的霸道,偏頭吻在戚昔的腕側。“夫郎答應了。”
戚昔手腕一陣酥麻, 他往衣袖裏縮了縮。
“我不答應能行?”
燕戡笑得招搖:“自然不行。”
兩相對視, 戚昔繃着嘴角緩慢将那指尖發絲打轉,再微微用力。
發絲繃直, 燕戡吃痛順着力道偏頭, 可臉上卻笑得更燦爛了些。他軟了語氣讨饒:“夫郎, 輕些。”
戚昔揚眉,這才心裏舒坦地松了手。
見他在自己面前恢複以往的鮮活,燕戡稀罕地抓住的戚昔的手捏了捏。
捏得手都紅了, 戚昔也沒再抽回去。
“坐這麽久手都涼了, 夫郎該就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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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讓開。”
“不讓。”燕戡攬着人抱起,“大公子要做什麽說一聲就是了,為夫自然會幫夫郎辦到。”
戚昔偏靠在燕戡身上, 也慢慢起了困意。嗅着已經熟悉的味道,他幹脆枕着男人的肩膀閉上眼睛。
“燕戡。”
“嗯。”
戚昔:“……我腿酸。”
燕戡輕蹭戚昔額角, 眼中閃過疼惜。“好,我幫公子按按。”
*
戚昔是極重承諾的人。開了口的話他必定會做, 同樣, 他得了承諾後反複衡量,只要他确信承諾可靠, 便也會交付全然的信任。
他不扭捏,同意了就是同意了。
所以經此夜談,他恢複了從前。更甚至将自己的位置與燕戡口中所說的位置對齊,擺正。
誠然,他點這個頭看似有燕戡的威脅,但何嘗不是他的一種考量。
他是個沒有歸屬感的人。他覺得燕戡尚可,但僅僅為此就決定與燕戡過日子,他或許還要考量一二。
但燕戡看似在給自己施加壓力,實際上又給他遞了一根能控制他的線,如此,這個決定看着就沒有那麽難了。
他不得不承認,跟燕戡待在一起他很舒心。
或許情感上還沒有那麽依賴,但生活上他已然習慣了。
當然,這其中不乏燕戡用了手段。燕戡了解他,同樣,他也知道燕戡是個什麽樣的人。
*
臨近春末,晴幾天才下一天的雨。
石榴樹的綠葉叢中挂滿了花苞,待開的花皺巴巴如被蹂躏的紙一樣。紅得嬌豔,也格外顯眼。
枝丫稀疏的樹下,種下的菜也齊齊開花,等待着挂果。
屋檐下多了一窩小燕,都出殼了。大燕銜着蟲歸來時,總能聽見那高高的鳥巢裏一陣稚嫩的叽喳。
鳥窩底下,已經長大了不少的小黑蹲得端正。
它腦袋大,兩個耳朵軟趴趴的沒有立起來。背毛還是柔軟的絨毛,不過柔順蓬松,像夏日裏炸開的蒲公英。
屁股後的尾巴在地上一掃一掃的,那一方地面都光潔不少。
他仰着腦袋,興奮地沖着上鳥窩叫喚。
戚昔站在石榴樹邊,側頭看它:“小黑,安靜。”
小黑:“汪嗚——”
他讨好地沖着戚昔搖尾巴,叫完這一聲,果真沒再聽到他的動靜。
招呼完聽話的狗,戚昔又轉頭指揮地裏的大将軍:“辣椒、番茄、茄子這些都要插棍子,麻繩綁的時候不要弄斷了莖幹。”
“知道了夫郎。”
“牽一下瓜藤,讓它往石榴樹上爬。”
地塊本來就不大,種在角落裏的西瓜眼看着結了果,不能讓它這麽憋屈着。
燕戡埋頭做,還不忘回應:“好的夫郎。”
周子通今日來跟戚昔商量這最後這兩個月的注意事宜,順帶蹭飯。
這會兒看在戚昔跟前聽話不已的燕戡看得咂舌。
這還是那個煞神嗎?
而把隔壁那塊大菜地收拾完回來的阿興早已經見怪不怪。
他們郎君可不是一般人。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主子還是瞎的都被郎君俘獲了,可想而知郎君的魅力多大。
阿楮蹲在他師父腿邊,手下揪着邊緣的雜草。他觀察着這些種菜的技巧,一一記在心裏。
菜地收拾完,雜草也順帶扯了在石磚上堆成一小堆。
阿興打來水讓自家主子洗手,順帶抓着阿楮一起。
戚昔摩挲着腰間玉佩,看地裏不論是每根棍子的高度還是麻線綁着的高度,幾乎一致。
他眉梢一揚,心下滿意。這才擡步往膳廳去。
*
燕戡洗了手出來,見所有人都自覺坐在桌邊。他家大公子正在慢條斯理地用熱帕擦手。
他的手骨節分明,冷白的皮肉包裹纖長的手骨,青筋又如藤花纏繞,似玉雕般清雅。
指甲也是才修剪過,幹淨整齊。
因帕子上的熱氣熏灼,加上擦拭摩挲,整雙手此時微微泛紅。
燕戡沒見過哪個男人的手有他家大公子這般好看的。
他兀自看了一會兒,等戚昔擦完又将自己的手伸過去。
他剛洗完手只囫囵擦了擦,還帶着些水。
戚昔眸光不變,平和地抓着他的大爪子,一指一指給他擦幹。
“咦惹!你羞不羞!”周子通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煞神?
燕戡挑眉:“我為何要羞,我自個兒夫郎幫忙擦個手怎麽了。是吧夫郎?”
戚昔掃了他一眼,燕戡笑得跟大型犬似的,挺傻。
戚昔:“嗯。”
阿興捂臉,又打開指縫悄悄看了一眼自家主子。低頭忽然跟阿楮對視上,他倆雙雙皺着個臉,一臉看不下去的樣子。
人到齊了,大夥兒開始吃飯。
飯菜是廚房那邊做的,但燕戡閑着沒事兒時總會自己去做兩道給戚昔添菜。
飯桌上燕戡跟周子通聊着自己的事兒,戚昔只負責填飽肚子。
碗裏的菜吃得差不多了,燕戡又會給他添上。
等吃吃飽了,碗裏也不會有菜剩着。燕戡把量把握得剛剛好。
吃過飯,燕戡帶着戚昔出院子在府中散步。他手橫在戚昔腰後給人借力,手又扶着戚昔手臂,看着像将人半抱着。
北地并不多雨,這會兒看宅子裏的植物,或多或少都不如前些時候的油潤。
戚昔望着萬裏無雲的天,感慨:“雨少了。”
燕戡:“北地是這樣的。以往還有春天滴雨不下,地裏的莊稼發芽就死。”
戚昔走累了,就着燕戡将他圈起來的手臂,微微靠在人身上休息。他腳踩了下花木下的泥土,看輕微揚起的灰塵,道:“那豈不是都靠河水。”
“嗯。”
燕戡低頭看着側靠自己的人,道:“後日我要去大營一趟,會盡快回來的。”
“你以往這時候也待在城裏?”
“不經常回來,多數住在大營看他們練兵。”
戚昔點頭:“好,我知道了。”
*
燕戡走了,但院子裏卻更熱鬧。
戚昔坐在凳子上,手上拿着阿興用草團做的圓球逗狗。草團扔出去,小黑奶兇地汪汪叫着,撅起屁股去追。
屋檐上小燕子叽叽喳喳;屋檐下阿楮被阿興逗急了,追着打人。
最後小人跑累了,小狗也抱着球吐着舌頭直喘氣。
阿興在一旁幸災樂禍,哈哈大笑。
戚昔肚子裏的小家夥現在很好動,肚子上連連兩下凸起。戚昔眉心微蹙,手蓋在上面。
他看了一眼明亮的天邊,不知怎麽心有點慌。
*
北邊大營。
燕戡一下馬,一個灰頭土臉的絡腮胡圓臉漢子樂颠颠地跑過來,不是焦西河是誰。
“大将軍來了,可又是有什麽好種田的法子?”
燕戡睨他:“究竟是你負責種田還是我負責種田?”
“這話說的,咱不都是為了将士們。”
燕戡:“沒有,我就過來看看。”
“這有啥好看的。來吃灰嗎?”焦西河一下子沒了興趣。
“之前讓常海說的堆肥如何了?”
“哪能這麽快的。”他領着燕戡往堆肥的地方走。
遠看西北邊搭建着幾個粗糙的棚子。
棚子底下一堆一堆跟小山似的東西就是收集來的新鮮羊糞。不多,就剛好夠那單獨的兩塊地用。
“咱們這才堆了半個月,離兩個月還遠着呢。得種秋菜的時候才知道效果。”
焦西河笑嘻嘻道:“對了将軍,你知道現在那些農人怎麽說你嗎?”
燕戡:“我不想知道。”
焦西河默默翻了個白眼,自顧自地繼續說:“他們說你是種地行家。”
“話說這肥料,真是将軍自己想出來的啊?”
燕戡一下子就想到戚昔。
他眸光柔和一瞬,又瞬間恢複如常。
“不是我。”
“那是誰?”
燕戡嫌棄:“有用就行你管那麽多做什麽。”
他不打算将事情挑明,中莊稼也好,堆肥也好,他不能确保這期間一些人完全按照規定做。若是出了事兒到時候還不好說。
這名頭現在安在他身上可以,至于後面要不要挑明,要問過戚昔的想法才行。
看了田地裏長勢良好的糧食,燕戡營帳裏議事。
大營這邊有專門養馬的人,也有專門培育馬的。大胡子帶回來的馬要育種,還有那些牛羊……
牛羊不多,幹脆交給這邊的人一起。若真養出來更好的品種,那軍營會與百姓們共享。
再有就是北邊部落的動靜,将士們現在的訓練情況等等,他都需要了解得再清楚一些。
沉浸做事兒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待到結束時燕戡打算回程,外面忽然傳來聲響。
“報——”
“将軍,副将,黃霾來了!”
燕戡臉色驟變,一把掀開長營帳出去,看向北面。
他目力極好,背面圍牆外陰影可見翻滾的塵土。這麽一會兒,已經逼近。
燕戡沉聲:“傳令下去,各将士各自歸帳,不得有誤!”
“是!”
風聲嗚嗚地吹,城牆之外,揚沙走石、黃埃漲天。好似眨眼間風就大了,吹得人不得不眯着眼。
黃霾浩蕩如萬馬奔騰。僅僅片刻,眼前被昏暗的黃沙籠罩。
在北地黃霾并不少見,将士們都有經驗,只要吩咐下去都知道怎麽做。
風很大,吹得旌旗獵獵作響。
帳篷建在被風的凹地,靠着山擋住,從沒出過什麽事。燕戡坐在帳篷裏,卻時不時地看着帳篷外面。
他不擔心這邊,他擔心府裏。
“不用擔心,将士們都是熟手。”燕仇一邊抓着營帳,一邊笑道。
燕戡實在是坐不住,噌的一下站起:“我回去了。”
燕仇皺眉,松開營帳走到燕戡身邊:“不行!這次的黃霾不算小,路上看不清楚,萬一……”
燕戡掀開簾子出去。黃沙漫漫,覆蓋天地。莫說剛剛的糞堆,連隔壁的帳子都看不太清。
“你瞧瞧,這是能走的嗎?”
燕仇按住燕戡的肩膀,道:“聽叔一句話,好好呆着。你那府裏又沒什麽,急着趕回去作甚。”
燕戡眯眼,心裏衡量了一下,道:“急着回去找夫郎。”
他吹出一聲哨響,不多時,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像霧裏看花,玄風的身影漸漸清晰。
燕戡翻身上馬,腿一駕,玄風立馬飛奔遠去。
等燕仇回神,面前塵沙一片,就只能聽見個聲兒,連馬屁股都看不見。
他着急喊:“诶!你說清楚,哪來的夫郎!”
“咳咳!呸呸呸!他娘的,哪兒來這麽多土。”
*
黃霾一來,斜沙城才真的是應了斜沙城的名字。
毫無預兆的一陣風沙起,整個城都被罩在了昏黃之下。
路上的行人,賣吃食的鋪子,外面養着的牲畜,無一不遭殃。
各家門口,婦人哭着在門前喊着出門玩兒還沒歸來的孩兒;
在屋子裏守着的老人惦記着放出去在山坡吃草的牛羊跟一同去看顧牲畜的兒女,急得團團轉;
賣吃食、開鋪子的商戶瞧見來不及收拾而弄滿了沙土的食物,更是齊齊一嘆。
這日子,難啊,難……
斜沙城裏,最先看到那高幾百丈的塵沙是城牆上的将士。而常海是這些守城将士的頭兒。
自然也在其中。
沙塵一來,城牆上的城鐘炸響。耕種的、經營的百姓紛紛擡頭。
銅鑼拍響,士兵邊跑邊打邊喊:“黃霾來了,黃霾來了!”
将軍府裏,戚昔聽到這一聲響時,心中一驚。
“黃霾。”
沙塵暴!
阿興臉色一變,忙道:“郎君,快、快點進屋!”
“阿楮你也進屋,門窗關嚴,不要出來。”說完阿興立馬跑出去通知其他人。
“郎君,你坐着吧。沒事的,就是風沙大。”阿楮年紀小,但幾乎每年都會經歷幾次。他不怕,但是黃霾的影響始終不小。
黃霾一過,整個城裏全是土。
灰撲撲的,鼻子還會不舒服。
戚昔抿了抿唇:“我回那邊看看,阿楮你待在你師父這兒。”
“诶!郎君!”
“阿楮回來。沒事,他是大人。”周子通倒是一點都不着急。
“哎呀!師父,你快去收院子裏曬着的藥材!”
周子通眼睛一瞪:“不早說。快點快點,我的藥!”
斜沙城裏處處兵荒馬亂。
戚昔攥緊手,穩步走到自己住的院子裏。阿興應是來過,門窗都關好了。
風揚起發梢,戚昔眯了眯眼睛,嗅到了空氣裏的塵土味道。
他将門打開,又飛快關閉。
戚昔背對靠着門,又轉身把門闩拴好。他擦掉額角的虛汗,走到窗邊坐下。
不多時,門外驟暗。
室內也變得如晚間一樣,家具都只能看見一個虛影。
戚昔聽到屋外時不時的輕響,猜測是風中的砂礫搭在了屋檐。他後腰靠在椅背,肚子裏的小崽子又鬧騰起來。
戚昔手按在哪裏他就踢在哪裏。
“別鬧。”戚昔蹙眉。
等肚子裏的娃娃安靜下來,戚昔撐着身子起來回到床上。
他沒點蠟燭,只安靜地靠
在床頭。
思緒紛亂,想到了燕戡。他以前一直生活在南方,沒經歷過沙塵暴。只看新聞裏那幾百甚至上千米高的塵沙如洶湧的海嘯傾覆而來。一瞬間淹沒城市。
他閉了閉眼,衣袖底下的手隐隐出了汗。
這時候人們是盡量能待在室內就待在室內,他現在只希望燕戡此刻還沒有出發。
“咚咚咚——”
戚昔倏地坐直。
但門外是阿興的聲音:“郎君你在嗎?”
“在。”
“那就好,您別出來,外面全是土咳咳……”
“好。”
腳步聲離去,戚昔重新靠回枕頭上。
“汪汪!”
“汪嗚。”
戚昔垂在床榻下的手揉了揉小狗腦袋上的毛毛,他輕聲道:“小黑,別吵。”
“汪——”狗崽在戚昔的鞋子上盤起來,圓圓的眼睛向上巴巴地看着戚昔。
“噓——”戚昔收回手,拉高了被子蓋住肚子。就在昏暗的環境中安靜坐着。
*
西高土村是斜沙城西北邊的一個村子,離斜沙城最遠。
這個村子幾乎就建在山上,地少也貧瘠。人只有幾十戶。
村子裏的人習慣待在山上,所以也不常下山跟其他村子的人交流。
從村子往西北邊走,是卻蒙山的北段。往北走,要是沒有山的遮擋能直接到北邊的草原。
黃霾來的時候,溫家三姐弟正在北段的山中放羊。冰雪融化之後,山下有一片絕佳的放牧地。不過離村子稍稍遠,他們村裏養羊的不多,所以來的人少。
“阿姐你瞧,那邊有人!”
他們站得高,一眼能看見南邊谷底的景象。這谷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小道,會經過他們崖下。
引州的人過來的人經常會走這一條捷徑。
“有人有什麽奇怪的。”這樣說着,溫嫦還是拉着自家的弟弟往後坐,自己趴在崖邊去看。
兩姐弟都面黃肌瘦,兩個眼睛又大又亮。像小獸一樣謹慎地沖着下面探頭。
“他們好像商隊?”
之前有商隊的從引州那邊回來也是穿的毛皮。
溫仲揪着地上的草,小眉頭慢慢皺起:“阿姐,他們是不是拿着刀?”
“看不清。”
“嗚……”小弟醒了。
兩姐弟一擡頭,黃霾也來了!
姐弟倆驚恐地看着東邊滾滾而來的黃沙,一個抱哭着的小弟,一個快速解開羊身上的繩子。
“阿姐,怎麽辦。”
就這麽一會兒,他們顧着看下面的人,現在看不清回去的路了。
溫嫦抱着小弟,巴掌大的小臉異常冷靜:“不要怕,跟緊我。”
村子離他們有點遠,要走兩刻鐘。
好在路都是走熟了的。
姐弟三人磕磕絆絆從崖上下去,走到林子裏像在走夜路,外面一片黑。速度又慢了下來。
等他們到村子外圍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天已經黑了還是這黃霾弄的。
進村要上一段坡,背着的小人又睡着了,姐弟倆一路小心,這會兒才拖着疲乏的步子放松了些。
溫仲:“阿姐,你聽,村子裏是不是有什麽聲音?”
溫嫦不知為什麽忽然有些不安。
她将背上的小孩放在草地裏,讓自己溫仲守着。“我去看看。”
“阿姐,一起。”溫仲一把抓住溫嫦的手,還在豎着耳朵聽。
“村裏頭有人在殺羊?”
幾乎是話落,撕心裂肺的羊的慘叫聲從村子裏響起。
不止一聲,是好多聲。
姐弟倆一驚,相似的眼睛驟縮。這個天,這個時候,誰瘋了才會殺掉用來賣錢的羊!
像是感覺到不安,熟睡的小人癟嘴,眼看着就要哭。溫嫦意識到事情不對,立馬安撫小人,拉着自家弟弟往樹林子裏走。
她咽了咽口水,目光在黑暗的黃霾中亮得驚人。
“溫仲,你待在這裏,我去看看。”
溫仲幾乎是瞬間眼淚下來。“阿姐……不要,不行。”
“聽話。”
“藏在這裏,不要出聲。阿姐只偷偷看一眼就走。”
那是他們的村子,是她的家,她要知道發生了什麽。
溫嫦爬上緩坡,想了想,又謹慎地繞到後村。幾乎從林子裏一鑽出來,她就看見了村子中間圍坐起來,殺牛宰羊的人。
是之前看到的那些人!
他們是草原人!
溫嫦背脊發麻,近乎僵直在原地。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的村民,看到了熟悉的阿伯阿奶。
他們的身下一片暗黑。
是血!!!
溫嫦瞪大眼睛,雙手死死捂住嘴。
她軟着腿直哆嗦。
想着弟弟,想着還有兩個小的等着她。她扶着牆壁緩緩後退,一直退到林子裏,飛快往溫仲所在的地方跑。
跌了爬起來,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
“阿姐!”
溫嫦目光驚駭:“阿弟,快,跑。跑!草原人,是草原人!”
溫仲沒反應過來,手緊緊牽着羊跟上自己的阿姐。
“阿姐,阿兄……”小人被颠醒了,但他看到兩人心安,只迷茫地趴在自己阿姐背上,揉了揉眼睛。
“寶寶乖,不要出聲。”
他們悶頭往前,不知多久,卻猛地在前方聽見一聲粗啞的笑聲。“咦,還有人?”
姐弟幾乎一擡頭,就見到林子盡頭那條路上一臉興趣地看着他們的高壯男人。
他像熊一樣很大一個,在黃霾裏像個怪物緊緊盯着他們。眼裏閃着興味,但卻讓姐弟三人恐懼不已。
“阿、阿姐。”溫仲還記得自己是家裏最大的男子漢,他含着哭腔道,“嗚……阿姐你快跑,你帶着弟弟跑!”
溫嫦的死死咬住唇,強迫自己冷靜。她目光晃了一眼自己的處境,聲線顫抖:“聽着,帶着阿弟往東邊跑,走下山的小路。”
“不……”
“聽話!”
說話間,人卻已經至眼前。他拿着刀,很長很長的刀。
溫嫦放下自己的幼弟。
他小小年紀,什麽都不懂。被兩個大的擋在後頭,只懵懂地拉着哥哥的衣擺。
“是個小妞。”
大手往前一撈,溫嫦恐懼到了極致。她絕望地堵上一條命,希望能換幼弟的命。
她死死抱住男人拿刀的手,一口咬下去。
“跑唔!”
“阿姐!”
男人吃疼,攥緊拳頭沖向溫嫦腦袋。腿一曲,直直撞向她的肚子。刀身泛着光……
艱難跑了幾步的少年回頭,目眦盡裂。
“阿姐!”
溫嫦嘴角溢出鮮血,眼睜睜看着那刀子撞入自己身體裏。嘴依然不放。
她疼得倒下,男人彎腰諷笑着卸了她的下巴。
溫仲瞪大眼睛,撿起地上的石頭看着那放肆大笑的人,用盡全力砸向他的後腦。
“我要你死!”
腦子震蕩,男人踉跄一步。
溫仲撲上去,雙目血紅:
“我要你死,要你死!”
“我要你死!!!”
一下又一下,石頭與骨頭碰撞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溫嫦看着男人掙紮着抽出刀,轉而要看向幼弟。
她爆發出驚人的爆發力,緊緊捏着刀柄,轉頭刺入男人肚子。
“嗬——”
“你、你們……”
男人不可置信,似震驚居然被兩個小孩反殺。
砰的一聲。
男人終于倒地。
溫嫦閉了閉眼睛,看着邊上已經砸壞了壞人半個腦子的弟弟還有一旁呆呆看着他倆的幼弟。斷斷續續道:“阿、阿仲,快,快走……他們,會找……”
她疼得抽顫,捂住腰側。
溫仲看着跟着倒地的姐姐,驟然回神。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腦漿,背上溫嫦,牽着傻呆呆的弟弟往山下跑。
他如瘋癫,驚惶地小聲念着:“阿姐,大夫……大夫、大夫……”
無知無覺不知道跑了多久,溫嫦已經失血昏迷。
溫仲以為阿姐沒了,最後近乎游魂一樣,幾乎是拖着小弟機械地往前。
他鞋子掉了,腳下血肉模糊。背上背着一個,手死死拉着一個。
風陣陣,沙漫漫,馬蹄聲近。黃霾中忽然躍出一道黑影。
燕戡策馬經過,見此手一拉,玄風兩個蹄子高高揚起。黃沙中,他目色如鷹。
溫仲跌坐在地,他仰頭,空洞的眸子看着男人。
燕戡皺眉:“出了什麽事?”
溫仲眼睛一閉,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