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筱斐的故事
筱斐的故事
01
黑色邁巴赫徑直駛入私家車道,路旁法國梧桐遮天蔽日,細小塵埃無聲追逐着車輪前進,直至開闊的平地停下。
駕駛座門率先打開,西裝褲腿暴露于斑駁光影,随後露出全貌,筆直延展至腰間,連接合稱的灰色襯衫,勾勒出挺拔瘦削身形。
他手裏握一杆黑色遮陽傘,輕輕一聲,傘面撐開,随他繞行至右側。
約莫一分多鐘過去,副駕車門終于打開。
“我來吧。”他遞出手,唇畔溢出的聲音平和似水。
“不用。”筱斐拒絕了他的幫助,自己拎着包下車。
“這就是,”她轉過身,淺灰色外牆的獨棟小樓映入視野,超乎意料的陌生,“我們的家?”
“嗯。”他在她身後應答,平和嗓音裏透着肯定的力量,“我和你的家。”
筱斐的手垂在身側,聞言微不可見地收縮了一下。如同下定決心一般,她邁了步子,朝着黑色大門的方向。
“刷指紋就好。”他一路不急不慢地跟着她,行至門口才提醒了一句。
筱斐盯了門鎖兩秒,猶疑地伸出手,指腹與玻璃面板相貼,随即響起提示音——歡迎回家。
身後伸來的手替她擰動把手推開門。
“歡迎回家。”他又說。
筱斐在門口站定,目光往裏逡巡一圈,又黯然收回。
她沒有往裏走,而他似乎是看穿她心思:“暫時沒感覺不要緊,時間還長,慢慢恢複。”
“反正你已經等了一年了,不在乎再多等了是嗎?”她回過頭。
要答應的話到了嘴邊,卻在撞見她冰冷眼神時戛然而止。他停頓幾秒,開口:“我......”
“我聽見你和醫生的話了。”筱斐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那麽嚴重的車禍,醒來已經是奇跡了對吧?”
他垂下眼睫:“對不起,是我......”
“我不是怪你。”她看着他,“相反,我很感激。就連醫生都覺得我沒希望了的時候,是你林寧與一直守在我身邊,沒有放棄。”
“我永遠不會放棄你,你是我的,”林寧與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妻子。”
妻子。
筱斐默默在心裏咀嚼了一遍這個詞,她失去了記憶,無從參考夫妻間是否就該像他們這樣,必須要時時刻刻提醒彼此的關系不然就可能會忘記。
“過去沒那麽重要,你還活着,這就夠了。”他像是出于禮貌才補上了後面的話,“不是嗎?”
“不是。”筱斐的每個字每個詞都說得斬釘截鐵,“每一天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找到過去,我才是完整的。”
——我也才能真正認識到我們是夫妻,而不是靠無時無刻的意念提醒。
這話她沒有說出口,她無心在回家第一天吵架,而且以林寧與的性格,他也絕不會和她正面争吵,沒有意義的事哪怕是失憶了她也無意做。
她轉身進了家裏。
“你的鞋。”林寧與跟進去,從櫃子裏拿出雙拖鞋來。
那是一雙淡藍色的毛絨拖鞋,粗略一看,筱斐并沒覺得反感,而且模樣也不新,看來是之前就穿過的。
她脫了運動鞋換上,尺碼剛剛好。
林寧與扯了兩張酒精濕巾給她擦手,引導着她往裏走。
筱斐在一間房間前停下步子。
察覺到她的目光所向,林寧與介紹:“我們倆過六周年紀念日時照的,在那之後才結的婚。”
她點點頭,又繼續往前走。樓下繞完一圈,兩人踏上二樓。
“這是我們的房間。”
他走進去,拉開窗簾,放日光進來,灰牆上突出來一塊亮色,吸引目光,筱斐望過去,看見一張婚紗照。
林寧與說:“我們拍了一套,你最喜歡這兩張。”
“比那些視頻是好看些。”
在醫院裏,林寧與慢慢和她講了些過去,輔助回憶也好證明也罷,又給她看了不少他們兩人過去的視頻影像,無一不幸福,就像這屋子裏的合影一樣,哪怕只是一瞬定格畫面,她也能清晰地從那明媚笑容裏感受到甜蜜與幸福。
她應該是真的很愛林寧與,至少在留下這些紀念時是的。
“今晚你睡這裏。”林寧與拉開側面一道推拉門,“我會搬去旁邊的側卧。”
沒一會兒他走了出來,側身站在門口,“你的衣服我沒動過,都在這。”
筱斐走過去,望見寬敞空間,衣服整整齊齊,大致掃一眼,并沒有會讓她忍不住皺眉頭的色系搭配。
“要不要我幫你把浴袍找出來?”他還記得她出院時随口提的那一句——回家想好好洗個澡。
筱斐搖頭:“我自己來。”
林寧與沒勉強:“那你好好休息,我去做飯。”
走兩步又回頭道,“我在樓下,缺什麽就給我打電話。”
他在她醒來第一天就給她買好了新的手機。
筱斐平靜應一聲,看着他走出去帶上門,等了幾秒,立刻走過去打了反鎖。
開關旋轉到底,她忽地頓在原地,不知道緣由。
自己為什麽下意識要反鎖房門?
筱斐垂下手,往後退幾步,靜靜地望着門板片刻,轉身往衣帽間走。
她沒有解除反鎖。
衣帽間空間很大,她占三分之二,各式各樣分類收納,一絲不茍。
筱斐自問她是這樣的人嗎,她不清楚,心底裏卻覺得和林寧與的行事風格很像。
或許他體貼細致到,連衣服都替她整理了。真正拿她當公主寵。
随便在衣櫃裏翻了翻,筱斐抱了套衣服進入浴室。手指沿着那些沐浴用品和洗臉池浴缸一一撫過,她耷拉着肩膀站在花灑下,不由自主的失落。
這裏的每件物品都在證明她曾經切實和林寧與在這裏生活過,可和下車時一樣,每個角落都讓她覺得陌生。
她是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了,連調整熱水都是靠開關上的标識。
鏡面蒙上霧氣,她擡手抹掉一層,看見自己被熱氣熏紅的臉和白皙皮膚上斑駁的疤痕。
玻璃又被用力擦塗過兩遍,筱斐站在那兒,如同被外力定格。
她身上怎麽會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疤痕?
指腹沿着疤痕撫過,每觸碰一遍,眉心的褶皺便更深一分。
這些疤痕新舊不一,程度和形狀也都有所差異,直覺告訴她,絕對不是一場車禍可以造成的。
筱斐匆匆沖幹淨身體,衣服往身上一套,直奔房門口。
門把已經擰動,她卻突然停了下來,短暫停頓過後,她重新打開門走了出去。
林寧與這會兒正在廚房忙活,只留一個筆挺清瘦的背影,筱斐在嘩嘩水聲中靠近,還差幾步遠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身來。
她的出現只給他造成了一瞬間的輕微驚吓,他很快恢複如常,端在手裏的湯平靜無波,如同他的聲音:“洗完澡了?”
筱斐不答反問:“我是做什麽的?”
林寧與似是沒聽懂:“什麽?”
筱斐表述得更詳細了一些:“我是做什麽工作的?我的專業,我的職業,都是什麽?”
“怎麽突然想到問這個了?”
“回答我。”筱斐盯着他的眼睛,“我到底是什麽人?”
林寧與騰出只手來抵了抵鼻托,目光瞬時略微低下,離開她的視線:“你之前是學英語的,畢業後做了老師,一直到我們結婚。”
他回答得很順暢。
“就這樣?”
“嗯。”
“所以,”筱斐一步步靠近他,“那些都是你造成的?”
林寧與這次是真的沒明白:“什麽?”
“我身上這些刀疤、燙傷,”筱斐猛地一扯衣服,大片肌膚裸|露在外,“亂七八糟的痕跡,都是你弄的?”
碗裏的湯到底是太過于燙手,即便是林寧與這樣耐力超強的人,也有些端不住了。眨眼的功夫,在她扯開衣服講出那一字一句的同時,安放在他掌心的碗脫手而去,直撲地面。
預想之中的碎裂聲沒有出現。
廚房裏靜谧無聲,落針可聞。筱斐垂眸看着自己手裏安然無事的湯碗,眼眶慢慢撐大。
相較之下,林寧與的反應就平淡多了。比起驚訝她這個英語專業出身的全職太太的敏捷身手,他更在意別的事情。
“燙着了沒?”快速拿走碗後,他回頭來檢查她的手。
筱斐抽出手,無聲地,漠然注視着他。
林寧與直起身子,重面她的問題,語氣無奈:“不是你想的那樣。”
筱斐沉默以對。
他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接着說:“你曾經告訴我,你很小的時候就在練習武術,那些疤——”
他飛快地掃一眼她的肩膀,視線擡起,堪稱非禮勿視的教科書式演繹,“是那時候留下的。”
筱斐仍然盯着他看。
他坦蕩地與她對視,手上還沒忘記替她攏好衣服。
“你以前這麽告訴我。”他說。
還在醫院裏的時候,筱斐曾聽他說起過,他們在高中相識,以學長和學妹的身份。按這種說法,他不完全了解她的底細倒也無可指摘,甚至,他更有可能是騙局裏的受害者。
“我自己這麽解釋的?”筱斐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林寧與:“嗯。”
他體貼地打消了她的顧慮,“也是事實。”
“雖然你高一的時候我已經快畢業了,但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他說,“你從來不會做出格的事情。”
筱斐摳了字眼:“什麽算出格的事?”
林寧與頓了頓,道:“這個不好定論,但是——”
“你生長在一個正經的書香家庭,你的父親是在警官大學任教的教授,母親是有名的心理醫師,他們給了你良好的教育。”他舉例論證,“你最後也确實考上了一所雙一流名校。”
他很少一次性講這麽多話,至少在她面前是這樣,停了一會兒才做出最後總結:“筱斐,你的人生過往幹幹淨淨,沒有任何問題。”
筱斐的注意力卻被前面的話吸引:“我的父母?”
蘇醒後的這兩三天裏,她并沒有聽說這件事。
“嗯。”他低下眼,先道歉,“對不起。”
筱斐微微皺眉。
林寧與解釋:“因為你一向報喜不報憂。”
筱斐默然反思,這倒是像她的風格。
他繼續說:“我想你會怕他們擔心,所以我沒有讓他們知道你經歷的車禍究竟有多嚴重。”
筱斐察覺到問題:“他們沒來看過我嗎?”
“每次我都讓醫生說了好聽的話。”林寧與說。
“到現在也是,”他稍稍低着頭,“沒有馬上帶你回去,是希望你徹底康複了再出現在他們面前。”
“但我想了想,”林寧與看向她,“你現在的情況,見見娘家人應該是最合适的。”
也瞞不住吧。筱斐想,只要有真正的親情存在,作為父母不可能一直放心不來探望大病初愈的女兒。
但她沒有說出來。
林寧與只好主動詢問她的意見:“你覺得呢?”
筱斐盯了他片刻,她到底不是微表情分析專家,無法從他的神情裏判斷真假,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現在需要一點私人時間整理思緒。
“我想想吧。”她說。
“好。”林寧與一如既往地好說話。
“你先出去把頭發吹幹。”相比平常,他今天說的話确實是有些超标了,眉眼間露出些許疲态,但他仍然維持着溫和口吻,像哄小孩的大哥哥,“我做飯了,別熏着你。”
筱斐緩慢地往外走,臨至廚房門口停下來:“林寧與。”
林寧與仍站在原地沒動:“嗯?”
他望着她背影,耐心等她下文。
“那你呢?”她在他的視野裏轉過身,隔空與他對視。
吊燈寧靜照耀,灰白色瓷磚蒙上冰冷光影,一直延伸到兩人腳下。
她踩着光影平聲開口:“你也跟我一樣幹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