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蘇轼和蘇轍散學路過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那個王家官人帶着兩個兒子坐在前面車轅上,牛車後面的簾子被卷起來,露出裏面形容枯槁的老人,兩眼瞪着天空,一手食指指着簾子,一個兩眼通紅的婦人坐在他身邊,抱着兩個小娘子痛哭流涕。
這一幕給了他極大的震動。以他的聰明,再聯系白天發生的事情,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趙家發生了何事。這位趙家爺爺,經常逗他背詩,去年還送給他一本自己珍藏的書帖,那時他的精神就不是很好,沒想到時隔半年再見,他就病入膏肓,變成了這副樣子。
更讓他動容的,是趙家爺爺的取舍,他舍棄了負有名正言順贍養責任的兒子,選擇了已經出嫁并且多年不曾回門,連左鄰右舍都從不知曉的女兒,到底是怎樣的對待,才能讓他做出這樣決絕的選擇?
蘇轼拉着弟弟,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王家院子帶着租房的契約回來,把王家的牛車駕走。王家一家六口沒有坐車,而是選擇了走路,他們手牽着手,從一片議論聲中走過,沒有回頭。
“兄長,怎麽了?”蘇轍問。
“沒什麽。”蘇轼答。
晚上吃飯的時候蘇轼一直漫不經心,連他平日最喜歡吃的燒羊尾都很少動筷子。程氏也覺得好奇,等吃過飯,就把他叫住,問他怎麽回事。
蘇轼把白天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程氏,還說出了他的推斷——趙家爺爺不會再回隔壁趙家了。程氏問他為什麽,他說:“我看到趙家爺爺的手指指着車簾子,是他吩咐他的女兒這麽做的。他已經對趙伯父完全失望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程氏便嘆道:“‘見微知著’倒是這個道理,趙家秀才公對你很不錯,去年還送了你一本字帖,是嗎?”
“嗯,但不是我的風格,我收起來了,并沒有練。”
“正是如此,趙家秀才公送你字帖的時候并沒有想着強迫你臨摹這種字體,那你也要知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任何人都無權幹涉。”
“可是,阿娘,我心裏有點難受。”
“若有緣,終有一日,仍能再會。明日我會讓李伯出去打聽打聽,看看王家人租住了哪裏的院子,有沒有什麽我們能幫得上忙的。”
“多謝阿娘。”
雖然程氏已經安慰過蘇轼了,但他并不是那種随便哄哄就能開心起來的孩子。他只有九歲,但他懂得許多大人們都想不明白的道理——像趙家爺爺那樣的情況,多半是癱瘓了,需要有人照顧,趙伯父不想照顧他,想讓他自生自滅,可是趙爺爺也不可能跟着他出嫁的女兒走,那他将來該怎麽活下去呢?朝廷重視孝道,嚴刑酷法以懲不孝之人,可是這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像眉山這樣民風開化的地方,都有趙爺爺這樣被不孝子女抛棄的老人,那窮鄉僻壤的地方更不用說了,到底有沒有一種制度能夠完全杜絕這種行為呢?
Advertisement
蘇轼仔細想了想,沒有。
他有點難過。
王家人租住的院子倒是離蘇轼就讀的天慶觀北極院小學不遠,這個小學裏有不少紗縠巷人家的孩子,老師是一個叫做張易簡的道士。蘇洵前不久離家,出門游學,自眉州出發到嘉州,游了峨眉山,後又順流而下,從夔州巫峽下荊諸,準備前往京師。原本蘇洵居家讀書,并教導蘇轼蘇轍兩兄弟,但兩年前因為自己也忙碌,就把孩子送到了小學裏,這次他出門,蘇轼和蘇轍就要一整天都待在學堂裏讀書了。
原先這戶人家家裏只有兩個老人和一個十歲孩子,老人的兩個兒子都意外去世了,因此常年出租房屋,自己住到了鄉下去,靠收租維生。這個孩子是他們從族中過繼來的,将來會替他們摔盆扛靈,服喪上香,替他們延續香火。
院子不大,只有三進,但附帶了廚房和水井,倒也十分方便。前頭有個花廳,後面四間屋子,東西廂各兩間,再後面就是廚房和後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院子角落裏有兩棵枇杷樹,挂着稀稀落落的果子,王浮摘了一個吃了,酸得倒牙。院牆下砌了兩三米長的小花壇,種了兩把青蔥、幾棵大蒜和一茬韭菜,房主爺爺允許他們随便割來做菜。一棵牽牛花繞着晾衣服的架子長起來了,牆角下還有蓬勃葳蕤的晚香玉和鳳仙花,倒給這個房子多添了幾分生氣。
趙氏花了不少時間,帶着四個孩子把裏裏外外都擦洗了一遍,王方寫了信,托人帶回青神,說這邊出了意外,他們還得在眉山多待一陣。
晚飯十分簡便,趙氏擀了面,用外頭買來的小菜佐食。王浮拿她的腌梅子泡了水,變出酸甜可口的梅汁來,讓人胃口大開。王家人折騰了一天,早就餓得不行了,待喂過趙秀才,便圍着院中的石桌,終于吃上了他們來眉山之後的第一頓飯。
因為其他的房間還沒收拾出來,所以趙氏帶着王浮和三娘睡在一起,王方要照顧趙秀才,因此在他住的屋子的外間榻上睡了,王瑾當然和王瑜一間房。趙氏想着,不能總讓王方照顧趙秀才,看來明日還是要去牙行雇一兩個人來。
另外,住的地方是有了,可生活用具還缺了不少,關鍵他們這次只是暫住,至多一個月就要回青神去,不可能樣樣都備齊全了,不然到時候回家就麻煩了。王家雖然是小康之家,可也經不住他們折騰,縱使王方什麽都沒說,也難保兄弟妯娌有閑話要說。
趙氏望着黑洞洞的房間,輕輕嘆了口氣。
突然耳邊傳來王浮的聲音:“阿娘,缺錢麽?”
趙氏被她吓了一跳,轉頭一看,兩個女兒都睜着明亮的眼睛,齊齊看着她。
“你們兩個怎麽還不睡?”
“認床,睡不着。”三娘老老實實地回答,其實她已經很累了,但在這種陌生環境裏,她有點害怕,所以睡不着。
“我在給阿娘想主意,所以睡不着。”
趙氏白了王浮一眼,摸了摸三娘的額頭,确認她沒有出虛汗,才開口勸慰她們:“等安置好你們外祖父,我們就回青神去,這幾日就委屈你們了。”
“不委屈,外祖父才委屈。”三娘心善,下午已經偷偷哭了好幾場,為趙秀才受到的虐待難過得不得了。
“所以阿娘,您和爹爹手裏還有錢嗎?外祖父這病,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好起來的。”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趙氏知道王浮的話有道理,但有道理歸有道理,這事也不是她一個小孩子該管的。
“我怎麽就不能說了?”王浮嘀咕着,“我主意可多了呢。今天進門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隔壁就是學堂,我要繼續推廣我的花牌。聽房主爺爺說,他們學堂裏有百來個小孩呢,只有一個老夫子,說不定爹爹可以去問問能不能給他們代課;三娘會做好吃的點心,在家裏做好了,叫兩個厮兒放到酒樓售賣,也是不錯的……”
“你當我們特地來掙錢的?雖然現在手頭有點緊,但我們王家是讀書人家,怎麽能從商賈事,當街叫賣呢?”趙氏不同意,一下子就否決了王浮的提議。
“那阿娘您準備怎麽辦?問家裏要錢麽?”
“我在眉山鄉下老家還有十幾畝地,原是我的嫁妝,往年沒回來,都是托了裏正打理,租子也不多,不如趁這次賣了,權作周轉之用。”
王浮嘟着嘴不說話了,王家的家境看起來還可以,事實上也只是在青神這種小地方過得下去,一旦家裏有個什麽變故,就很缺錢。說他們窮吧也不算,平日的點心,四季的新鮮瓜果,節令時的雞鴨魚肉都不缺,但王浮想要有保障的生活,這跟她前世的家庭情況也有關,她一路勤工儉學,吃了不少苦,才能繼續學業,攢下來的錢都買了保險,出意外的前幾天,她還考慮過早日攢錢買房。
唉呀,她什麽時候才能自己做主,擁有自己的資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