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本來李大夫等在院中,因為趙家人不讓診治,請他來的王家人又沒說讓他走,他就只能尴尬的跟着王家人進來了。王瑜聽見趙懷開口不遜,便知道這家人都是滾刀肉的性子,吵起來肯定是他爹娘吃虧。他趁着廳中混亂,早就溜了出去,把李大夫引到了偏廳。
李大夫還沒踏過門檻,就聽見趙家小子的混話,看着那個小娘子瑟瑟縮縮地躲到了母親身後,便覺得趙家人太過分了些,又聽到王方的诘問,也覺得趙家人不讓他看病是有貓膩。作為眉山縣最大的藥鋪濟世堂的坐堂大夫,他底下弟子無數,平日裏也是說一不二,頗有威信,如今看個病,趙家人還推三阻四,鬧出這麽多幺蛾子,實在讓他反感。
于是李大夫懷着一腔熱血,挺身而出,大聲問道:“老夫不知趙家秀才公有何病症,竟然到了見不得人的地步,難不成是瘟疫?你們這般藏着掖着,倒教老夫懷疑你們有不軌之心!不如我們去坊長那裏理論理論,好教大家早日防備疫病!”
趙懷聽他這麽說,自然慌亂,不論是誰被扣上一頂傳播瘟疫的帽子,都會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李文心要是真拉着他去見了坊長,趙秀才就算沒得瘟疫,他們趙家的面子也丢得差不多了,以後在紗縠巷還怎麽住下去?
王浮都驚呆了,這位随便找來的李大夫,可真真是吵架中的戰鬥機,随便一噴,就能直中對方要害,讓人下不來臺。王瑾這人找得,啧,妙極了!
趙懷無法,只好領他們去見趙秀才。那位柳姨娘,早在李大夫跑出來開口指責之時,就慌裏慌張地跑到後院去了。
饒是給了柳姨娘善後的時間,眼前的情況還是讓人覺得觸目驚心。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穿着又髒又破的舊衣,癱倒在顫顫巍巍的架子床上,屋子裏狹窄陰暗,什麽家具都沒有,只有一張瘸了腿的桌子和一條窄板凳,桌子上放着粗瓷做的茶壺茶碗,一點熱氣都沒有。榻上的老人也是氣息微弱,整個屋子裏都飄蕩着便溺的難聞味道。
趙氏的眼淚奪眶而出,不顧髒污,撲到榻上,顫聲喊道:“爹爹!”
聲音之凄烈,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王方和三個孩子都圍了過去,滿臉悲戚,反倒是前面信誓旦旦說“奉養父親”的趙懷和柳姨娘,踯躅不前。李大夫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子女不孝,老人受苦,明明白白擺在眼前了,怪不得趙懷一直不肯讓人見趙家秀才公。
榻上的老人已經削瘦得如同枯骨了,須發皆白,因為長期得不到清洗而虬結在一起。臉色灰白晦暗,只有一雙眼睛閃着駭人的精光,直勾勾地盯着床頂。
趙氏看着父親這副樣子,更是哭得不能自已,舉起手在趙秀才眼前晃了晃,問道:“爹爹,您還記得十二娘嗎?十二娘回來了,十二娘回來看您了啊!”
趙秀才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終究只能發出些濃重的咳痰聲,他意識到失态,連忙閉嘴,只眨了眨眼睛。
李大夫在人群外看了一眼,便知道趙家秀才公這是中風了,風疾不同于其他病症,最需要親人妥善照顧,讓病人保持身體健康、心理愉悅,再配合長久不斷的藥物和針灸治療,才稍有好轉的可能。像趙家人這樣,病人便溺都不處理,把他關在這樣陰冷潮濕的黑屋子裏,只會加重他的病情。他李文心行醫數十年,從未見過如此狠心絕情的家人。
趙氏見父親只能眨眼示意,更加難過,她只好強忍悲痛,把王方拉到身邊,指着他對趙秀才說:“這是我家官人,青神王方。”又依次拉着三個孩子,“這是八郎王瑾,這是十四郎王瑜,這是三娘,這是十娘,他們都是您的嫡親外孫……”說着說着,眼淚就止不住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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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您怎麽了?您怎麽不起來啊?十娘給您帶了三娘親手做的糕點,您吃嗎?”王浮聲聲清脆悅耳,在屋子裏回蕩着,本意是想安慰趙氏,卻讓衆人鼻頭一酸,紛紛掩面抹淚。就連見慣生離死別的李大夫,都覺得這一幕讓人眼眶發熱,情難自已。
“唉!”李大夫嘆了口氣,上前為趙秀才把脈。果然趙秀才的情況很不容樂觀,本來不算極重的風疾因為耽誤了就醫的最佳時間,還受到了如此非人的虐待,已經加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了。
李大夫當着趙懷和柳姨娘的面,指責了他們的所作所為,講了一些注意事項,又開了藥,讓他們去濟世堂取,最後強調:“病人再也不能住在這間屋子裏了,這屋子陰暗潮濕,逼仄狹小,不利于病人的恢複。你們已經耽誤太久了,也不好好打理病人的衛生問題,恐怕已經生了褥瘡,天氣漸熱,到了夏天就更不得了了。再者病人需要好好補一補,你看看,這都瘦成皮包骨了。我看你們別說給病人抓藥了,就是一頓飽飯,都沒讓他吃過,是嗎?!”
趙氏聞言,恨恨地盯着柳姨娘和趙懷,仿佛要把他們的黑心腸挖出來瞧一瞧,到底是誰更黑。
送走李大夫,王方開始愁趙秀才的事了,顯然趙懷不會因為李大夫的話而有所改變,就算此時改了,等他們一走,沒有自理能力的趙秀才還是會被他們棄如敝履。他們到趙家來這麽長時間,還沒坐過趙家的一張椅子,吃過趙家一盞茶,就是他們今天的落腳問題,都難以解決。他們又不可能把趙秀才接到青神去照顧,因為趙氏畢竟是出嫁女,就算王家上下沒有異議,趙氏宗族也不會答應。
可趙秀才這樣,顯然身邊是離不開人的。思來想去,還是王浮靠譜,叫了趕車的王家院子進來,讓他去牙行找一個附近的短租房。此時買賣房産都是要經過牙行的,手續複雜還忒多契稅,另外還要給牙行錢,但《宋刑統》有言:“田宅交易,須憑牙保,違者準盜論。”買賣房産不經過牙行可是違法的,要以盜竊之名論罪的。
王家人不需要在眉山買房,他們只需要暫住,先幫趙秀才穩住病情,再找靠譜的宗族幫忙照看他。在這期間,如果住在客棧裏,人家肯定不願意讓病重的趙秀才進門,染了晦氣,還是租房子合算。尤其是這時候房地産交易還是很發達的,拎包入住不是夢,長租短租都可以,許多大名人一輩子都買不起開封的一間房,都是走哪租哪,一則免了繁複的手續,二則房價太高,負擔不起。
院子拿着錢出去找牙行了,王方給了那個看門的婆子十文錢,讓她去燒熱水,又帶着王瑾王瑜兄弟倆給趙秀才洗澡擦身,換上他帶來的幹淨衣服,還給他收拾了須發,折騰了一下午,終于是把滿身髒污的趙秀才洗幹淨了。王方見趙懷他們冷眼旁觀,無動于衷,便背着趙秀才出了門,讓他躺在牛車上休息。
趙秀才躺在牛車上,雖然有些硌人,卻是幹淨整潔,渾身舒爽。王浮拿着街上買來的新鮮菱角,一點點掰碎了送到趙秀才嘴裏。一個老人受到這樣的虐待,就算萍水相逢素不相識,也會引動她的同情心,更何況他還是趙氏的父親,王浮的外祖父。本來她還想直接買了粥食喂趙秀才,讓他先填飽肚子的,但這是在外面,她要是真這樣做了,會引人非議的。
趙氏終于停住了她淅淅瀝瀝止也止不住的淚水,握着趙秀才的手同他說話。趙秀才雖然口不能言,但意識還是清楚的,他望着趙氏,熱淚盈眶。
快到傍晚了,牛車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的聲音,原來是各家各戶的孩子下了學回家來了。趙秀才聽着車外的歡聲笑語,拉着趙氏的手,艱難地豎起食指,指了指牛車的簾子。王浮看見他的口型,是“打開”。
在這種人來人往的時候,掀開牛車的簾子,等于把他的境況公之于衆,他身患重病卻被家人虐待抛棄,只有出嫁多年的小女兒攜家帶口前來探望照顧的事情,必然會瞬間傳遍整個紗縠巷。
趙氏愣了愣,瞬間就想明白了。如果不向外界揭露趙懷和柳姨娘的惡行,受人指摘的就是王方和她,出嫁女強行上門帶走父親,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只要大家知道了內情,就會指責趙懷不孝,贊揚趙氏和王方純孝至仁,他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但這樣一來,趙家的名聲就徹底臭了。趙懷和他的子女,要永遠背負不孝的名聲,為世人所不容。不論是婚嫁還是出仕做官,都有了巨大的阻礙。趙氏當然不會顧惜趙家的名聲,她已經出嫁了,弟弟也是出家人,她在乎的是趙秀才。那是他的子孫,那才是延續他血脈的火種。
趙氏不動。
趙秀才着急了,“咿咿呀呀”地就要起身自己去掀簾子。奈何他是中風,身子動不了。但他還是很努力地向那簾子移動,雖然笨拙難堪,雖然毫無可能。
趙氏捂住臉低聲抽泣。
趙秀才眼裏含着的眼淚也掉了下來,他麻木枯朽的臉上淚痕斑駁,顯然內心也做出了極為強烈的掙紮,但他最後決定了。
趙氏失聲痛哭,顫抖着雙手把簾子卷起來,把王浮和三娘的頭埋進了自己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