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三十八
自從霍太太來過幾次書店之後，對霍文濤而言有一大明顯益處，那就是——
她再也沒有費盡心思地從各種親戚朋友那兒搜羅适齡女性，給兒子安排相親了。偶爾來書店拉兒子吃飯，也純粹是吃飯，再也不會吃着吃着就叫來個姑娘，或者從手機裏嘩啦啦擺出一溜兒美女照片非逼他點評一番。
霍文濤當然知道這種變化從何而來——他媽看桑绮的眼神慈愛得宛如一家人，他怎會不知？
連遲鈍的桑绮都隐約明白過來了，面對霍太太的‘寵愛’，她惶惶不安，面上笑眯眯，背後冷汗淋漓。有一次霍太太前腳剛走，桑绮後腳就忍不住坐到霍文濤面前，一本正經道，
“霍文濤，我想我們必須談一談。”
“談什麽？”親媽剛走，好不容易清淨片刻的霍文濤把目光從書本挪到她臉上。
“談談……你媽似乎對……對我們之間的關系有所誤會。”桑绮終究臉皮薄，一個只會在言情小說裏紙上談兵的女孩子，越說就越是臉紅。
霍文濤于是欣賞了片刻，才從容道，“你是指，她誤會我們是那種關系？”
“……對。”
“我知道。”霍文濤放下書本，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邊，“那又怎麽樣？或者說，那不是很好嘛？”
“哎……哎？”
“我媽對我們之間的關系有所誤會，所以她不會再為我折騰什麽紅色行動綠色行動的，也不會有陌生女性在我面前一次次地系鞋帶，多好。”
“哦……”桑绮恍然大悟，“霍文濤，你拿我當擋箭牌！”
“你應該為自己終于為老板做了貢獻而感到自豪。”霍文濤不動聲色地笑了。
桑绮不滿地撇撇嘴，但不知怎麽，卻也沒有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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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當下一次霍太太大駕光臨，對她噓寒問暖時，她竟也越發進入角色，盡職盡責地做好自己‘擋箭牌’的職責。
……………………
臨近年末，天氣越發寒冷，冷得玻璃櫥窗上竟凝起了細小的霜花，冷得小林姑娘準備下班時還圍上了厚厚的羊毛圍巾。
“老板，我走了。”小林姑娘的臉蛋兒埋在毛茸茸的圍巾裏，“老楊十分鐘前已經走了。”
霍文濤眼也不擡地揮揮手，此刻他正布置着櫥窗擺設——聖誕節主題，紅綠配色加聖誕老人，一派喜氣熱鬧。
“說是慶祝聖誕節，其實也不過是你清倉舊書的又一個好日子。”桑绮幫忙把庫房裏的陳年舊書又擺出來，在聖誕打折的招牌下壘整齊，還不忘擦掉上面的積灰。
她的細心落在霍文濤眼裏，他不禁嘴角上揚。待兩人布置完畢，霍文濤一盞盞關上書店的燈，桑绮在昏暗中走到他身邊。
“總覺得冬天的晚上，書店關燈後更黑了。”她縮了縮脖子，緊緊靠在他身邊。
“那是因為店外的路燈壞了。”霍文濤只覺得她大衣袖子上的毛毛撫上他的手腕，頓時整個人都癢癢的，“你怕黑？”
桑绮擡頭看他，沒說話。
“很遺憾地告訴你，這路上的一排路燈都壞了。”他壞心眼地笑了起來。
其實車水馬龍的路上，哪怕滅了幾盞路燈也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但壞了的路燈似乎給了兩人靠近的借口，總之兩人并肩而行，霍文濤的手臂時不時地就會碰到桑绮的手臂，碰撞之際，有那麽幾個瞬間差點交握在一起。
“嗯……你開車送我回去？”桑绮忽然說。
霍文濤低頭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說：為什麽要明知故問呢？
桑绮讪讪道，“好吧……”
霍文濤懂她的意思，替她拉開車門之際說道，“別多想，管好自己的頭繩和潤唇膏就行。”
于是昏暗中，桑绮的臉微微紅了，所幸霍文濤專心開車并沒有看到。
………………
這天晚上有些塞車，蝸牛爬般的速度和紅綠變化的信號燈，讓忙了半晌的霍文濤禁不住開始打哈欠。
桑绮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卻讓他陡然清醒。她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川流不息，忽然說，
“霍文濤，你覺得我們的未來會是怎麽樣的？”
霍文濤沉默片刻，才反問道，“我們的，未來？”
“是啊，”她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察覺他語氣中的微微顫動，她說，“我，你，小林，老楊，我表姐和陳鵬……我們所有人在未來三五年後，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霍文濤于是輕笑一聲，發動車子緩緩前進，“我的話，帶領雲間書店邁入十周年慶吧。老楊……和我表舅媽一起邁入銀婚？”
“小林姑娘這麽賣力地相親，五年後興許孩子都能跑能跳了。”桑绮笑道。
“很有可能。你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因為……”桑绮側過頭，“就像你所說的，大家的未來似乎都有跡可循——阿萱和陳鵬都在實習了，并且已經在關心婚慶。他們商量着一畢業就結婚。”
“這麽快？”
“畢竟陳鵬願意為阿萱留下來，阿萱也希望讓他安心。”桑绮笑着，“他們的未來清晰可見，相敬如賓，相夫教子，相親相愛……似乎只有我……”我完全看不見自己的未來在哪裏。
桑绮鮮有的喪氣，依着從前霍文濤的性格，免不了趁機譏諷幾句。但此刻的他卻說不出半分揶揄的話，他甚至都沒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有和她唱反調過了。
他嘆了口氣，“是為了劇本征集活動？”
桑绮徐徐點頭，“……對不起，讓你被迫在車裏聽我發牢騷。我知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但……”依舊會感到灰心喪氣。
幾天前，桑绮的劇本終于完稿了：當經歷了‘等價交換’，卻發現愛情早就被這種可笑的天平消磨殆盡後的男女主角，終于走向了分手的結局。桑绮打完最後一個句號，随即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松多久呢，很快，網上的一則參賽攻略又讓她屏息凝神。
攻略是這麽指導的，“市話劇院的劇本征集活動，雖然面向所有原創愛好者，但基本只會錄取科班出身的作品。啊也有例外，如果緊貼院領導審美的話，興許外行人也有機會。
院領導一號喜歡時代洪流下的奮鬥故事，越慷慨激昂越好。小情小愛的故事，他翻一眼就會淘汰。
院領導二號倒是喜歡小情小愛，但她喜歡甜美圓滿的故事，越甜越團圓越好。換而言之，悲劇99%會被淘汰。”
這個消息對桑绮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尤其是最後一句話頓時讓她腦海一片空白。雖然還有時間修改結尾，但……
“但如果經歷了‘等價交換’的男女還能相親相愛得宛如什麽事也沒發生過，身為作者，我無法容許這樣的結局。”桑绮如是說。
算起來，這已經是第二次她站在理想和現實的天秤上了。第一次，她放棄了表姐的期待，選擇創作自己的故事。而這一次——
“把一篇明知毫無勝算的劇本整理好，送去參賽，”車廂中，桑绮眼眸半閉，“在投遞的那一刻，我忽然很茫然……”
霍文濤靜靜地聽她訴說。
桑绮的聲音淡淡的，“我忽然不明白，我堅持參賽的意義是什麽？甚至我開始懷疑，我堅持寫完劇本的意義又是什麽？周圍所有人都在為未來而努力，阿萱和陳鵬在備婚，秦雅琳四處面試，小林姑娘努力相親，連你也在認真經營書店——好吧，連聖誕節都要搞清倉活動，你是真的在努力賣書！只有我……在做一件與未來完全無關的事情，還花了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有什麽意義呢……”
久久的沉默徘徊在兩人之間，因為桑绮已經說完了，而霍文濤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直到車子終于越過紅燈，開始通暢，他駕輕就熟地停在桑绮家附近。
桑绮打開車門離開之際，忽而回眸道，“霍文濤……”
“嗯？”只一個字，但他卻回應得很認真。
“聖誕節那天，讓我留下來加班吧。”
“好。”他點頭。
他知道，聖誕節那天是劇本征集出結果的日子。她可能，并不想一個人度過吧。
…………………………
“有時候我會覺得，書店真像一座魔法小屋，”聖誕節的晚上，倚靠在張燈結彩的書架旁，桑绮感慨道，“外面的時光流傳，大家都在風風火火地考證考研實習甚至備婚，只有書店裏的時光仿佛是靜止的……”每天都是習以為常的瑣碎生活，“哦，尤其是看見這些始終賣不出去的舊書。比如這本《就是耍你玩》。”
然而話音剛落，她就看着一名被‘折扣’吸引的顧客拿起最後一本《就是耍你玩》走向了收銀臺——這本在故事二十章就登場的老道具終于也被成功清倉了！
霍文濤不禁吹了下口哨，“看見沒，時間總是在往前走的，很多事情看上去沒變，其實早就變了。”
好吧，可能是今年霍文濤親手布置的櫥窗可圈可點，或是他狠心定下的折扣的确吸引人，又或是因為聖誕節特色飲品（不過就是在紅茶裏插了綠色吸管和蘋果醬，外加換上聖誕老人杯墊罷了）的确有趣，總之今天書店的生意很不錯，不錯得小林姑娘開始焦急地頻頻看時間。
霍文濤心領神會，知道她又約了與人相親，于是大度地提前放她下班。老楊見狀也蠢蠢欲動，終究倚老賣老地讓霍文濤也放了他的假，回去和老婆大人歡度二人世界。
“老楊算賬的功夫我是不會的，”于是留守員工桑绮道，“不過插吸管放果醬，洗杯碟和榨汁機的活兒我可不在話下。”
說罷，她正想圍上小林的圍裙，手機上定的鬧鐘卻響了起來。她與霍文濤均是一愣——哦，時間到了，市話劇院公布獲獎名單的時間，雖然他倆誰也沒有刻意去記，但手機提醒他們該回歸現實了。
桑绮于是在落地窗邊坐下，打開電腦，翻到市話劇院的官網。紅彤彤宛如聖誕老人帽子般的大紅字體，喜氣洋洋地揭示着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的獲獎作品。
桑绮的心跳起初是快而紊亂的，之後漸漸歸于平靜。看到最後一行，她已然心如止水，扪心自問，“這是理所當然的結局，不是嗎？”
霍文濤沉默着，不知該說什麽。
桑绮蜷着手指，拼命眨眼，阻止着眼眸間無可救藥彌漫上來的水汽，“如果我肯改結局，或者厚着臉皮請陸博大神再幫忙美言幾句，興許還有希望。但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所以，這是理所當然的結局。”
樓下風鈴聲響起，有客人被櫥窗吸引，推門而入。桑绮深呼吸一番趕緊想下樓招呼，卻忽而被霍文濤抓住了肩膀。
霍文濤看着她，“打烊吧。”
“什麽？”
“我是說，書店提前打烊。”霍文濤道。
“為什麽？今晚生意不錯啊，再等等，說不定那些陳年爛谷子的書都能賣了。”她故作幽默，雖然表情不算輕松。
但霍文濤卻揚聲道，“抱歉，本店已經打烊了。”硬生生趕走了客人。
“可……”桑绮蹙眉，“這麽早回去，我也沒事兒做啊……”更何況今晚，她不想一個人待着。
“誰說讓你一個人回去了？”霍文濤嘆了口氣，“書店提前打烊，但現在還是你的工作時間……我的意思是，你得陪我……”
“陪你？”桑绮眨眨眼。
“對，陪我。”霍文濤點了點頭，耳根淡淡地紅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