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十九
正如表姐阿萱所言，不知不覺還有半個月就要開學了，然而桑绮新劇本的進度依舊為——零。
可能是上一次的劇本走了狗屎運，竟然讓話劇社團多了一座熠熠生輝的獎杯，這下子連校領導都會來關心社團的後續活動，尤其是在阿萱去申請經費時，得到的回複是這樣的，
“經費沒問題啊，那下學期你們有什麽參賽打算嗎？”
于是笑臉迎人的阿萱從校領導那兒撤回來，徑直就殺進了雲間書店，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口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沉迷打工的表妹道，
“開學之前，務必來個初稿！下學期的活動經費就全靠你了！”
…………
于是近來的桑绮堪稱壓力山大，經常化作一尊石膏像，在電腦前一坐就是小半天。也不是紋絲不動，有時她會皺着眉頭寫幾句，随後又無一例外地狂按删除鍵。如果這時阿萱再送來一條親切友好的微信，
“親愛的表妹，今天進度如何啊？”
那麽老板霍文濤就要開始緊張他那臺銀白色的筆記本電腦，不要被暴躁的桑绮一頭撞壞了才好。
“所以，你可以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寫劇本嗎？”霍文濤坐在她身邊，默不作聲地把電腦往自己手邊移了移，“瞧瞧，删除鍵上的油漆都快被磨沒了。”
桑绮卻不接他的話頭，反而挑起另一個話題，“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起初明明想好要做某一件事的，但後來漸漸就忘記了初衷……”
“你是在說，你來書店打工明明是為了套八卦寫劇本，但最後卻把寫劇本這事兒抛在腦後了，以至于現在被親表姐奪命連環催？”霍文濤說着，眼角不禁含了一絲微笑。
桑绮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苦哈哈地連連點頭。正在吧臺後忙碌的小林姑娘聽見了，回答道，“還真有喲。前陣子為了減肥，每天晚上我都會特意換了運動服出門夜跑。可跑着跑着不是吃了烤腸就是捧了奶茶回家，這算不算是一種逐漸忘記初衷？”
“算！”桑绮樂不可支地贊同。
“那我也給你們提供一個。”老楊拿着賬本上來給霍文濤過目，也笑道，“前陣子我老婆抽到了一張商場100元代金券，為了花掉代金券而特意去了商場消費。可最後越買越上頭，反正她回來時提着新鞋子，新裙子，口紅還有香水，一算賬花了近兩千，完全忘了自己起初只是不想浪費一張代金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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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又是一通笑，桑绮的眼神兒于是落在霍文濤身上。霍文濤的目光從賬本上稍稍擡起，蹙眉道，“怎麽，你是想問我有沒有做過這般的蠢事嗎？不好意思，還真沒有。”
“是嘛，”老楊這個表舅微微揚眉，“可我記得你上學那陣兒……”
“這賬不對，”霍文濤卻猝不及防地打斷了他，“再算一遍。”
“行。”老楊便識趣地笑了笑，拿着賬本下去了。
桑绮于是看着他，“你上學那陣兒……”
“我上學那陣兒就已經如現在這般穩重成熟了。”霍文濤迎着桑绮的目光整了整自己的襯衫，大言不慚道，“如果你暫時沒有寫劇本的靈感的話，倒不如別浪費時間了。要謹記此時此刻坐到書店裏的你是與我簽了暑期工合同的，可憐的我正在為你的每一秒虛度光陰而支出薪水，所以……”他指了指電腦，“你可以開始工作了。”
于是十分鐘後，勤勤懇懇的暑期工小姐在‘家長裏短’留言板發布了這麽一則主題——
你有沒有過，漸漸忘記自己初衷的經歷？
…………
這天下午，吧臺後的小林，正在算賬的老楊，和坐在一旁品着紅茶的霍文濤都在閑閑地聽桑绮聊着留言板上收到的內容。
“漸漸忘記初衷，喲，真是刺中我心。最開始我只是覺得鼻子不夠挺拔，略作調整一定會更美。而當我有了翹挺的鼻梁，又開始覺得眼睛不夠大，嘴唇不夠飽滿，雙眼皮不夠明顯，面頰輪廓不夠圓潤。有一天，當我甚至覺得耳朵的形狀都不夠完美時，我媽媽心疼地說了一句——其實一開始，你只是想讓鼻子挺一點兒罷了，為什麽現在變成了這樣……”
桑绮讀完，簡直倒吸一口冷氣，“這倒是很符合主題……”又幽幽感慨，“但她應該并不希望自己的留言被翻牌吧……下一條——
漸漸忘記初衷，這不就是上周的我嗎？起初和老婆吵架後，我只是想找哥們訴訴苦，再讨教一些哄老婆開心的方法。可我們幾個大男人喝了點酒就開始放飛自我，最後我竟在他們的慫恿下打電話給老婆，罵她是個作天作地的笨蛋女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然而我的初衷真的只是想和兄弟們倒倒苦水而已。”
“喝酒真的誤事兒，”老楊感同身受，“誰沒在和兄弟吹牛皮的時候罵過老婆啊，但誰敢把這些話倒給老婆聽？”
“所以，”霍文濤似笑非笑，“我很想了解你和兄弟聊天時，都是怎麽形容我表舅媽的。”
老楊頓了頓，随即道，“哦，下一條是什麽，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桑绮忍着笑，“下一條——漸漸忘記初衷，當然有過，不曾忘記。我怎麽會忘記呢，故事的最開始我只是喜歡他的風趣幽默，想要多靠近他一些罷了……”
“哇，這條留言感覺意猶未盡，很有故事感。”小林姑娘擦拭着玻璃杯道。
“我也這麽覺得，感覺留言的背後是一個愛恨交織的故事。”桑绮徐徐點頭，正想翻牌這條留言到公共顯示區，卻忽然一愣。
她臉上的愣神是如此明顯，霍文濤當然瞧見了，他放下茶杯問她，“怎麽了，有問題嗎？”
“嗯……”桑绮回眸看他，“這條留言的主人叫——一杯往昔的紅茶。”
老楊和小林面面相觑，顯然并不明白這個名字有什麽特別之處。而霍文濤的神色從狐疑變成錯愕，大概用了五秒鐘的時間——哦，他想起來了，這個名字的背後是他的前女友：何女士。
霍文濤與桑绮于是展開了持續半分鐘之久的，意味深長的對視，直到小林姑娘好奇地打破沉默，“這個名字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桑绮搖搖頭，忽而揚眉道，“我覺得這條留言很不錯，就像小林你說的，很有故事感。可以翻牌到公共展示區，并發她優惠券吧。”
“我覺得不行，”霍文濤聳聳肩，“含糊其辭，故弄玄虛，本店并不歡迎這種風格的留言。”
“哦，是嗎？”桑绮幾乎脫口而出地反駁，“上次是誰教導我的？這種好像說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說的文風，正是本店留言板的标準模式。”
“你倒是把我的話記得清清楚楚。”霍文濤語帶諷刺。
“因為你可是一個連我虛度光陰都會大方發我薪水的絕世好老板啊！”桑绮笑得不太真誠。
“如果你還謹記我是你老板的話，那我剛才的意見已經表達得明明白白了——本店的優惠券不能發在她頭上。”
“喂喂，你是不是太小氣了一點兒？秉着公平公正的原則，這條留言當然可以獲得優惠券！”
“你現在是在和我談公平公正？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麽絕對的公平公正，你別這麽幼稚了！”
“幼稚？對啊，我知道你一直就是這麽看待我的，從你時不時就喊我一句‘琉璃小姐’我就看出來了！”
“拜托，琉璃是你自己起的筆名，是你自己堂而皇之地登在網絡上的，我為什麽不能叫？”
“抓着別人的黑歷史不放真的這麽有意思嗎？還是默默嘲諷我幾句，可以讓你的紅茶更加香醇？”
“我可沒你以為的這麽無聊，确切地說，我可沒你這般幼稚。”
他倆一言來一語去，這種帶着幾分克制的唇槍舌戰頓時讓一旁的小林看傻眼了。她識趣地乖乖閉嘴，縮着肩膀生怕被誤傷。而這種場合還得是老楊出馬，他仗着自己是表舅的三分薄面，悠哉悠哉地當起了和事佬。
他擺擺手說，“好啦好啦，你倆都消消氣。別忘了，你倆是員工和老板，你們只是在讨論留言板的工作而已，別聊着聊着就忘了初衷。”
一句話，頓時讓桑绮和霍文濤同時閉嘴了。
…………
臨下班前，小林和老楊各自忙碌着。桑绮正收拾東西準備走人，見霍文濤默默地坐了過來。
“所以，我很高興看到你并沒有翻牌她的留言，也沒有發給她優惠券。”霍文濤用一種不以為然的口氣，輕飄飄地道了一句。
“她若是來的話，你會介意？”桑绮手機丢進包裏，頭也不擡地問他。
“……應該這麽說，我會覺得麻煩——這簡直是沒必要的麻煩。”霍文濤聳聳肩，“怎麽？你該不會是抱着那種想法——覺得我應該與前任彼此和解，才能邁進新生活吧？”
桑绮默不作聲，霍文濤嘆了口氣，“……若你真有這種想法，那真是大大的幼稚。首先，我的私生活輪不到別人評頭論足，其次……我為什麽一定要與前任和解？”
“……你，還沒原諒她？”
“我為什麽要原諒她？”霍文濤詫異得真情實感，“非逼我原諒她，才會讓我覺得不舒服吧！”
“……可心懷怨恨……”
“這是兩碼事。我不怨恨她，但我也沒必要原諒她——因為我并不想和她破鏡重圓，甚至連朋友都不想做。她可以一直住在我心裏的某個角落，哪天我若是喝酒喝多了，把她從心底裏翻出來罵幾句，也不失為一件趣事。”
霍文濤說得真心誠意，說得桑绮竟噗嗤一笑。
她連忙抿了抿嘴角，“其實，我并不是想對你的私生活評頭論足，我只是……嗯……”好吧，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下午的她簡直是個悶罐火藥桶，這也太不像她了。
所幸霍文濤并不在意她的遲疑，自顧自說了下去，“你知道‘等價交換’原則嗎？”
桑绮搖搖頭。
霍文濤翹起了二郎腿，“男女關系之間的等價交換原則就是——比如女方出軌了，男方耿耿于懷。你覺得，此刻要怎樣才能幫助男方走出心結？”
桑绮思忖片刻，“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寫保證書？賭咒發誓？”
霍文濤輕笑一聲，“很簡單，男方也好好出軌一次的話，他就達到心理上的平衡了。這就是所謂的‘等價交換’。”
桑绮的嘴于是張得宛若可以塞下一個雞蛋，好半天才讷讷道，“所以……你……”
“是的，當初何女士出軌我的朋友。我曾經非常認真地思考過，和她還有沒有走下去的可能性。‘等價交換’是我在腦海中預演了無數次，得出的唯一可行的辦法。”
“……那你做了嗎？”桑绮問他，居然有些緊張。
霍文濤微微挑眉，似是在欣賞她臉上的糾結，才笑了笑，“你不是知道結局嗎？我和她分手了，正因為我無法做到，所以幹脆選擇放棄。”
“哦，還好還好。”桑绮居然拍了拍胸口地松了口氣。
“怎麽，如果我真的等價交換了，你會鄙視我？”
“……不，我只是覺得，如果你真的等價交換了，可能一時你會原諒她，甚至覺得很酸爽。但……這一定不是你想要的。”
桑绮說得很認真，于是霍文濤看她的眼神也認真起來，似乎為眼前這個總是有些幼稚的女孩兒也能說出打動他的話而感到詫異。
良久，他才點頭道，“你說得沒錯。所以我不會原諒她，更不會和她複合——如果我真的選擇和她複合，那我一定會在與她交往時另找一個女孩兒等價交換——正如你所說的，結局不會是我想要的。”
霍文濤說完，端起茶杯起身走了。桑绮愣神片刻，收拾完背包準備下班。
臨關機前，她又刷新了一下‘家長裏短’留言板的後臺，發現那條沒有被翻牌，沒有獲得優惠券，甚至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留言，被主人‘一杯往昔的紅茶’給默默删除了……
……………………
“哎，”桑绮忽然想起來，問霍文濤，“你是什麽時候開發的删除留言功能？”她依稀記得，曾經因為結婚紀念日而與妻子争執的M先生，當時為了删除酒後留言，不惜打車一路趕來店裏。
“就在前幾天，”霍文濤正埋頭整理書架，“給那些一時沖動吐露隐私又感到後悔的客人留一條後路。”
“你也會這麽體貼？”桑绮道。
“他只是怕被人上門找麻煩而已。”老楊握着計算機徐徐飄過。
“哦，這就說得通了！”桑绮恍然大悟。
霍文濤輕輕咳嗽一聲，仿佛是為了反擊一般，問道，“話說，你的劇本構思得怎麽樣了？”
豈料這回的桑绮并沒有露出‘世界末日’般的頹廢，反而生機勃勃得好似一朵盛開的向日葵，“哎，你怎麽知道我有構思了？”
霍文濤一愣，“真有構思了？”
“還得謝謝你，”桑绮笑容可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這次的主題是——等價交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