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莺七向下急劇摔落,遠遠聽到崖頂上方傳來水容遙不知所措的哭腔:“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萬丈之上的狂風凜冽如刀,刮面生寒,無數冰屑簌簌地落在她眉間發上。
深淵極是黑暗,狂風怒嘯如鬼哭神嚎,她三魂七魄已然悠悠,身畔忽然又有一陣淩厲的寒風倏然襲到。
黑暗中有人牢牢地摟住了她腰肢,清冷幽香撲面而來,悠遠、熟悉而又陌生。
記憶裏仿佛曾有這麽一雙手,在她幼年從太華山摔落的時候,将她穩穩接住,眼前當年,似夢如幻,她還未來得及想這幽香自何而來,便已徹底失去了意識。
那人奮力摟住她,足尖點在崖壁之上,想要躍起,但那墜落之勢若有千鈞,反帶着那人一齊急劇墜落,掉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淵。
醒過來的時候,莺七眼前一片漆黑。
她愣了一瞬,還以為自己的眼睛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處身于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
恍惚記起來,自己是被水容遙帶到伏羲崖頂,不小心摔下了無盡深淵,但伏羲崖高萬丈,她摔下來居然沒事,這實在有些奇哉怪也。
她摸了摸身上,似乎真的沒受什麽傷,更是詫異,轉頭看了看四周,盡是蒼蒼茫茫的暗夜,伸出手來,也看不見五指,只有冷意彌漫,徹骨生寒。
她記得明明是夏日時分,怎麽這裏如此寒冷?
她膽子一向不算小,但陡然之間,堕入無盡黑暗,仿佛遠離了整個人世,而來到陰曹地府,閻羅大殿,也不禁有些害怕起來,叫道:“有人麽?有人麽?”
四壁空蕩蕩的,杳無人應,只有回聲不久之後傳來,在四周洞壁上來回激蕩:“有人麽……有人麽……”
哀風呼嘯,猶如鬼哭猿啼,說不出的慘厲凄切。
莺七一陣毛骨悚然,急急站起身來,摸索着向前走去,但只走了兩步,就被一個柔軟之物猛然絆倒,她吓了一跳,“啊”的一聲大叫,翻身向後急退,那柔軟之物悶哼一聲,似乎是個活的。
莺七心子撲通撲通亂跳,叫道:“你是誰?”不見那柔軟之物回答,又問道:“你……你是人還是鬼?這裏是哪?求求你啦,告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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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半晌,她聽見一個冰冷低沉的聲音回答道:“此處乃是陰陽交界之處,前去不遠,便是忘川。”
傳說中忘川終年黑夜,是冥界的一條河,魂魄通過忘川,就可以進入冥界,重入輪回,此處陰寒黑暗,果然和傳說頗為相似,莺七只聽得魂驚魄落,顫聲道:“我……我已經死了?”
那聲音道:“凡是來到此處的都是魂魄,你當然也死了,你快去忘川處過奈何橋吧。”
莺七心下驚疑不定,問道:“你……你又是誰?”
那聲音道:“我是這裏的孤魂,不願忘記活着時認識的人,經歷的事,只能在此徘徊,等待我想見到的人。”
莺七又驚又悲,牙齒上下格格相擊,顫聲道:“我也不願意忘記,我,我不要去奈何橋!”
那聲音輕嘆一聲,說道;“你是新死的鬼,是麽?”
莺七蹲在地上抱緊雙臂:“我……我也不知道我死了多久了,不過不久之前我還活着,與我師叔和師兄他們在一起。”
她說到這兒,心頭酸楚再難抑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那聲音道:“你哭什麽?是在害怕麽?人都是要死的,也不必害怕。”
莺七哭道:“我……我不願意死,我想去找我師尊他們,我死了他們會很難過的。”
那聲音低低的道:“別哭。”
過了片刻,又道:“你死了,只有你師……和師兄會難過麽?”
莺七想了想,道:“我認識的人不多,我的同門們也會很難過,還有我養的寵物小狴,我死了,它一定會傷心得烤雞都不吃了。不過最疼我的還是師尊,他要是知道我死了,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就……就像他當時看到我娘灰飛煙滅的時候……”
那聲音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做鬼久了,會一點微末法術,你要是想回去見故人一面的話,我可以幫你,不過只能見一會兒,你就得回來這兒了,你最想見誰?”
莺七道:“我還想見見師尊,還有其他的人,你能幫忙嗎?”
那聲音輕輕嘆了口氣,并不回答,莺七生怕他不肯答允,急忙求道:“求求你啦,你就幫幫我吧,我會永遠感激你的。”
久久聽不見他的答複,莺七心中焦急,伸手前去摸索那聲音發出的所在,卻觸碰到之前的柔軟之物,她只覺觸手冰冷,宛如千山暮雪,吓得一聲驚叫,回聲跌宕起伏,仿佛遙遙傳來的巫峽猿啼,更增凄切。
莺七睜大一雙俏眼,追問道:“你肯不肯幫我啊?你不是會法術麽?我很想見見他們。”
那聲音反問道:“見完之後又如何?你就肯安心去忘川了?”
莺七思考一陣,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我不去忘川!我陪你守在這兒,等上一百年,等師尊他們來,我不要忘了他們。”
那聲音怫然道:“我不要你陪!”
莺七忽聽他大有不悅之意,忙軟聲求道:“求求你啦,我願意一直在這陪着你。”
一陣陣的寒風呼嘯而來,莺七身上寒冷,縮了一縮,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黑暗中那聲音所發之處遞過來一件衣袍,悶聲道:“你是新死的鬼,怕冷不足為奇,披上這件衣裳吧。”
莺七見他忽然和善起來,又是感動,又是高興,接過來披在身上,急忙說道:“謝謝你,你真好!”
那聲音道:“不必言謝,我适才算過,你師兄不在日照城,不知道去哪兒了。”
莺七微微一怔,說道:“是麽?那我師尊呢?”
那聲音說:“令師雲游四海八荒,行蹤飄忽不定,我只是一個法力微薄的孤魂,推算不出他的具體所在。”
莺七奇道:“師尊不見了我,應該四處找我才是,怎麽會去雲游四海八荒?”
那聲音頓了一下:“我怎麽知道原因?”
莺七焦心如焚,想了一想,急道:“你……你能找到我師叔麽?我師叔在人世名聲很大,你帶我去找他吧,他一定知道我師尊和師兄去哪兒了,行嗎?”
那聲音驀地微笑道:“你還是叫我名字,比較順口。”
聲音一改冰冷低沉,變得清潤悅耳起來,恍若子夜鬼哭突然間轉化為昆山鳳鳴,将整個陰寒的氣氛都驅散了大半,仿佛在寒冷凄涼的忘川河畔,突然有春暖花開。
莺七愣住。
黑暗中有人伸手過來,敲了敲她腦袋,悠然道:“到最後才想起我來,我在莺兒心裏,當真這麽不值一提麽?”
莺七反應過來,一把摟住他脖子,歡然叫道:“師叔,霄衡哥哥!原來是你!”
她又驚又喜,雙眼在黑暗之中閃閃發亮,此時心境,不啻于絕境逢生,眼淚滾滾而下:“霄衡哥哥,原來你也這麽壞,居然扮鬼吓我,剛才真是吓死我啦!我還以為我真的死了。”
她觸摸到霄衡脖頸處的肌膚寒冷如冰,又是一陣狐疑:“你……你身上怎麽這麽冷?咱們……咱們不會真的死了吧?我,我在黃泉路上,遇到你了?”
霄衡咳嗽了一聲,沒好氣道:“咱們沒死,我只是受了點傷,很快就會好的。”
莺七破涕為笑,嗔怪道:“誰叫你扮鬼吓我?受傷也是活該,我摔下來就沒受傷,足見還是我人品好,老天爺都不忍心傷我,不過你扮鬼的聲音也真像,一點兒都不像你平時的聲音,真是吓死我啦。”
霄衡慢慢地道:“從萬丈高崖上摔下來,身上又壓着一個不算很苗條的姑娘,要想不受點傷,實在不容易。”
莺七愣了一下,道:“啊?”
霄衡恨不能立刻驅散黑暗,讓她看看自己的白眼:“你壓在我身上,自然沒受傷!”
莺七這才醒悟過來,她在暈過去的前一刻,曾經感覺到有人緊緊摟住了自己腰肢,一齊向萬丈深淵之下急速墜落,當時只覺冷香幽幽,分外熟悉,卻不知是誰。
醒過來之後,她就被霄衡所扮的孤魂吓壞了,神思不屬,一直沒來得及想到這裏,心下好生感動,柔聲道:“好哥哥,是我錯啦。你真好,為了救我,還害得你也摔下來受傷了,你傷在哪兒了?你放心,我來照顧你。”
霄衡哼了一聲,但聲音裏聽來,明顯很受用。
莺七跳了起來,左顧右盼半晌,只覺四周皆是黑沉沉的,放眼望去,分毫也看不分明。
她知道霄衡一身白衣,原本十分明顯,但此刻卻連他的半點影子也瞧不着,心下不禁又有些害怕起來,急忙伸臂向四處摸索,叫道:“霄衡哥哥,你在哪兒?”
無邊黑暗中,霄衡悶聲哼了一聲,聲音裏帶了些莫名的羞惱和怒意:“喂,你別亂摸!”
莺七正摸索着碰到他的胸膛,順勢而上,扯定他衣袖,略微放心些心來,聞言不解道:“怎麽啦?這裏這麽黑,我害怕,我要拉着你,你可別扔下我一個人呀。”
霄衡見她适才不分青紅皂白,伸手便向自己身上游移,本來又羞又惱,正想發火,忽聽她這般說,心想黑暗之中,她害怕也是理所當然之事,不由得欲言又止,驀地一拂衣袖,伸手拉住她手,冷聲道:“你牽着我就可以了,手別……別亂動!”
莺七只覺他手掌漸有暖意,不似方才他肌膚那般如冰似雪,心中歡喜,緊緊握着他的右手,興高采烈地高聲應諾。
但四周寒風呼嘯不絕,回聲跌宕回旋而來,将她一聲清脆的應諾扭曲得如同鬼哭神嚎,她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向霄衡身邊靠去,顫聲叫道:“霄衡哥哥,咱們快走吧。”
霄衡只覺她小手不斷發抖,知道她實是害怕到了極處,嗯了一聲,伸手摟了摟她肩頭,難得地安慰道:“好了,我帶你走。”
莺七見四周黑暗無窮無盡,心下恐懼,想了想,說道:“霄衡哥哥,我師尊會一種法術,捏訣成火,不知道你會不會?”
霄衡左手一揮,碧光鼓舞,真氣流蕩,倏然凝作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指尖跳躍飄舞,靈動如飛,這火苗一亮,四周撲面壓下的黑暗登時被沖淡了大半,這時看清了四周所在,竟是一個極大的古洞,怪石嶙峋,滿地冰雪,雪水融化之處,一條羊腸小徑向着外面延伸了出去,火苗搖曳,卻看不清小徑那畔是什麽。
莺七縱聲歡呼,喜道:“霄衡哥哥,你真是了不起!”
但凝目瞧了瞧那一束火苗,忍不住咯咯笑道:“看來你還是年紀輕,功力趕不上我師尊,師尊舉手成火,亮可及丈,你這火苗可就小得多啦!”
霄衡哼了一聲,默然不語。
當時伏羲崖上,莺七不慎掉落深淵。他疾沖而至,堪堪摟住下落的她,抱着她飛速摔落萬丈高崖之下。
在半空中莺七暈迷過去,雪屑簌簌,狂風刮面,他一手摟緊了她,一邊極力在下落之途尋找懸崖支點,減緩兩人驚人的下降速度,最後數十米時,他将莺七抱在自己身上,砰然摔落在深雪之中,下落之力勢有萬鈞,身上又壓了一個姑娘,以他驚世修為,也被震得暈了過去。
待得醒轉之時,四周竟是黑漆漆的難辨事物,他一驚之下,忽聽見輕微的呼吸之聲,知道莺七便躺在身旁,伸手一探莺七脈搏,平穩沉實,知道她并未受傷,心中大為喜慰,但随即便察覺到自己體內真氣沖蕩四溢,受傷着實不輕。
之前他在九幽絕域陣裏拼盡全力,封印了古神旱魃,神魔之力遠非凡人所能想象,他雖得勝,卻也受傷極重,雖得蕭君圭醫治,畢竟并未全然複原,又為了救莺七,而從高可摩天的伏羲崖摔落,五髒六腑皆受到極大震蕩,雖然醒轉多時,但自知內傷嚴重,亟待找個僻靜之處修養調息,方可複原。
此刻勉力聚集真氣成火,要維持這麽一朵火苗,已是勉強之極,如何能像平常一般,揮手可燃數丈火光?
他性情冷傲,聽莺七如此說,卻不肯為自己解釋只言片語,只冷哼一聲,牽着莺七的手,順着那條羊腸小徑走出一程,沉吟道:“我記得咱們是跌下了伏羲崖的深淵,伏羲崖底滿是冰雪,怎麽卻來到了這等黑暗無邊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