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她怔了一瞬,慢騰騰地從草叢裏爬将起來,撫了撫額,神情茫然:“這是哪兒啊?”
迷茫地看了看霄衡,遲疑道:“啊,是你啊,師叔。”
更迷茫地望了望他身後趕過來的水容遙,聲音拖得長長的:“啊,水姑娘,哦,你和師叔在這兒賞月啊?呵呵,呵呵,我晚上夢游,若是打攪了你們的興致,真是抱歉了哈。”
這一套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她在心裏暗暗贊了自己一句,最近演技見長,向黑白無常無邪地一笑,便準備開溜。
哪知山外有山,師侄豈能鬥得過師叔,霄衡一把将她急箭一般向外發射的身子拉了回來,一臉藹然:“莺七,夜裏出來,露寒霜重,怎麽也不多加一件衣裳?”
很自然地脫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莺七抖了一抖,給她披上外袍的霄衡動作非常自然,眼神溫柔又專注,她覺得,此時此刻她才是正在夢游。
水容遙木然而立,好半晌,方才不敢置信地問:“霄衡,你到底喜歡這丫頭什麽?”
霄衡思忖良久,方才冷靜地,淡然地道:“大約是因為,我比較喜歡她會夢游吧……”
莺七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對着目光複雜的水容遙“嘿嘿”“呵呵”地一陣笑,直到頭上挨了一個爆栗,方才停下這一通傻笑。
霄衡取下她頭上不知何時蹭上的一片草葉,輕柔道:“以後別這麽孩子氣啦,都是要嫁人的年紀了。”
莺七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霄衡一心要掐斷水容遙的思慕,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莺七一把抱起來,她一聲尖叫還未出口,耳邊聽到他傳音道:“配合師叔。”
他倘若說的是“配合我”之類,她多半不肯幫忙,但一句“師叔”,立刻讓她想起尊師重道的古訓,只好配合地在他懷裏裝死。
但躺在霄衡懷裏,不由得她不緊張,裝暈迷的時候,平素引以為豪的演技也顯得有些浮誇,都被水容遙收入眼底。
霄衡對她的演技顯然也很不滿意,勉強把她抱入小酒館,便道:“你是怎麽了?我記得你演技一向不錯,比武功強出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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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七顫抖着從他懷裏掙紮出來,站在地上覺得整個腦袋都在發暈,眼見他伸手來扶,臉上騰地一紅,急忙道:“不,不用。”一溜煙地跑了。
後半夜被水容遙封住全身經脈,提起帶走的時候,她覺得一點都不冤。
至于罪魁禍首,哼,看他如何向她師尊、師兄交代,如何向她家小狴交代。
水容遙的武功果然比她高出許多,溜進她客房之時,她毫無察覺,頃刻間便被封住了周身經脈,手足俱軟,沒半點反抗餘地。
水容遙并未理會床上睡得香甜的穿越女,一把提了莺七,越窗而出。
她似乎怕被霄衡等人發覺,蹑足悄然走出數裏,方才一路飛奔。
在她心裏,莺七是她情敵,情敵的待遇自然不會很好,莺七一路上在無數石頭上擦擦碰碰,挂了許多彩,偏又動彈不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底的郁悶越積越深,恨不能霄衡就在面前,先給上他兩個大耳刮子,再說其它。
黑暗之中她也不知水容遙奔向了何處,最後只覺得她越奔越高,似乎是來到一座高山之上,終于停了下來,随手将莺七扔在地下。
莺七痛得全身骨頭都散了架,這一撞好巧不巧,撞開了她的啞穴,龇牙咧嘴道:“我說,水姑娘,我又沒得罪你,你幹嘛這麽對我?”
水容遙哼了一聲,找了塊幹淨的大石坐下,也不答話,腰間彎刀在月光折射下,散發出幽幽冷光。
莺七斟酌了許久,見她始終不曾先開口說話,和藹地道:“水姐姐,我……”忽見她眸光一冷,于是更和藹地道:“額,水妹妹?”
水容遙悶聲道:“我比你大。”
莺七斟酌道:“唔,我叫你水姐姐,好麽?”
水容遙白了她一眼,聲音更沉悶了:“你叫我水姑娘就成,我沒妹子。”
莺七幾次三番遭她嫌棄,不禁尴尬,但命懸她手,只得小心翼翼地笑道:“水姑娘,你要冷靜一點,我師……師叔……”
她為難了許久,方才違心道:“我師叔他這個人性格活潑開朗,又比較喜歡開玩笑,只不過是拿我來和你開個玩笑罷了,你可別生氣,依我看來,我師叔他,嗯,其實還蠻喜歡你的啊。”
她費力說完這番話,饒是臉皮之厚,素來賽過城牆,也不禁臉上一熱,暗道:“保命要緊,節操本是身外之物,要與不要,沒什麽關系。”
水容遙對她這番話顯然并不相信,凄然一笑,擡頭望着天上的皓月,低聲道:“我出生在世家大族,又是家中的獨女,一直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
從小爹娘就請了各門各派的名家來教我武功,也教我琴棋書畫,那些師父總是誇我天資極高,幾十年也見不到第二個,也不知道他們是真心誇我,還是貪戀我父母聘請他們的重金。
總之,我在衆星捧月的環境裏長大,漸漸養成冷漠又高傲的性子,總覺得自己了不起得很,世上的其他人,都不過是腳下的泥罷了。”
莺七正自四處觀望,想知道自己被她抓到了何處,忽然聽到她這麽說,忍不住插口道:“水姑娘,你這麽想,可不太對,你是人,別人也是人,誰又比誰高貴呢?”
水容遙臉色一沉,傲然道:“我出生名門,品貌出衆,每一種條件都是別人畢生所求的,憑什麽要我去看得起那些在世上為了生計苦苦掙紮的可憐人?”
莺七只覺得她不可理喻,心想這等大小姐的思維,果然不是她一介沒見過世面的山中女子能夠理解的。
她懶得和水大小姐廢話,左顧右盼,皓月如洗,月色飄灑下來,她看得清楚,自己竟身居萬丈高崖之上,怪不得明明是夏夜,她卻感到一陣陣的冷意撲面襲來。
更可怕的是,她就被扔在懸崖邊上,只差三尺左右的距離,她就能去和閻君相見。
這一吓果斷不輕,自己的性命豈能不加以愛惜,她說話的聲音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水……水姑娘,你看要不這樣,你先把我放了,咱們一起回去找我師叔,你放心,我一定說服他接受你,好不好?”
水容遙凝目看了她半晌,搖了搖頭,輕輕地道:“沒用的,我,我不會夢游。”
莺七對着這位呆萌的大小姐,深深吸了口氣,勉強調勻氣息,才阻止了噴血的沖動。
水容遙輕嘆一聲,低聲道:“從前我總是看不起那些喜歡我的人,覺得他們又讨厭,又惡心,根本配不上我,卻妄想着癞□□能吃上天鵝肉,可是……當我遇上我喜歡的人之後,才發現我在他眼裏,也不過是癡心妄想的癞□□罷了。
那年我偶至堯山,被幾個輕薄的江湖子弟纏上,這些人武功都很不錯,我一個人對敵他們幾個,根本打不過,正自惶急,卻見到一個白袍少年走到面前,他并未用什麽兵刃,指掌揮灑之間,就将那些江湖子弟一一擊殺。”
莺七道:“這個少年就是我師叔了?”
水容遙不答她話,續道:“我很感激那少年的拔刀相助,當下向他道謝,又見到那少年容顏俊得很,心裏很喜歡。
哪知那少年十分驕傲,只對我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我那時多驕傲啊,見到他比我更驕傲,很不服氣,沖上去攔住他,拔刀要和他比武。
那時我自負武功了得,哪知那少年看也不看,手指一彈,就将我的佩刀彈飛開去,等我撿到佩刀後,那少年早已如鴻飛冥冥,不知所蹤。
也是前世冤孽,他擊飛了我的刀,卻抓走了我的心。”
莺七不料她居然和自己掏心掏肺地說起心裏話來,驚詫之下,見她說得凄涼,心下很有些同情她,一時卻找不到什麽話來安慰。
只聽她又說道:“于是我不顧父母勸阻,着了魔似的遍天下地尋找他,每次找到他,我就以和他比武為借口,想要和他多親近一會兒,但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每次都被他輕描淡寫般從容擊敗。
到得後來,我越來越難以找到他,即便見到了他,他也不再和我比武,轉身便走,他禦風之術妙絕天下,我遠遠及不上,連他的影子,我都來不及多看兩眼。
這一次好不容易在南郊見到他,我終于鼓足勇氣,約他出來,表白心意,哪知……哪知他卻說他心有所屬,要我見諒。”
說到這兒,她恨恨地瞪了一眼莺七,目光中滿是怨恨冷厲之色。
莺七顫了一顫,安撫她道:“水姑娘,情之一物呢,強求不得,你還是随緣罷,說不定世上有比我師叔更好的男子,會對你鐘情不悔呢?”
水容遙幽幽地道:“不,我心裏只喜歡霄衡一個人,其他男子,于我只是浮雲。你這樣一個小丫頭,無論家世、容貌、武功,什麽都比不上我,怎配得上他?他又為什麽鬼迷心竅,居然看上了你?”
莺七不滿道:“喂喂,水姑娘,我對你可一直都是客客氣氣的,你也別對我人身攻擊,成不成?我跟你說啦,我師叔眼界很高,不會瞧得上我的,你要是不信,我也沒法子。”
水容遙冷笑道:“霄衡從來不會說謊,他既然這麽說了,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驀地站起,緩步走到她面前,指了指前方陰森森深不見底的懸崖,臉上綻放出冷魅的淺笑:“此處乃是伏羲崖,據說是上古神王伏羲逝去後的身體所化,巍峨險峻,是天下最奇險的懸崖,我很想知道,你掉下去之後,會不會摔得粉身碎骨呢?”
莺七大驚,不等她說完,急道:“自然會粉身碎骨,不用試啦,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
水容遙眉間唇角,笑意加深,卻是冰冷的弧度:“我卻不信,總得試一試才知道。”
她話音未落,有人冷冷道:“你敢扔她下去試試!”
伴随着話聲,懸崖背後轉出青白兩個人影來,月色清明,清輝潑灑在那兩個人身上,如同将他們裹在晶魄寒霜之中,平增冷意。
莺七看清來者是誰,大喜過望,脫口叫道:“師叔!師兄!”
那兩人正是楊篁、霄衡,這二人均是玄功通神,雖在睡夢之中,仍是被水容遙抓走莺七的動靜驚醒。
蕭君圭推開窗來,看到這二人同時追出,料想無礙,便重新倒回床上,複去和周公相會。
兩人一路循跡追來,見到水容遙将莺七提上伏羲崖。依楊篁之意,立刻便要上前相救,但霄衡以為,莺七距離崖頂太近,只怕兩人一旦露面,水容遙受了刺激,就可能将她推下懸崖,那可救之不及,還是靜觀其變為是,但此刻眼見情勢危急,水容遙竟準備下殺手,情急之下,只得出聲制止。
水容遙反應敏捷,一把拉起莺七,懸空提在懸崖之上,冷聲喝道:“別過來!”
伏羲崖高達萬丈,崖頂氣候與山腳下截然不同,山腰之下郁郁蔥蔥,生滿了參天樹木,山腰之上卻寸草不生,唯有荒蕪的黃沙。
崖頂馬毛猬磔,狂風恣肆怒號,莺七被懸在高空之上,左搖右擺,只覺得水容遙似乎是漫不在意地提着自己,生怕她一個松手,自己不免小命難保,忍不住叫道:“水……水姑娘,你先放我下來,有事好商量。”
霄衡面沉如水,一字一字地道:“水容遙,你要是敢松手,我叫你水家從此江湖除名,你如果不信,盡管試試。”
水容遙凄然一笑,臉色蒼白如雪,道:“是麽?”
莺七只覺從她手上傳過來的力道又輕了幾分,大駭之下,顫聲道:“師……師叔,你別害我啦,閉嘴行不行?你,你別刺激水姑娘。”
霄衡欲言又止,看了看她,沉着臉一言不發。
楊篁朗聲道:“水姑娘,在下是這位姑娘的師兄,不知我師妹因何得罪了你,你先把她放下來,我代她向你賠罪,無論姑娘你開出什麽條件,在下都答允,你意下如何?”
水容遙怔了一怔,凝視了他一會兒,回首時眼角微微上挑,帶了些許冷嘲的味道:“你桃花運居然如此之好,你這師兄恁般清貴的人物,居然也對你在意得很。”
莺七心裏一個哆嗦,搖頭道:“他……他只是我的師兄。水姑娘,你要松手就松手吧!”
水容遙怔了一瞬,掩不住訝異之色:“你要我松手?”
莺七點頭道:“不過松手之前,我還有幾句話要說。師兄,你回去之後,記得跟師尊說,讓他別難過,其實我一直把他當爹爹看待。對了,你別忘了每天都給小狴買一只燒雞吃,或者野豬腿也成,它最愛吃這兩樣。
你給我雕刻的那只小木馬,承沅喜歡得很,問我要了好幾次,我都沒給他,這回給他了罷。嗯,我在太華山上的物事不多,你看師弟妹們喜歡什麽,就讓他們自己拿,大家分一分。”
楊篁沉默了片刻,驀地搖了搖頭,道:“師妹,我不能答應。”
莺七吃驚地睜大眼睛,道:“為什麽?你,你不肯幫我這點忙麽?”
楊篁緩緩道:“不是我不願意幫你忙,而是我絕不會讓你死。”驀一揚眉,神色端肅:“水姑娘,她是我青梅竹馬的師妹,将來也……也多半是……是嫁給我太華山的男弟子,與這位衡兄并無關系,還望姑娘你明鑒此事。”
水容遙秀眉微蹙:“太華山的男弟子?”
莺七更奇:“師兄,我什麽時候要嫁人了?”
楊篁臉一紅,深深地凝視着她,唇邊蕩開一絲溫柔的微笑,仿佛一潭湖水裏被扔進了一顆小石子,那笑意漣漪般擴散開來,輕聲道:“等你長大了,自然要嫁人。”
莺七臉上騰地飛紅,不由自主地望了霄衡一眼,心亂如麻。
楊篁柔聲道:“有些事我從前不對你說,将來慢慢告訴你聽。”
水容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莺七,好半天才弄懂了楊篁在說什麽,遲疑道:“哦,原來是這樣。”
莺七白了她一眼:“不錯,我跟你說過啦,我師叔怎會看得上我?師叔就是和你開個玩笑,可你偏偏不信。”向霄衡笑道:“是吧,師叔?”
霄衡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見她問了兩遍,方才慢慢點了點頭。
水容遙見他點頭認可,更是釋然,笑盈盈道:“這可對不住了,妹子,委屈你啦。”
她得知莺七和霄衡彼此并無情意,滿心歡喜,喜氣洋洋地将她放下來,纖手輕舒,一口氣解開了她周身被封的經脈。
莺七站在崖頂,她全身不能動彈這許久,只覺手足都麻木了,顫了一顫,方才站穩,抱怨道:“水姑娘,你可不明不白地害苦我了。”
水容遙心下愧疚,歉然道:“好妹子,對不住,姐姐給你賠不是啦。”向她一揖到地,笑道:“抱歉,抱歉。”
莺七見到她素來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綻放喜色,笑色盈眸,這反差過于劇烈,吓了一跳,急忙向後退了一步,口中道:“哎,姐姐你別這樣,我可受不住你的……”
餘下的話尚未出口,她一腳踏空,一聲驚呼袅袅飄散,人已倒沖而下。
因她見了水容遙笑逐顏開,吓得不輕,倒退之時,渾沒想到自己正身處萬丈高崖之上,只消一步,便踏過了奈何橋,她只退出一步,“啊”的一聲尖叫,已向伏羲崖下急速墜落。
與此同時,楊篁、霄衡二人疾風似的沖來,但他們立足之地距崖頂尚有一段距離,沖到崖頂之時,莺七早已墜落深淵,白雲袅繞,深不見底,只有一聲驚呼,遙遙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