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城主大婚,普天同慶,一切事宜俱是極盡奢華,滿城俱是裹在大紅色中,喜慶之極。何氏費盡心思才将望舒嫁入城主府中,家族地位随之上升,嫁妝也就加倍地豐厚,叫南曠微見了,很是滿意。
拜過天地之後,新房中喜燭高燃,盛妝的何望舒坐在床沿上,那時的夜極靜,靜得她聽自己的呼吸,也如同月下洶湧的怒潮。
良久,聽見新郎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自回廊那側而來,仿佛有星光流連在他衣袍之上。
莺七正看到大紅衣裳的南曠微挑起何望舒的蓋頭,想着今日莫非要開開眼界,看一場活色生香的春宮。
師尊雖是個吊兒郎當的浪子,但對衆弟子卻管得嚴,她在太華山上,尚未有這等的好運氣,此刻似乎撞了大運,正睜大了眼睛不敢稍瞬,準備好好觀摩,哪知南曠微不動聲色地用袖子覆上煉魂珠,從容道:“非禮勿視。”
莺七暗暗咬牙切齒,但鑒于自己是個姑娘,臉皮雖一向不算薄,但總不太好意思逼着他把袖子拿開,只得作罷,本還想着要不要裝個羞澀模樣,一氣之下卻給忘到太華山去了。
南曠微的袖子覆得太久,莺七含蓄再三,終是忍不住提醒道:“南城主,非禮勿視已經過去啦。”
南曠微瞥了她一眼,又略等了一等,方才緩緩移開袍袖。
歲月流逝似白馬過隙,在這頃刻之間,光華璀璨的煉魂珠裏,白馬已不知過了多少次罅隙。
兩年來望舒深居簡出,只以夫郎為重,昔日連殺數十人,尚且淡定得很的女刺客,學會了刺繡養花,逗鳥撲蝶,漸漸暈染出濃麗嬌軟的兒女情态。
莺七身為局外人,實在難以分辨,南曠微對望舒,到底是真心相待,還是逢場作戲。
他待她的确不錯,寵而愛之,但他從她母家獲得的財富,卻也不在少數,何氏家族銀錢多的是,要的是藐睨他人的權力,而他要的是可以供給軍隊的銀錢,也許,他們是心照不宣,各取所需。
望舒卻似半點也不覺,她夫君真心對她,她固然是歡喜,即便帶着算計,她也由得他算計她那名義上的娘家。
據說南城主一向喜歡嬌媚明豔的女子,她便成日裏只在胭脂水粉裏留神,本就生得好顏色,此刻更是七分真心三分假意地裝扮起來,她幼時極貧寒,也不曾損卻生來風骨,為着讨他的歡喜,倒變了那一份莺七很是欣賞的凜冽。
與南曠微成親兩年多來,她言語神色之間,每一日都愈加溫存妩媚,逐漸成為莺七熟悉的那一位南夫人,媚态天成。
只有在她悄然殺掉前來刺殺的刺客時,才在偶然之間,回複昔年冷豔迫人的風采。若非如此,莺七幾乎已快忘卻她殺人不眨眼的往昔,而當真以為她一直都是一位養尊處優的城主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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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七看到她殺第十七個刺客。
那人號稱“妙手空空兒”,輕功逐明月,劍術動諸公,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殺手。
那時夜色濃重,天空密雲滿布,空氣濃稠,他駐足在房頂的琉璃瓦上,真是如葉落無聲,一府的侍衛算是白領了月錢。
他對自己的輕功顯然極其自信,絕不至于被人發覺,是以一身黑衣的女子悄然而來,出手襲擊他的時候,他竟微微一怔。
只是高手相鬥,怎能容得下一怔?饒是他反應極快,也已經被她手中的匕首劃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以他武功,自然不懼這點小傷,悄不作聲,錯手便來奪她手中匕首,她倏地退避,雪白匕光在夜色裏亮了一亮,剎那間映出她曼妙形影。
這女子正是望舒,她精通刺殺之道,妙手空空兒剛來到城主府,她便已驚覺,那時的南曠微,已知曉了這位夫人對自己的真心,對她可謂毫不防備,輕易被她點了昏睡穴,随即持了匕首,想要将刺客一舉擊殺,誰知此人武功高強,她這一刀雖出盡全力,還是被他避開了要害。
夜色沉沉,兩人都恐被巡邏侍衛發覺,均不做聲,只竭盡全力以搏。
兩人均是輕功高明之輩,袍袖翻飛,暗影往來,一如乳燕歸林,一如寒鴉赴泉,分明是性命厮殺,瞧來卻是輕靈得教人傾倒。
莺七除和同門較武之外,從未和他人動過手,從來不知世上竟有如斯驚心動魄的争鬥,招招狠辣,均盼将敵人置之死地,相較之下,溫軒和她比武時,對她可真算得上是斯文又退讓了。
好在鬥不多時,勝負已分。
妙手空空兒搖搖晃晃跌出數步,慘厲道:“你在匕首上淬毒!”
她冷聲而答:“不錯,此毒性烈,你又和我打鬥這麽久,血行加速,此刻毒已攻心,無藥可救了。”
三年來她已殺了十七個刺客,不乏武功比她高的,她若不使點毒計,早已去和閻王相見了。
望舒輕飄飄立在屋檐上,仿佛随時都能被風吹去,冷冷地看着只剩一口氣的妙手空空兒,身為刺客,命運如此可悲,即便他曾咫尺殺人,千裏遁蹤,終究逃不過死在他人劍下的宿命。
他殺人無數,許是見慣了生死,自己臨死竟一點兒也不驚慌,只問:“不知是哪路高手?好叫妙手空空兒死個明白。”
她略一沉默,嗓音清淡:“我以前叫瑩姑,是左拂塵養大的刺客,你武功很高,我不及你。”
妙手空空兒呆了一呆,笑道:“原來你便是那個左先生耗費十五年心血的殺手,說來咱們倒是同門,三年前你沒回去,左先生只當你失手被殺,誰料你竟敢背叛主人。”
他聲音裏也不知是嘲弄還是歆羨。
他的話令她驀然想起那個高不可仰的紫袍男子,她知道自己萬分懼怕他,不知為何,竟敢于背叛。
妙手空空兒長嘆:“你易容改裝,躲在南曠微身邊,成了城主夫人,難為你躲了三年,卻沒一人發覺,真是好本事。”
她聲音泠泠似月下寒泉:“我用了換皮之術。”
他略一怔,嘆道:“你竟忍得下換皮之苦。”
也不知是佩服她的心志,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終是提醒了她一句:“我若不回去,一個月之後,主人或許能讓霄衡來。”
她難得變色,臉容倏然蒼白,再無血色,失聲道:“霄衡?”
莺七第一次見南曠微聳然動容,跟着他夫人的語氣澀聲續道:“霄衡!”
這兩人均只說了兩個字,但語氣之震驚,令她頓然對此人充滿了好奇,不知是何等人物,拿定了主意要打聽一回。
煉魂珠裏光影重疊,望舒的臉上仍舊驚恐難掩,說道:“胡說!主人雖然權傾天下,又怎遣得動霄衡?”
妙手空空兒面上浮起烏青之色,是中毒已深的跡象,他只餘一絲生機,掙紮道:“他欠了主人的情,答允替主人做一件……”話音未落,氣息已絕。
望舒怔怔站了許久,寒風凜冽,卷起她衣衫秀發,身影分外孤清。良久,她拿出化骨粉,将妙手空空兒的屍身化去。
她悄然遁回房中,南曠微兀自沉睡,燭光搖搖,投映在他半邊臉龐上,嘴角邊微有笑影,似乎好夢沉酣。
她手撐着玉頰,怔然看了他許久,臉上是孩子般茫然無措的表情,良久終于解開他昏睡穴道,聲音輕似呢喃:“曠微……”
他夢中聽到她的呼喚,唇邊兀自有笑意,迷迷糊糊道:“望舒,怎麽了?”
她伸手緊緊攥住他的手掌,那溫暖讓她稍微安心:“我們離開雲中城,去天涯海角好不好?不要這江山了,我們去一個僻靜的地方,男耕女織,做一對平凡的夫妻,好不好?”
他嘟囔着答她:“也可以吧。”
但那是他在夢中的回答,清醒的他,怎能抛卻眼前的萬裏江山?
後來的一切兩人均已知曉,但看見望舒端着那一碗摻了“破諸念”的清茶,送了給他,看他微笑喝下時,莺七心中還是浮起一陣惘然。
那是他們兩人決裂的開端,因這煉魂珠只能折射出望舒的生平,南曠微召來手下死士,服下辟毒珠等等便未出現。
好在莺七早知道他如何行事,想到他和流光合謀,裝模作樣請來雲方,不過是為了讓這場戲碼更逼真,心下頓覺不快,想自己同門十人,無不是天縱英才,竟陪此人當了一回毫不知情的戲子,以後若不給他點顏色看看,豈非顯得太華山浪得虛名。
望舒卻不知他已服下辟毒珠,表面上拿着雲方開的藥方熬藥,只悄悄換了藥材“仙鶴草”“旋複花”,一心只盼能令他假死一段時日,雲中城城主去世的消息一旦發布天下,她立刻帶着昏死的他遠走高飛,定能避開霄衡,她自覺打得好算盤。
莺七想,她怎能這般天真,即便能成功,卻不去考慮南曠微清醒過來的後果麽?陷入感情的女子果然盲目且愚蠢。
煉魂珠裏光陰似電,頃刻間已到南曠微醒來的情節,聽着流光的彙報,他神色出奇冷靜,末了,淡淡道:“何望舒不可留。”
莺七不知他之前明知望舒端給他的是□□,卻仍含笑喝下,是否是因為對望舒還有那麽一點半點情意。
但他親手殺了她,沒半點遲疑。
他看見望舒中了他的那一劍,他刺的時候并不留情,因他只會殺人的劍法。
長劍破體而入的時候,他甚至能夠聽到劍尖穿透她心髒的微弱聲音,他想那一刻的她一定很疼。
唇邊的血跡使她的臉愈加蒼白凄豔,在她死後的第一天夜裏,他終于看到了她嘴角微張,未說出的那句話:“你什麽都不知道。”
至此何望舒的一生便已結束。
她武功甚高,又深谙保命的學問,當時若是審時度勢,即便被重重侍衛包圍,也未始不能逸去,但她實在累了,他既察覺,她的謀算就此成空。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無論如何,也擋不下霄衡,此時阖府均知,她是個蛇蠍心腸,一個謀害親夫的女子,與其活着成為他的恥辱,不如從容圖個了斷。
但她為何定要撞上南曠微的長劍,死在夫君手下,只怕誰也不能解釋,也許是因為她的命運由他改寫,自當由他寫下終局。
莺七不知道這樣的女子,能不能在傳奇上留下一筆。
傳奇發生的時候,總無人知覺它是傳奇,只有在一代代的相傳之中不斷加工潤色,方才漸漸高明起來。
好比多年後成為愛情模範的梁山伯和祝英臺,在他們活着之時,并沒有一個人正兒八經有将他們的愛情以傳奇的眼光看待,那時不過是一介清貧書生攀上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引誘得那小姐抛棄标準高富帥的未婚夫,與窮書生私定鴛盟的故事,很值得被孔門夫子們大加指摘。
不曉得為何過了幾百年,竟衍生成一段蕩氣回腸的傳說,其刻骨銘心生死相許的程度,真是天地為之驚,鬼神為之泣,只怕梁山伯、祝英臺自個兒知道了,也要為之驚奇,敢情自己竟是這麽的癡情旖旎,至死不渝。
看來真正有價值的,還是時光,也不過是時光。
煉魂珠似有靈性,折射完畢,便斂去璀璨光華,回複樸實無華的烏黑面貌,在半空中滴溜溜一轉,精準地鑽入了南曠微的袍袖之中。
南曠微冷鸷依舊,一張面癱的臉上未見喜怒,他的臉色确乎有些蒼白,但那又仿佛只是月光。
莺七想了想,冒着得罪他的風險,問道:“南城主,你為何不傷心?”
南曠微頓了一頓,道:“嗯?”
莺七小心翼翼道:“我從前讀我們山上藏經閣的古書,也有這樣因誤會錯過的故事,一般都是女主死後,男主才知道了真相,于是傷心欲絕,自刎殉情來着……”
南曠微略一沉吟,正色道:“林姑娘,你雜書看多了。”頓了一頓,誠懇地告誡道:“以後少讀這些亂七八糟的書,對你有好處。”
莺七讪讪地嘿笑了兩聲,有些沒好意思起來。
古書裏終是虛妄。
于他,她是過客,于她,他是傳奇。
月光下南曠微神情陰鸷冷漠,莺七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有半分要為何望舒殉情的打算,想這人真是冷心冷面,至于極點,雖內心深處很有個替何望舒不值的意思,但人死不能複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只得頹然作罷。
彼時已過三更,月朗星沉,她有禮貌地道過別之後,便回到自己房裏,一夕安睡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