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師姐救了個人的消息不到一刻鐘便傳遍太華,據說此人還是個翩翩少年郎,雖重傷昏迷,但卻生得一副好容貌。
消息一傳開,九位師兄弟妹頃刻齊聚。
因太華山巍峨雄偉,彼此居住甚遠,衆人趕着前來,所乘異獸仙禽登時擠滿了莺七的湖間水榭。
古書上常有這般故事記載,美貌少女無意間救了一位俊秀少年,兩人一見鐘情,從此喜結良緣白頭偕老,還子孫滿堂,生下兒子必定考中狀元,至不濟也須是風流清華的探花郎。
太華弟子顯然也飽讀古書,精通此道,來時皆不懷好意瞄二師姐一眼,神色間意味深長,唯有楊篁仍是端肅一如平時,耿耿風骨讓諸位師妹好一陣神往。
莺七自然深知諸位師弟妹眼神中的含意,不禁感嘆:“誰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姑娘難得做一回好事,便給傳遍了,叫我以後如何做人?”
由此可見太華派師尊對弟子的教育何等失敗,幸而此時蕭君圭正出門在外,不知弟子們是何等德性,也就免了吐一口血,老命不保的災厄。
八師弟雲方精擅醫術,又極喜歡醫治病人,一瞥之下,當即晃着腦袋:“此人身中三劍,刺中膻中穴、關元穴、曲骨穴,被砍中五刀,所幸并未砍在要害之處,此刻他雖失血過多,但這人武功高強,真氣充沛,若經我醫治,定能從勾魂小鬼手裏搶回性命來。”
他說得興起,滔滔不絕背起醫書,《靈樞》《素問》熟極而流,他師尊倘能耳聆,必定十分欣慰,只是妙手回春的小大夫說得高興,卻忘了那重傷之人身上正汩汩流血,性命已去了大半條。
楊篁走上前來,點了那人穴道止血,漫然道:“八師弟,開藥方罷,五師弟、六師弟,你們去熬藥。”
太華派素來長幼有序,師父在外,師兄為尊,衆師弟的殷勤聽話看得莺七好生羨慕,恨不能去和楊篁打上一架,奪個大師姐來威風威風,幸而自知武功比之師兄,何止天差地遠,這念頭剛萌了點芽兒便被她果斷掐死在苗頭裏。
楊篁點穴之技冠絕全派,剛點了那人穴道,那人便緩過一口氣。
莺七見他睜眼,來了興致,興沖沖湊近他:“你身上有值錢的東西沒有?”
那人愣了一愣,似乎還沒回過神來,嗫嚅道:“姑娘何出此言?”
四師弟巫恒、五師弟承沅不愧是和莺七從小摸爬滾打一起長大的,頃刻間會意,同時手一伸,異口同聲:“拿錢換命!我們熬的草藥珍貴無比,尋常人聽都沒聽過,看你值不值這個價喽!”
六師弟容淵另是一般表現,叫一聲:“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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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肅地道:“二師姐,兩位師兄,師尊有訓,我輩學武之人,講究的是行俠仗義,拔刀相救,區區一碗草藥,算得什麽?”
誠懇地道:“師姐,兩位師兄,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随和地道:“諸位師兄師妹,你們定不會反對罷?”
他頓了一頓,換過一副和藹可親的容色,俯向床上傷客,親切地道:“公子,我看你腰間的玉佩不錯,是漢武帝陪葬的白玉罷……”
傷客:“在下……”
傷客是個心思機敏的,頃刻間意會到自己掉入了何等樣人手裏,當即誠誠懇懇地道:“救命之恩,永生難忘,在下必當湧泉相報。”
雲方武功不過與莺七并肩,醫術卻着實了得,若到山下去開個醫館,生意必定大好,可惜從小住在太華山,不能下山一展宏圖,每每抱憾,只欠對月長籲短嘆。
如今好容易遇到一個重傷之人,這孩子的興奮之情當真是難以言表,大展聖手,幾日間就将那人治得氣色大好。
數日後雲方感嘆說:“只可惜這人傷得還不算太重,我真正精湛的醫術還沒發揮出來。”
言下之意甚是遺憾,他曾頗有興致地和那人商量:“看在我是你救命恩人的份上,你介不介意我再給你兩刀,然後将你治好?放心,我醫術可是大大的了不起,決計不會出什麽亂子。”
那人對這件事反應敏捷,斬釘截鐵一口回絕:“在下介意,多謝你的好意,閣下醫術超凡入聖,已不需證明了,昔年扁鵲的哥哥,醫術出神入化,往往防患于未然,所以其名不傳,正和閣下一般道理。”
雲方給他大大一捧,失望之餘也很有些飄飄然,嘴裏謙遜兩句:“客氣,客氣。”
莺七心想容淵已理直氣壯地将那人的漢白玉拿去,自己也不好太過客氣,師尊有一次對月飲酒,醉後似乎說過,有時候和別人太客氣了,也是一種失禮。
她對師尊這等酒後言論向來記得清楚,當下吊兒郎當地道:“喂,你叫什麽名字?有什麽答謝我的物事麽?”
那人短短幾天,已經大概摸清楚這幫太華弟子的性情,回答得甚是從容:“在下流光,被人暗算,身無長物,好生慚愧,但我家中頗有餘資,諸位救命之恩,流光日後必定報答。”
莺七見這人回答得一板一眼,活畫出師父口中無聊的江湖人,心下好生無趣,喚一聲小狴,領着高大威猛而溫柔忠誠的寵物出門散心。
甫一出門,眼前一亮。
楊篁長身而立,青衣素袍,宛如萬丈懸崖上偃蹇孤特的青松,溫文磊落,他距她兩丈之外,卻令她嗅到冷香幽幽,缭繞于鼻息之間。
青年人站在滿湖碧水之畔,微風輕拂衣袂,身後一雙白鷺掠過湖面,激起陣陣漣漪,展翅向遠處深山飛去,令她想起一句淡而溫柔的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她一向覺得,這個師兄堪稱絕世。
所以她雖暗暗戀慕着他,然在他面前,一向有些結結巴巴,不大說得出話來。
楊篁卻微笑得溫和似二月初襲的春風:“師妹救人一命,心腸良善,師尊回來知道,必定大為歡喜欣慰。”
莺七讷讷的:“是,是。”
楊篁似考慮了半晌,終于若無其事地道:“不知師妹讀……讀沒讀過咱們藏經閣的一本古書?”
莺七:“啊?”楊篁難得的臉上似紅了一紅,随即恢複古井無波的神情,正色道:“書上說有男子救了一個少女,就喜歡上了那少女,不知道你對這種故事,怎麽看?”
莺七的第一個念頭:“溫雅絕俗的師兄也看藏經閣的這種書?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第二個念頭:“師兄用這麽正襟危坐的态度說那些傳奇故事,真是……有點意思……”
第三個念頭:“師兄什麽意思……”
她低頭,拍了拍小狴毛茸茸的腦袋:“小狴,你怎麽看?”
小狴伸了伸粉紅色的小舌頭,讨好地看着主人,碧眼裏的神色比楊篁還溫柔無辜:“吼……吼吼……”
它主人扶額哀嘆:“完了完了,這貨沒救了,好歹也算天下罕有的靈獸,怎地被我養成了一只溫順可愛的大貓?”
太華山師尊蕭君圭曾言:“我少年時縱橫江湖,何等快意恩仇。然,後來一時走眼,一連收了十個弟子,可恨只有大徒弟勉強拿得出手,委實叫蕭某深有憾焉。”
楊篁聞言,彬彬有禮道:“多謝師尊贊譽,碧虛實在愧不敢當。”
其餘弟子如何肯依,異口同聲道:“師尊休得偏心!我等如何有辱師門了?還請師尊指出來!”
蕭君圭混跡江湖多年,深知衆怒難犯,何況自己雖是師父,一向把徒兒寵得輕狂放肆,全無太華山兩百餘年來尊師重道的古風,見諸弟子虎視眈眈,不懷好意,忙滿面賠笑:“為師也就是随口說說,随口說說。”
說罷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一代宗師,一生仗劍天涯,縱橫江湖,怕過誰來?
誰知老來一時糊塗,倒得向小輩賠笑賣好,說來當真是無限悲傷,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何等寥落!
何等辛酸!
正是蕭君圭如此教誨,太華山弟子個個脾氣都配得上本事,奈何同門之間,總須顧及些顏面,不好公然鬧個矛盾,來考驗同門微弱的友情。
如今有了個外來的流光,衆人不愧同門多年,端地是相互的知己,頗有默契地暗暗開展比賽,看誰能将此人氣得死去活來,嗚呼哀哉。
八師弟雲方振振有詞:“這人是咱們救的,就算再把他弄死了也不能算咱們的錯。”
衆同門是他知己,連贊十分有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流光已被衆人告知此處是太華山,乃是世外仙山,武學聖地,無數修仙求道之人夢寐以求的地方。
流光幼時也曾長篇累牍地背過書,還記得《山海經·西山經》曾說:“太華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廣十裏,鳥獸莫居。”又有注雲:“仞,八尺也,上有明星玉女,持玉漿,得上服之,即成仙,道險僻不通。”
看記載像一荒蕪的窮山僻壤,四顧唯落日,往來無人煙,只有傍晚的時候,一只昏鴉孤零零地站在枯枝上,凄涼涼地哀啼兩聲,這幅畫面才有了些生氣。
流光的結論是:“看來古書記載也不可盡信。”
他自己眼見為實,實事求是地覺得,太華山簡直比世外桃源還要世外桃源。
到處都是奇花異草,到處都是珍禽靈獸,仙氣缭繞,異香撲鼻,群山朦胧,忽遠忽近,瀑布飛瀉,流珠碎玉。神工鬼斧,窮幽明之造化;盡态極妍,極視聽之相娛。
啧啧,什麽叫仙境?這才是仙山中的仙山,桃源裏的桃源!
承沅采了一大把藥草扔進來,簡短吩咐:“六師弟,好好熬藥。”
容淵拿着藥方慢吞吞研究半晌,才道:“五師兄,你采的藥草分量多了些。”
承沅回答得更簡短:“多了扔掉。”
盡管流光明知道這些藥草是用在自己身上,但看到那些随便一株就價值百金的藥草被容淵毫不在意地扔出去時,仍然忍不住由衷感嘆:“浪費啊!可恥,可恥!”
這日他好了大半,身心愉悅,出門走上幾步,正撞着莺七喂小狴吃東西。
他見小狴舒舒坦坦地仰天躺着,雙眼半眯,甚是享受地一口就吞二兩肉,胃口甚好。
莺七坐在這只“大貓”身邊,不時伸手給它揉揉圓滾滾的肚子,“大貓”似乎也很享受,不斷打滾賣萌,憨态可掬,一時童心忽動,便也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肚子。
然而愛寵對着主人,慣會賣萌撒嬌,對着別人卻不一定這麽客氣。何況這頭神獸素來傲嬌得緊,一聲長嘯足可震懾群獸,當年對着天下第一的蕭君圭,也敢和他大打一架,吃了個大苦頭之後才老老實實聽話,如何肯平白無故、忍氣吞聲地給外人摸一摸肚子?
當即一改慵懶作風,撲地翻身站起,“嗷嗚”一聲大吼,全身毛直豎,兇神惡煞,滿臉猙獰吓唬,只待撲上将他大卸八塊。
流光不動聲色地一抖,莺七一把拉住小狴尾巴,及時制止,優哉悠哉道:“忘了告訴你,我這寵物叫小狴,是我師父在太華山巅收服的神龍之子,看着吧倒挺溫順,但很熱衷撕人咬人什麽的。”
流光默默擦去額上冷汗:“這……在下唐突……”
次日流光出門溜達,但見山色清得有特色,水光也秀得有風致。
他信步所至,只見四弟子巫恒、八弟子雲方正饒有興致地對着一堆古裏古怪的鳥獸魚蟲作研究。
流光頗富涵養地拱手道:“兩位早上好,不知兩位少俠在做些什麽?”
巫恒用纖細潔白的手指抓起一只濃綠醜陋的毒蟲,滿臉的興高采烈:“給你個面子,讓你摸摸我新研究出來的‘金絲碧蠱’,它毒性猛惡,秒殺天下毒蟲喲!”
流光咳嗽半晌,強行維持着臉色:“在下的面子似乎還沒有這麽大……”
巫恒卻定要給他這麽大的面子,漫不在乎地将那綠殼金背的小蟲向他手心一放:“別動,你要是動了,它若咬上你一口,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流光站得穩如泰山,語氣卻如臨深淵:“少俠,你可否将它拿走了?在下……在下……”
巫恒一臉的不耐煩:“男子漢大丈夫,怎麽連只毒蟲也怕?我不是說過了麽?你只要不動彈,它在你手心裏呆上一整天,也不會咬你的。”
語畢,和雲方勾肩搭背,親親熱熱地低頭繼續研究一堆鳥獸魚蟲,仿佛眼前沒站着一個重傷初愈的男子。
流光果然不敢動彈,金絲碧蠱卻似和他很親熱,順着他掌心一路向上,迂回蜿蜒地爬了一整圈,最後在他嘴唇上停留下來,似乎有些累了,還很給他面子,在他嘴唇上小憩了一會兒。
第三日流光已不敢随處溜達,小心謹慎地散了會兒步,無奈太華山委實巍峨,十步九曲,東繞西轉之間,忽逢一片桃花林,落英缤紛,花木燦爛。
但見桃花林裏斜倚着一位妙齡少女,正擡頭觀賞桃花。但見少女雲鬟堆鴉,肌膚勝雪,眉若新月含情,目似星子生輝,襯着滿林漫爛的桃花,說不盡的風流婀娜。
流光見這少女纖弱袅娜,不似身有攻擊力,心下竊喜,做個斯文模樣,恭恭敬敬行禮道:“姑娘,在下有禮,敢問姑娘芳名?”
那少女笑盈盈的:“我叫宛青,你便是二師姐救回來的那位少俠吧?嘻嘻,真是一表人才呢。”
流光大喜,見這少女美貌溫柔,忍不住心生親近之意,邁步走入桃花林。
忽聽那少女一聲驚呼:“此處機關遍布,莫要進來!”
不過世事從來如此,等你發現來不及的時候,總是為時已晚。
流光尚未回過神來,已被一處機關彈得倒飛了出去,但聽乒乒乓乓一陣亂響,他很争氣地撞上了十來個機關。
只撞得全身骨頭都散了架,輕傷極多,重傷似乎也不比輕傷少,叫雲方看了,禁不住眉飛色舞,好生歡喜。